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虽有波折,好在花轿仍在吉时赶到了赵府,鞭炮一响,新郎喜不隆咚地上前踢了轿门,迎新娘子入府,拜过堂,新郎还得挨桌儿与客人敬酒。
堂上始终不见赵家少爷元配的身影,赵老爷也只在新人拜堂时露了个脸,顺便交代傧相把收来的贺礼摆到他房中,再与前来道贺的亲朋道个“不胜酒力”,就一溜烟地躲回房里头清点贺礼。
怜花楼来的人坐在席间,香的辣的捞了个饱,尽兴而归。新娘子自是被丫鬟扶入精心布置的洞房里头,坐在床头静静候着。床侧,一尊香炉子袅袅烟雾缭绕,弥散着一股子怪异的香味,让人脑子昏沉沉的。
新娘子在寂寥沉闷的洞房里头坐得闷了,也乏了,便悄悄撩起红盖头瞄一瞄,见两个丫鬟守在门外,屋里头也无旁人,她索性掀了红盖头透透气。
洞房被布置成喜气的红色,红毯子、红桌布、红窗帘、红蜡烛……在暗淡的烛光映照下,尤显沉闷的暗红色铺天盖地,罩得她透不过气来,转头望向床内,笼着红雾纱帐的床上叠着绣有牡丹图的红色被褥、鸳鸯枕头,惟独床头的白银镂花暂缓了铺天盖地的暗红色给视觉带来的疲劳与不适。她把手贴至床头银饰上,汲取些微舒爽的凉意。
这些天,小镇上的人们总在谈论三天前入了赵家的一张“富贵如意”床,什么福泽厚禄、起死回生,简直把一张床越夸越玄乎!
“不过是一张镶金嵌银的玉石床么!”
她抚着床头名贵的金银装饰品,隐隐觉得这张床上凉凉的,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些发寒。冷不丁打个寒颤,她把手伸进被褥取暖,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的手,凉凉的,像是一个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摸了一下。
掀开被子,她哑然失笑——被褥里头洒了几颗花生,敢情这赵家人是求子心切,洒些花生讨个彩头。
重新叠好被褥,她百无聊赖地盯着跳动的烛光,眼皮子渐渐往下垂,迷迷糊糊中,手背似乎又被什么摸了一下、两下……睁开惺忪的眼,她朦朦胧胧地看到被褥里头悄悄滑出一只苍白的手,冰凉凉的指尖僵硬地点在她的手背上,一缕阴寒之气由手背蔓延而上,直透心口!
冷不丁打个激灵,神智霍然清醒,她呵喝一声:“谁?”而后猛地掀开被褥!
被褥掀开的一刹那,她的瞳孔倏地收缩,骇然变色——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竟是那个穿着缟素麻衣的女子,披散的长发盖住了脸,长发下黑幽幽的眸光饱含怨恨,毒箭般射来……
“你、你……”
花弄影怔怔地瞪着床上的女子,一步步往后退,霍地转身,破门而出,不顾门口丫鬟们惊惶的叫唤,她一口气冲至宴客厅。
此刻,厅堂之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新郎仍周旋在席间推杯换盏,新娘子冒冒失失地冲进来后,喧哗声便戛然而止,一道道惊奇的目光落在掀了红盖头的新娘身上,新郎也傻了眼,手里的酒盏一个把持不住,直直跌落下去,砰——落地开花!
厅内气氛诡异之极,亏了新郎身旁的一位亲友机灵,立刻站了出来笑呵呵地打圆场:“赵兄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吧!光顾着喝酒,把新娘子给冷落了,这不,嫂夫人都急着冲到厅里来邀你回房了。”
旁侧一位客人帮腔打趣:“春宵一刻值千金,嫂夫人是深知个中道理,赵兄,你再赖在这儿灌黄汤,嫂夫人可就火上眉毛喽!”
赵旺旺也开了窍,带了七分醉意,屁颠屁颠地凑到新娘子面前,嬉皮笑脸地打拱作揖,张口来了个京式唱腔:“娘、子——莫、急!我这就与你回房行那周公之礼!”
“赵、旺、旺!”花弄影这回可是动了肝火的,“你成心想戏弄我是不?”
桃花眼一眯,赵旺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娘、子!你在说甚?”
“唱什么唱?你当这是戏台?这就演上‘金屋藏娇’了?”花弄影气得柳眉倒竖,“我问你,洞房床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子是谁?”
“什什什……什么女子?”新郎舌头打了结。
“好你个赵大少!今儿晚上你可出息了啊?洞房里摆一个新娘子不嫌够,还摘了朵野花暖床是吧?”窑子里娶过来的新娘可学不来小媳妇受了委屈也得和着泪往肚子里咽的小样儿!何况,对着这骨头没几两重的赵家少爷,她这张小嘴儿也不等闲!
厅内众人这会儿才明白新娘子大动肝火的原由,一个个是闷笑不止,只当这新郎够荒唐,洞房花烛夜,唱双簧还不过瘾,非要闹腾个三弦乱弹!
众人一发笑,新郎又急又窘,酒劲儿往上一冲,他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什、什么女子?洞房里除了娘子,我谁都不让进!连丫鬟我都让她们规规矩矩守在门外,你可不要黑灯瞎火地乱指人!”说着,他一把拽起新娘衣袖,心急火燎地往内宅冲,“走!咱俩这就去洞房里头看个究竟,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本少爷的洞房里胡闹,本少爷铁定把她绑了浸猪笼!”
一对新人都憋足了火气,拉拉扯扯地回到洞房。往床上一看,新娘子傻了眼,新郎则歪挑了一边的眉毛,下巴一翘,打鼻子里哼哼:“看到没?我都说没人么!你两眼一蒙,瞎灌什么醋?”
“可、可刚才明明……”
床上被褥平整,她除了空张着嘴巴瞠目结舌之外,已做不出任何指责。
“娘、子——”
心头大石一落,新郎一把搂住美娇娘的细柳腰,急欲唱“双簧”。
花弄影浑身一僵,心提到了嗓子眼,“你、你做什么?”
“洞房花烛夜,咱俩还能做什么?”借着七分醉意、三分冲动,新郎一式恶狼扑食,把新娘子压到床上,眼中冒了兴奋的血丝。
花弄影惊出一身冷汗,挣扎几下,却又苦笑着闭了眼——她选择了这个男人,绝不容许自己后悔!
胸前的衣扣解了两粒,这当口,花弄影突然睁开眼,目光直视床上的男子,不做任何回避。此时此刻,她仍然做不到该糊涂时便糊涂些,仍然想把今晚所发生的事看个真切!
一袭艳红的新嫁衣从床沿飘落,衣袖里骨碌碌滚出一样东西,滚至墙角,在那尊香炉子的迷香烟雾中隐约闪出点点亮光。
床上的人儿不经意地瞄到墙角的光源——桃红姐送的那面镜子正静静躺在墙角,镜面折射了烛光,光影摇曳,镜子里渐渐清晰地倒影出一些景象。
目光倏凝,花弄影紧紧盯住了镜面的投影。
明亮光洁的镜子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床,一张颓旧泛黑的古床!
美目骇然圆睁,她一下下地转过脸看看自己躺在身下的这张玉床,分明是一张精美华丽的“富贵如意”床,投影在墙角那面镜中,怎会变作了一张阴森森、古旧的黑木床?视线在镜子与床体之间不停游移,越看越觉得诡异,她推了推新郎。
“怎、怎么啦?”
赵旺旺喘着气,皱眉看看新娘。
“床……这张床有古怪!”
床体散发着阵阵阴寒之气,镜中的古床也弥漫起袅袅雾气,雾里头隐约闪动着一抹纤细模糊的影子,花弄影娇靥煞白,怵惕不宁。
“古怪?这床哪有什么古怪?”
酒劲发作,赵旺旺醉醺醺地眯着眼,伏下来贴着床面细看,就在他低下头又往床脚底下看时,花弄影神色大变,一脸骇怪地盯着赵旺旺身后,猛然扩张的瞳孔倒影着一幕诡异的影象。
“啊、啊啊啊——”
她惊恐万状地尖叫着推开赵旺旺,从床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跑到墙角,双脚发软,脱力地瘫坐在红毯子上,身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圆睁着眼睛惊恐地盯着那张床。
“娘子,你一惊一咋的,到底怎么啦?”
赵旺旺愠恼地扶住额头斜瞅着躲到墙角、莫名惊恐的娘子。
“你、你的背后……背后……”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遥指他背后。
他一头雾水地翻了个身,仰躺着看看床顶,不耐烦地叹口气:“你瞎指什么呀?这房里头除了你我,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穷紧张个啥?”
“你、你看看这个!”她指指墙角的镜子,那个麻衣女子还在床上。她都看到了,他怎就什么也看不到?
“看什么?”
赵旺旺起身正想看个究竟,突然,脑子里竟是一阵眩晕,身子直挺挺往后一仰,砰然躺回床上,眼皮子一耷拉,如同魂魄出窍,整个人沉睡般动也不动了,一只手死气沉沉地垂下床沿。
“薄情郎,薄幸花心,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不该呀!嘻嘻,活该倒霉呀!”
玉床上的火凤图纹凹了一块,床板似乎悄然滑开了一半,躲藏在里面的人影闪现,掀开被褥,披散的长发无风自舞,床上的缟素麻衣女子坐起,仰脸发笑,笑声游丝般飘忽于洞房内。
花影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问:“你、你是什么人?对他做了什么?”
麻衣女子“咯咯”笑着下了床,裹身的麻布长长地拖曳在地上,烛光摇曳,淡淡的影子落在三面墙上,魅影憧憧。
麻衣女子旋开袖口,风声过后,烛光“噗”地熄灭,唯留香炉子上的迷香扩散弥漫,黑暗中响起一个又轻又细又软的声音:
“人?对!我是人!只不过是一个死了心的人……”
麻衣飘飞,模糊的影子晃动在窗前。
嘎吱——嘎吱——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两扇窗徐徐敞开,惨白的月光洒进来,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洞房内,原本蜷缩在墙角的一道人影悄悄摸到了门边。
花弄影的手微微触及门闩,眼前却突然飘过一片白白的麻衣,长发披散的女子挡住了房门。
“你想逃么?”
乌黑的长发一缕缕地漂浮起来,长发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眉心久久凝着的幽怨叫人心颤,柳眼眉腮,失了鲜活的色彩,惨惨淡淡,映衬唇上一抹如血的殷红,却有一种奇异的凄艳之美!
没有预料中狰狞噬血的鬼脸,花弄影定了定神,恐惧不安埋入心底,她力持镇定,“这位姐姐,夜深了,你打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委婉的语声,异乎寻常的冷静。
麻衣女子幽幽地笑了,“好一张巧嘴儿!”话落,徐徐伸手,透着阴寒之气的掌心贴上花弄影的心口,“你的心,酿有黄莲的苦味儿呢!”浓黯的眸微微转动,射出些些幽冷戏谑的光芒,“聪明人啊,心里怎就藏了一份幼稚傻气的念头?”
花弄影脸色骤变,惶惶后退,“你、你胡说什么?”
麻衣女子的手诡异地伸长几分,始终贴在她心口,“咯咯”笑着一语直戳她的软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可惜了,你是个风尘女子,没有人会对你付出真心!找不到自己的良人,你倒也晓得把傻气的念头埋在心底,趁早把自个嫁了,一旦人老珠黄,还有个栖身之所……”
“住口!”
花弄影踉跄后退,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裸裸袒露出真实自我的不适与羞愤令她失去了冷静,劈手拍向贴在心口的那只手,落下的手掌反推到麻衣女子的胸口,却触摸不到心跳,她骇然震愣在那里,颤声道:“你、你不是、不是人……”
“死了心的人,便是在行尸走肉哪!”麻衣女子掩唇诡秘地一笑,“好妹妹,你我有缘相识,你叫我一声如依姐姐吧!”
“如依?”听来有些耳熟!
花弄影退到墙角,汗湿的手心贴在墙上,拼了全身的力气冲自称“如依”的女子呵喝:“什么鬼东西?给我出去!快出去!”
“你该叫我一声姐姐!”如依步步靠近,怨幽幽地笑着,唇色泛红如沾染了一抹血痕,妖艳魅人,“我可是比你先入了赵家的门呢!”
“你、你……”花弄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满怀怵惕地盯着她,“不论你是谁,今日是我与他拜堂成亲入的洞房!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走!快走!”
“我走?我还能去哪?”如依又逼近一步,凄然看着她,“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夺了我的丈夫,今日进了这个家,你是连我也容不下了……”
“你、你……不要含血喷人!”花弄影惊惶地后退。
一个一步步地逼近,一个一步步地后退,一近一退,两个女子竟都困在了墙角。
“我的孩子……”白白的缟素飘起,苍白枯瘦的双手平举,如依神色忽转凄厉,猛地揪扯住花弄影的头发,将她的脑门往墙上猛力撞去,凄厉哭嚎着:“你还我的孩子来!”
“啊——”
一声惨叫,花弄影用手捂着额头,手指间有鲜血汩汩流淌,她歪靠着墙角缓缓滑坐下去,丧失意识前,使着浑身的劲抡起墙角花架上一只花瓶,砸了过去。
啪嗒,塞在如依衣襟里阻隔了心跳的一块桃木木片掉了下来,装神弄鬼的道具被砸来的花瓶撞落在地,花瓶哐啷碎裂的声响,惊动了门外守夜的护院家丁。
“大少奶奶?!”
门被打开,正想逃出门外的如依与门外家丁撞了个满怀,家丁骇然惊呼,圆瞪的双目跃入了一抹寒芒,血光一现!
“啊——”
惨厉哀号声中,麻衣碎成一片片,片片如飞蛾扑火般急切地扑向房门外,乌发、麻衣在门口一旋,化作一道闪影遁入曲廊尽头,隐匿无踪!
洞房里,沉寂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