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深呼吸,感受这片刻的安逸宁静,迎着窗口,聆听淅飒的风声,沙沙的落叶声,还有一缕渺若轻烟的……笛声!
他猛地睁开眼,心口怦怦急跳,站在窗前凝神捕捉一丝一缕的笛声。
笛声忽远忽近,似有若无,却奇异地勾住了他的心神!
不错!就是这笛声!
不容迟疑,他纵身跃出窗外,蹿至屋顶,凝眸远望,只见一道银色的光点在鬼镇西郊一闪而逝,细若游丝的笛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乘风而来。
他奋袂而起,身子恍如一粒弹丸,在排排屋脊上腾跳、飞跃,逐渐逼近西郊!
丑时四刻,鸳鸯镇西郊。
一片寂静的枫叶林中,隐隐传出笛声。
扶九天追至林内,笛声却骤然消失,只听得林子深处有淙淙流水声。
往里走,穿过这片枫林,豁然开朗处是一弯水湄。
漫平的水温柔流淌,水面弥漫着淡淡的雾,月光浮动在雾中,如梦似幻。
水中有人!
一个素衣少年。
秀水轻盈,绕过少年的腰际,逐流而下。少年静静地站在水中,品月长衫浸在水里,乌黑柔亮的长发逸放在水面,迷惑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波纹。
水中的少年顾自低头,凝望水面倒影,唇瓣轻启时,抑扬顿挫的歌声飞旋而出,如这晶莹剔透的水,清越泠然。
水湄、雾纱、素衣少年,是真?是幻?
扶九天久久伫立在岸上,望着水中少年,疑惑自己是否撞见水湄中的精灵。他像个鲁莽的闯入者,面对这不可名状的奇境,业已不知所措,全然忘却了笛声、月曜……凡尘一切扰心的事儿,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
素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向岸上看了一眼,雾气朦胧了他的脸,惟独可见粒粒晶亮的光点在他眼角闪烁一下,再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丁咚,坠入水中。
少年脸上那湿润的光点,难道是……泪水?
心,莫名地揪紧,扶九天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一只脚已浸到水里,只这一步,却又犹豫着停滞不前。
歌声渐弱、渐止,少年开始晃动身子,往水深的地方走,河水逐渐没过胸、下巴……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直至河水将整个身子无情吞没。
水面独留一圈圈泛开的波纹、一缕缕漂浮的发丝。
这少年分明是在自寻短见!
岸上的人心神狂震,不再犹豫,急忙扑入水中。水花飞溅,他迅速靠近少年落水的方位,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看到那纤弱的身影静静躺在河床上,一动不动,他敏捷地伸手,抱起水中的人儿,“哗啦”一声破出水面。
上了岸,他将溺水的人儿轻轻平放在草地上,撩开湿湿黏在少年脸上的柔亮发丝,少年的容貌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未曾想,老天会精心造出这样一个玲珑精致的人儿,似万年冰川精心凝结的一粒冰魄,透明透明的美,到了极致!
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蕴藏了怎样一种撩人的味道,扶九天竟浑然忘我地俯下来,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送在这清清凉凉、柔滑无比的唇上,唇半开了,掩映着一排洁白的编贝,舌尖灵巧地撬开这编贝,渡几口气,用力摁压少年的胸口,再吻上他的唇,长长地渡一口气,如此反复,身下的人儿终于有了动静!
胸口剧烈起伏,人儿咳出几口水,苍白的唇终于恢复一抹妃色,长长的睫毛轻颤,如蝶翼翩然飞起,里面是雾纱轻拢的迷茫,渐渐的,迷茫退去,雾纱撩起的瞬间,周遭景致黯然失色,扶九天的眼里、心里,独独摄入那双宛如一泓清澈泉水般的眼眸,眸光晶莹流转,仿佛蕴含着透明的甘甜,纯净,纤尘不染,正如一个十多岁少年的纯真无瑕!
与少年的眸窗交汇、凝视,神魂便颠置了!这眉、这眼,是怎样一种风情,玲珑剔透,纯洁如斯!
此刻,他的目光定是痴然迷醉的,像一个傻子,傻傻地陷进一张无形的网中,任那细密的网绳,丝丝入心。
二人互相凝视,谁都不曾开口,良久——少年轻拢眼帘,渺如飘絮的一声叹息逸出唇外,他似恼似怨:“是你救了我?”清亮的声音,悦耳之极。
扶九天一贯的坚毅冷静已荡然无存,他乱了心,慌乱地“啊啊”两声,竭力揪回迷失的神智。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一个人活着,又能做什么?”少年问,浅浅的茫然,他藏不住。
一个已不知该怎样活下去的人!
扶九天定了神,反问:“你为何一心求死?”
“爹娘……走了,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很寂寞……”没有亲人、朋友,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好孤独!这种寂寞就像一把尖刀,在一点一点地剜他的心,他只想摆脱,摆脱内心深处对寂寞的恐惧。
这种比死更可怕的孤独,眼前这个救他一命的人会懂么?能懂么?“你不懂的。”少年轻叹,眉宇间笼着浓浓忧伤。
“我懂!”扶九天握住少年冰凉微颤的手,急切地说:“这种寂寞,我也品尝过!”六年前,他便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但,他咬着牙,凭着坚毅的性子硬是挺过来了,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会感到孤独,还是……寂寞呵!
“是么?”少年讶然看着他,原来,漠漠凡尘中,还有一个人会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同样的寂寞呵!不同的是,眼前这个人似乎比他坚强许多,这个人有着比星子更亮的眸窗,坚毅明亮的目光,如黑夜中一点温暖的光源,霎时吸引了他,一个模糊的意念浮上心头,他脱口问道:“那你愿不愿帮我?”
“帮你?”收到少年渴求的眼神,扶九天想也不想,一点头:“我该怎样帮你?”
“你可以成为我的亲人,为我驱逐寂寞!”少年一语惊人。
“这……”
扶九天犹豫了,该不该给自己增加一个累赘?如今的他被许多烦心的事困扰,正事儿尚未办妥,又要带一个来历不明的“包袱”在身边,妥当么?
他无语凝噎。
少年神情黯然,默默地抽回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
少年孱弱、纤瘦的背影似乎流露着些些茫然,更多的则是悲伤孤凄,扶九天看了,心中诸多不忍,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挽住少年的衣袖。
“放开!”少年一甩袖,甩不掉他的牵制,语声有些哽咽了:“你还拉着我做什么?你我素昧平生,你本就无须做那滥好人!我只恨,你方才为何要来救我,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你好残忍!”
听这埋怨、愤恨的话语,扶九天心中的苦,百转千回,扳过少年的身子,看到的竟是一双含泪的眸,碎碎的泪花盈满眼眶,透着份心碎的酸楚,狠狠刺痛他内心深处那片最为柔软的地方。
罢了、罢了!是缘?是债?这玲珑剔透的人儿呵,他怎忍心看他徘徊在寂寞困境里?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又牵起少年的手,“从今夜起,我只当多了一个亲弟弟,往后,你跟着我,再多的苦也是我俩一同去担,这样就不再寂寞了吧?”
少年惊喜地望着他,含在眼中的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唇边则泛开了笑旋,喜极而泣呵!今夜起,他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多好!
扶九天伸手接了少年的泪,看着掌心一粒滚烫、洁净的泪珠,心中霎时滋生了无限的怜爱,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犹豫、顾虑都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净了——身边能有一个亲人也不错呵!
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他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瑶姬。”少年答。
扶九天的心,咯噔一下:“瑶姬?”
少年笑了笑:“女相男身,父母取这名是希望自己的独苗儿好养些!”
原来如此!
扶九天莫名地松了口气,又问:“你的父母……”
瑶姬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他们双双病逝了,前几日出了殡,留下的宅子,也被原先的管家霸占了,还有布庄、茶楼,都易了主,原先帮爹娘掌管生意的远房亲戚视我为眼中钉,把我赶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他是富家子弟!难怪了,难怪他的身上隐隐透着份贵气,双手酥润如玉,像是从未干过粗活。
扶九天牵着他的手,脑海中不经意地晃过一个画面:轺车、美人、花蕾……只不过是一双同样酥润如玉的手、一头同样乌黑的长发,世上巧合的事儿不少,但瑶姬是落难之人,坐在轺车里的美人那气质与架势,却是颇具身份地位之人,二者理应毫无瓜葛,是他胡思乱想罢了!
瑶姬见他忽而皱眉思索,忽而自嘲地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摇一摇他的手,问:“喏,阿姬说了这么多,你怎都不说话了?”
“我么?”扶九天微微一笑,“往后,你唤我一声哥哥便是,其余的,你还小,无须多问!”
“我十七了!”
瑶姬大声报出年龄,气恼时跺脚的样儿仍显露了几分小孩子气。他嘟着嘴哼道:“我才不叫你哥哥呢!阿姬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遮遮掩掩不愿说实话!什么哥哥?哥哥胸前会有那两坨圆圆、翘翘、软软的东西么?”
圆圆?翘翘?软软?
扶九天急忙低头往自个胸前一瞄,脸涨了个通红,方才被水浸湿的薄薄罩衫,衣襟处勾勒出一个女子独有的柔媚曲线,隐藏了无数个年头的秘密,今夜竟被水淋了个透明!
扶九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知自己生为女儿身本就是案板上钉钉子——铁打的事实,岂容她再辩驳!除了父母之外,瑶姬是第一个知道“天网”真实性别的人,她绝不容许有第二个人知道,绝不容许他泄露这个秘密!于是,她绷着脸,一字一字地说:“听着,你可以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叫我姐姐,但在外人面前,你万万不能揭了我的底!你若做不到这一点,就不必跟在我身边!明白么?”
看她故作正经唬人的样儿,瑶姬“噗嗤”喷了笑。
扶九天气恼地挑了眉,“你到底要不要听我的话?”
见她真个恼了,瑶姬忙以袖子掩住笑弯了的唇,一个劲地点头。
瞧他这样儿,哪还像一个寻死的人?
瞪着眼前这张半掩的笑脸,扶九天只觉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小孩生气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罢了,他愿叫她什么,由着他叫吧!
瑶姬放下袖子,清清朗朗地唤她一声:“姐姐!”
嗯!听这一声唤,她心里有一丝愉悦,表情变得温柔,如同呵护亲弟弟一般,将他那双冻得有些发颤的手放在嘴边呵暖些。
感觉指尖微微触到了她那薄薄的唇,瑶姬的眼神变幻一下,忙垂拢睫羽,掩去幽冷幻魅的眸光,轻轻道一句:“姐姐,我还冷!”
看他湿透了的身子在瑟瑟秋风里止不住地颤抖,她便蹲下来,“趴到姐姐背上来,姐姐背你回家!”
“回家?好啊!咱们回家,回家喽!”
身后的人儿欢呼起来,把整个身子贴至她背上,两脚环住了她的腰,觉着他没有一丝负担的轻盈,她暗自皱眉:被恶仆逐出家门的他,这几日定是食不果腹,身子轻得仿佛风儿都能带得动他。
默默背着他穿出一片枫林,她猛然记起了什么,足下一顿,微微偏着脸问:“方才你在林子里,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在吹笛子?”
背上的人儿沉默许久,身子微微绷紧。正当她觉得他的反应有些怪异时,却听他闷闷地反问:“吹笛子的人?我怎么连笛声都没有听到?”
月曜吹奏的奇异笛声,常人是难以觉察到的,内力深厚如她,也只能偶尔捕捉到游丝一样微弱的笛声,不识武功的瑶姬无法听到笛声也是正常的。她于是宽了心,不多问,顺着幽径往前走。
蓦然,背上的人儿似乎发现了什么,在她耳边大声嚷嚷起来:“姐姐快看!快看那花!”
花?她抬眼往他所指的方位望去,赫然看到幽径一侧迎风而立的一束花,与轺车美人相赠的那束花居然是一个模样,怒放的花瓣,已开到了极致。
悠悠荡来的花香,清新怡人,花冠上橘焰的色彩晕染成逸放的波浪,盈在纯白的花瓣边缘,竟有着如月般朦胧、神秘的美。
瑶姬已从她的背上跳下来,飞快奔至花丛边,掬起这朵月之精灵般魅人的花,深嗅这一缕清香,白净晶莹的脸上飞起一片粉彩。他望着她开心地笑:“姐姐快看,这是难得一见的月美人呢!只在月下盛开,很好看是吧?”
他让她看花,但此时,她的眼里只有他!
月光中的少年,眸光晶莹灵动,双颊晕染粉彩,一袭品月衣衫,衣摆翩飞在风中,化为飘洒逸放的波浪——斯人如月,玲珑、飘逸、清妍!
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月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