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晴空如洗,夜幕里透出一抹蓝。
蓝色,是夜空的澄澈。是忧郁的眸光。碎碎、迷离的眸光透过一帘轻纱,看着外面一派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景,朦胧的轻纱外,朦胧的景致,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朦胧的梦境,但,觥筹交错中,浓烈呛鼻的脂粉味、烟酒气,青楼大染缸里的笙歌酒色、浑浊气息,依旧束缚着她。
轻纱微拂,金莲秀足拾梯款款而下,暗香浮动,一袭绮罗彩装的她如彩虹仙子带着无边的绮丽降落凡间,楼中赞叹声迭起,叮叮当当的价码签纷纷砸落银盘里,丫鬟顶在头上的盘子瞬间接满了竞标筹码,只为品一品红袖风韵,喜好渔色的老少爷们争相掏空了钱袋,千呼万换,才唤得牡丹坊头牌花魁凤伶姑娘出场献舞,舞乱红袖,伴一曲汉乐府名歌,丝竹靡靡,一片绮丽。
“凤伶,今晚出价最高的是陈员外……”
“嬷嬷,女儿偶染风寒、多有不适,今晚只舞一场,那事儿……就免了吧!”
“哎哟,我的心肝宝贝肉哟,染个风寒死不了人!还能喘气儿的,快去好生伺候大爷!除了陈员外,还有一个人没往你这头牌花魁身上出价,今儿晚上,你要是有法子让那个人也心甘情愿为你挥金如土,此后三天,嬷嬷由着你闷房里头调养身子去!”
顺着嬷嬷手指的方位,她看到了牡丹坊后院小花园里醉卧牡丹丛的一个人儿,那竟是一个风致翩翩的素衣少年,身旁招了无数莺莺燕燕,在园中品箫赏花,环肥燕瘦由着他挑,一盏盏珍酿的女儿红自一双双春葱玉手中斟来,混着胭脂香味滑入喉中,醉卧美人膝,好不花心倜傥!
“那人,是谁?”她微微颦眉,自古帝王花心,坐拥三千佳丽,岂料这花间少年更胜一筹,招得狂蜂浪蝶绕在周身,品酒赏花,竟是无比地潇洒自在!
“哎,你连他都不认得?走近些,瞧仔细咯,那可是人间第一流的人物!”
嬷嬷推了她一把,踉跄冲出几步,本不想与众姐妹争风头,此刻也身不由己地闯入了小园牡丹丛中,惊扰了花间少年,他轻轻搁下酒盏,抬头的一瞬,她便看清了他的容颜。
少年眉梢儿撩带笑落红尘的潇洒风情,慵懒半眯的眸子,眸中一抹魅色勾人!尤其是眉心印堂那一点邃古象形文般的“花”字朱砂烙印,使她猛然想起洛阳城里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洛阳第一花匠,司马流风!
据说此人手中一把巧剪能把花簇剪成一张美人脸,花枝修为美人身,一盆美人花卉,价值连城!无怪乎,嬷嬷急着催她巴结此人,那浑是个腰缠万贯的主!
这人种花卖花赏花的悠闲日子过惯了,除了骨头懒散些、性子花心些,倒也没多大毛病。何况,这人一到风月场,手面太阔,总是招人眼红的!
惦着嬷嬷应允的三日病假,心头微微一动,莲步轻挪,靠近花间少年,她捻着一把轻罗小扇,半掩面,弯眸一笑,盈盈雅立!
花间少年流目笑睇她一眼,仍是懒洋洋地坐卧花阴,只将手中酒盏微举,冲她亮了亮滴酒不剩的杯底。
她微微一怔,终是将掩面的扇子平平递出,接了空盏,把盏斟酒,含笑敬酒。
司马流风瞅了瞅那只持盏的手,纤纤素手琼玉般莹洁皎然,手中一盏酒水泛开涟漪,点点水波漾着一张铅华落尘的容颜,红唇一点笑,明眸里却是一片雾色烟光,朦朦胧胧,萦绕着几许轻愁,这沉静忧郁的人儿呵!
接了杯盏,一饮而尽,他缓缓起身,一手轻轻托起那张染满铅华的花容,勾唇浅浅一笑,“美人敬酒,我素来不会推拒,哪怕是一盏苦酒!”
她闻言又是一怔,却听他浅笑而吟:“心似出水莲!莲心未染泥,却酿了苦味,强颜欢笑,便是矫情!”言罢,还了她一只空盏,转个身,竟在美人面前拂袖而去!
洛阳第一花匠那晚打赏给牡丹坊头牌名伎凤伶的,竟是区区一只酒盏,不值一文!
在旁人眼里理当委屈万分的她,却在那一晚珍藏了那只空空的酒盏,在飘满花香的夜风中落下一声轻叹:洛阳第一花匠呵,果是人间第一流!
那晚之后,她心心念念的,便是那素衣出尘、花心雅致的少年。时常月下把盏,漫漫长夜,自斟自酌,自遣一襟幽怨。
直至,三日后的雨夜,一顶花轿落在了青楼门前。
“凤伶,大喜、大喜呀!”
那晚,嬷嬷传来的一句“喜讯”落在她耳中竟成了晴天焦雷!
“知府大人往牡丹坊下聘礼来了,指名要为洛阳当届花魁赎身,今晚就抬了花轿来迎娶第九房小妾,女儿,你可算熬出头了,快打扮打扮,换上新嫁衣,上花轿吧!”
知府大人?那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那个昏庸的糊涂官!今夜便要迎娶她为第九房小妾?
“不!我宁死不嫁!”
她愤然摔了凤冠,夺门而出,惊慌中,竟一头扑撞在门外一个瘦猴样的糟老头子身上,被人逮了个正着!
粗绳绑缚了双手,挣扎中,她凄然叫喊:“官老爷,您发个善心,放过我吧!”
“本老爷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来给你赎了身,这不就是发了善心嘛!”门外瘦猴样的知府老爷心眼儿小、火气儿旺,端着官架子指使手下一拨人:“来呀,把这不识抬举的丫头押到轿子里去!”生米煮成了熟饭,饶是洛阳花魁,她也得乖乖就范!
纳个妾,场面搞得如同捉押囚犯,把人捆绑严实了,猛劲儿往门外推。
徒劳地挣扎一番,她无望地闭了眼,眼角滑落泪痕,眉宇间却浮了一片毅然决绝之色,即将被人推押上轿,她一挫银牙,正欲咬舌自尽、寻个解脱时,忽听门外有人笑言:“这是哪家山寨的土霸王来本城抢亲,嬷嬷,赶紧与我去衙门报个信,让知府老爷赶紧差人来捉了这一干目无王法的贼人!”
这话儿落到耳朵里,牡丹坊中闹腾着的一拨人表情可是精彩纷呈,知府老爷既尴尬又犯窘,空张着嘴巴答不上话。本想寻死的人儿倒是怔了一怔,抬眼望去,落了话正往门里走的少年,素衣轻盈,风致翩翩,竟是无比的洒脱出尘,不正是姓司马绰号小懒的洛阳第一花匠么?
“流风公子……”语声微颤,凤伶眼中噙着泪花,望着门外走来的素衣少年,含泪一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司马流风本是打这门前经过,听得门内沸反盈天,看得官老爷强行纳妾,心中忿忿不平,这才举步迈进门来搅局,进门时,入目一张含泪而笑的铅华容颜,他微讶:原来是她?!
“嬷嬷,凤伶的赎身契呢?三天前我便问你要了,怎的还不拿来?”他一伸手,这就催人拿赎身契来。
嬷嬷一愣,“三天前?”他管她要过赎身契?她怎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错!”司马流风不慌不忙地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翡翠杯,递至嬷嬷眼前,“这是你该收的订金,等会儿还有一箱子金锭送上门来等你清点数目。”他招了招手,唤来门外路边一个脚夫,附耳轻声叮嘱一番,脚夫点个头,急急奔着钱庄去了。
嬷嬷盯着那只价值不菲的翡翠杯发愣时,知府老爷却不依了,仗了自个头上戴了一顶乌纱,端足了官架子与洛阳第一花匠抬杠:“司马小懒!这丫头的赎身契是本老爷先得的,你凭什么跟本老爷抢?”
司马流风倚靠在门框上,有意无意地挡了门口出路,慵懒地眯了眯眸子,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岂敢!知府大人要纳凤伶姑娘为妾,这可叫人有些不明白——朝廷里风纪甚严,敢问大人是不是向天老爷借了胆,就不怕让人参上一本,骂您老是个品行不端、好色成性的老不羞!”
一句淡淡散散的笑言,赌得官老爷一口气闷在胸口,憋青了脸。
这时,钱庄那边收到口信,已差人抬来满满一箱金锭,打开箱子,黄澄澄的光芒,耀花人眼。
“喏,大人给了嬷嬷多少好处,只管在箱中连本带利取回去,余下的,还请嬷嬷点个数,这就把凤伶姑娘的赎身契交给我吧!”
今夜,洛阳第一花匠为名伎凤伶散了万贯家财,一出手便是数万两黄金,连知府老爷也咋了舌,牡丹坊的嬷嬷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急巴巴地退还了官老爷下的聘礼,转而收下了满箱金锭,薄薄一纸赎身契便落在了司马流风手中。
解了绑缚手脚的粗绳,在围观之人羡慕的目光中,凤伶被他牵起了手儿,双双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