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皱眉看了看自个身上一袭绮罗裙裳,一肚子不痛快,“我可不可以把这裙子换掉?”
“好啊!”她爽快地答,愉悦的神采刚浮现在他脸上时,她却指了指书案上那几件裙裳,道:“你随便挑一件换上。”
“不必了!”
他挑哪一件还不都是女子的衣裙么?
华灯初上,酒楼里生意渐旺。
店门口迎着八方财神的店小二长了记性,一眼就认出昨儿一早来过酒楼的那位年轻人,忙热情地上前招呼,领着客倌至二楼雅座。
扶九天依旧挑了临窗一空桌,与瑶姬一同入了座,吩咐店小二上几道招牌菜再加一碗米饭。
瑶姬却不依了:“怎么是一碗米饭?”
“你吃完这一碗,不够,让小二再上一碗。”她显然会错意了。
他微微皱眉,“那你吃什么?”
“酒!”今儿她要痛饮一番,一醉解千愁,“小二哥,上一壶酒来!”
“好嘞!”店小二颔首,退了下去。
瑶姬一手托腮,满不开心地撅着嘴,“女孩家少喝些酒,会伤身的。”
想不到他会说这话,她讶然挑挑眉,忽又轻叹:“我心里堵得慌,喝几杯只当解解愁。”
“你有心事?”瑶姬瞅着她,突兀地问,“是不是那牢什子大人的信让你心烦了?”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心。“不是。”
她的回答显然没有令他信服,“那么,你因何犯愁?”
她转眸眺望窗外天空,天还没有暗下来,却已经见了一弯浅月,藏在天空的那一个角落,那样的遥不可及。网月呵,谈何容易!“怎样做才能更清楚地看清月的全貌?”
月曜究竟长什么模样?查清月曜的身份、背景,网月一事就容易些,但,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拨云见月?
“这个容易!”瑶姬遥指天际,“到了中秋,月亮是最圆的,姐姐不就可以看清它的全貌喽!”
“中秋?”她的心,咯噔一下:再过十日,恰巧就是中秋!原来如此!丞相大人定下的时限,如果完成不了任务,中秋之夜,就是她赴黄泉与父团聚之时!
稍待片刻,酒菜陆续摆上桌。
酒,仍是那一壶状元红!
她推了杯盏,直接持起酒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痛饮一番,自残式的喝法,叫旁人看得心惊。她只喝了小半壶,酒壶已被人劈手夺了去,抬眼一看,瑶姬正把夺来的酒壶藏到背后。
“把它给我!”未及细想他怎会如此轻易地从她手中夺去酒壶,此刻的她满心满眼只有那壶能令自己暂且抛开烦恼的酒。
瑶姬静静地望着她,不语。
“快把它还给我!”难得的,她冲他发火。
他眯着眸子,依旧不吭声。
“阿姬?”凝眸细看,她惊觉此刻敛容不语的他浑身透着一股子冷冷的怒意,敛而不发的怒气,奇异地震慑了她的心,她莫名地慌张起来。
“瑶儿……”她伸手轻触他的脸颊。
他猛然抬眼直直瞅着她,她赫然看到他眸子里点点幽冷如霜的利芒。
“酒入愁肠,愁更愁!你为何不学着洒脱些,学着放过自己,也放过……”口型一圆却又松开,他转眸望向天边一轮浅月,如烟淡渺的轻叹逸出唇外:“何苦要把自己逼入绝境呢?”
她浑身一震,他为何有这番感叹?字字包含深意,他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不可能!她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她猜不透他清澄的眸子里隐含了什么,而他,又如何能猜得透她心里所想?
“你懂什么?”掩饰住被人看穿心事时的惊慌,她伸出手,“阿姬,姐姐今夜只求一醉!”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酒递还给她,而后,他飞快地起身,匆匆下楼。
“阿姬!”她急忙伸手,没能拦住他,只扯下了飘逸在他腰侧的罗带,手中紧握着罗带上散开一半的鸳鸯结,她心里骤冷。
他走了?在她心烦、心乱时,他却不愿陪在她身边了?原来,只有她一人在犯傻,以为今后不再孤单寂寞,再多的苦也会有人与她一同分担!
真傻!
她一仰颈,一口气饮下这大半壶的酒,摇一摇空空的酒壶,一手支额,连连苦笑,直笑得眼角微微湿润。
“姐姐!”
一声熟悉的呼唤,她猛地抬头,心中挂念的人儿竟去而复返。
瑶姬笑嘻嘻地站在桌前,手里捧着一坛子汾酒,拍开坛口的泥封,干冽醇浓的酒香扑面而来,撩人心醉。他抱起坛子往两只空盏内满上酒,举杯,“今夜就让我陪你共饮这坛酒,同醉一场!”
她呆呆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这傻人儿居然要陪她同醉一场,同醉一场呵!
眼角酸得厉害,她忙接过他手中那盏酒,一口气喝个点滴不剩,许是喝得急了,她连连呛咳,眼角有一滴透明的液体滑落,悄然坠入尘土。
被烈酒呛得涨红了脸,她却显很开心,放下酒盏,什么也不想,一把抱住眼前这人,她似哭似笑:“瑶儿、瑶儿、瑶儿……”
“姐姐?”他蹙眉,只觉腰际被她勒得生痛。
“你醉了!”
从她怀中挣脱出来,他皱眉看着她那张被酒醺得酡红的脸。
“我没醉!”
她摇一摇头,拉着他的手贴到脸颊上,酥润清凉的触感,令她舒服地叹息一声,忽又松开他的手,重新斟满一盏酒,照样一口气喝下,腹中的火辣升腾而上,脸火烧似的灼烫,她却大笑起来:“痛快!”
“你这样儿,哪还像个女儿家?”瑶姬轻叹着摇一摇头。
大笑几声,她索性捧起酒坛子痛饮几口,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冲那玲珑少年一笑,霍地举起酒坛子往地面一掷,乒啷!酒坛子被砸个粉碎,残余的酒水飞溅,她痴狂地笑:“只恨不是男儿身!”
只恨不是男儿身——
从她一来到这个人世,爹爹每日重复叹息的话语就是这一句!从他看她的眼光里,她只能读到失望与悲伤!
若不是爹爹身患重疾,若不是娘亲因病早逝,爹爹会选择再要一个,一个真正能够传宗接代、继承扶家家业的儿郎!
不甘心!不甘心被冷落忽视,既然改变不了生为女儿身的事实,那么,她只有自强不息!自她懂事起,便撕碎了罗裙,削短长发,扯掉缚在足上的缠脚布,从此,她只穿男儿的衣衫,男子干的粗活,她抢着去做,劈柴、挑水……还学会大口喝酒、大步走路,但,恨!好恨!无论她怎样努力,也从未在爹爹口中得到一句称赞。
她来了初红,染了被褥,他见了,只是狠狠地甩她一耳光,冷冷地说:“你就认命吧!”
不!她不会认命的!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痛!她咬牙,不流一滴泪。她开始暗地里照着秘籍偷学扶家索法,寒冬腊月,在结冰的河面上练步法、索法,她的悟性与坚执,终令她掌握了扶家索法的精髓。
那一晚,她在河边浑然忘我地练功,爹爹突然闯入,拖着伤病累累的身子与她揪斗。她横了心,将他打趴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的眼中焕发光彩,重新燃起了希望。那一晚,她终于在他口中听到赞扬之词,得到了重视,得到了认可,最重要的是……得到了亲情!
她,更加努力;他,加倍地关注了她。十四岁那年,她对天发誓,定会实现自身的梦想,弥补他生前的遗憾,达成他的遗愿,名利场上,她要拼!拼出成就、拼上颠峰!名利颠峰!令他含笑九泉,最重要的是,她要证明:女子绝不输于男儿!只为从小受的委屈,她誓要争一口气!
“只恨不是男儿身……”
她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跌坐回椅子上,扶着额头,又笑又叹。
她真个醉了。
瑶姬悄然走至她身边,轻轻一推她的肩,她蔫蔫地趴在了桌子上。
“姐姐?”他大声唤她,得不到回应,她已陷入了迷离的醉梦里。他皱一皱眉,轻叹:“这是何苦?”
坚毅冷静如她,内心竟也有许多难言的苦楚,背负了如此沉重的枷锁,她难道不觉得累么?望着醉梦里仍紧锁双眉的人儿,他脸上浮现一丝怜悯,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招来店小二结了帐,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弯腰将烂醉的人儿抱起。
离开酒楼,返回客栈,入了房,他将她安置在床上,掖好被子,吹灭蜡烛,让夜色笼罩这间屋子。
他静静地坐在床沿,幻魅的眸光凝注着床上之人,忽听她在醉梦里“咯吱”地磨了磨牙,唇齿间吐出模糊的声音:“……月……曜……”
他一笑,猝然俯身,唇贴至她颈侧,碰触到颈侧跳动的脉息,唇微开,牙齿精确无比地咬住显示了生命迹象的颈动脉,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齿尖压在脉管上,逐渐咬紧!
醉梦中的扶九天吃痛地低叹一声,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伏在她身上的人儿,与他那幻魅的眸光交汇,她困惑地眨眨眼,“瑶儿?”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看到幻魅的眸光忽转清澄,她舒出一口气,重又闭上眼,放松心神,沉入梦乡。
见她安然入睡,他的神色却变幻不定,压在她颈侧的齿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他轻叹一声,指尖微微拂过她颈侧一圈乌青的牙印,把脸埋在她肩窝里,呼吸着她那搀和了酒味儿的体香,他的眼中逐渐泛起一层水光,幽怨地低叹:“天网!为什么你是天网?”
天网居然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这一点,他始料不及!那夜西郊水湄边,从他第一次亲密碰触到她的身子、从她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贴至他唇上起,他的心乱了,预定的计划也乱了,全乱了!不经细想,居然开口求她成为他的亲人,伴在她身边,看她一颦一笑,不知不觉已拨动了心弦,明知这将是一个永劫不复的深渊,他竟难以悬崖勒马。
罢了、罢了!如若注定没有结果,他甘愿与她醉一场、梦一场,哪怕梦醒时,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