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角落里突然荡出一声叹息,小倩一惊,霍地转身,看到角落里晃出个人影,竟是个身披大红喜袍的丽人儿,眉目如画,倘若少些铅华粉饰,容貌竟与小倩有几分相似,只是艳色牡丹与清水之莲,气质不同罢了!
走到天井中央,浑身沐浴在朦胧月色下的丽人儿,带着满脸凄怆、忧伤之色,仰望夜空,幽幽一叹:“风儿或许能把凡尘里的祈祷话语带给上苍,但天上的月老未必会用心聆听哪!”
叹息声随风荡散,但话中包含的忧伤和哀怨,如丝如缕,缠绕到小倩心头,心中便也感染了这份凄楚,黯然垂首不语。
丽人儿转眸瞅着小倩,问:“妹妹,你是新来的吧?”
入耳这亲切的称呼,小倩顿时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恰似自己的亲人,她乖巧地颔首,“是的,姐姐。”
“唉……又是一个苦命人!”丽人儿眉宇间的郁悒更浓了,缓步上前,她牵起小倩的手,幽幽地道:“今夜,姐姐想找个人谈心,妹妹愿意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吗?”
小倩只觉她的手冰凉凉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溺水的人正极力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颤抖着握紧了她的手,令她忍不住地想抚平对方哀怨郁结的眉头,“姐姐心中若有不快,不妨讲与小倩听,小倩愿为姐姐分忧。”
“小倩?你叫小倩?”丽人问。
“倩氏,同为天涯沦落人。”小倩答。
丽人儿被这个“同为天涯沦落人”勾起一腔酸楚,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往事,齐齐涌上心头,“姐姐讲个故事与你听。”
小倩稍稍点头,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丽人儿翘首仰望夜空,神情恍惚地追忆着往事,“在西关聊地鸳鸯镇内有一户姓何的人家,世代经商积下万贯家财,这本是令人羡慕的美满之家,但,就在三年前,何家年仅十五岁的千金小姐不知所踪……”怅然幽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自古以来,家贼难防!一个对何家心生怨念、寻隙报复的家丁,在那晚,勾结歹人并掳走何家小姐,卖入青楼……豪门千金沦为窑姐儿,人前卖笑,悲凉度日!三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一个陆姓书生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有朝一日,书生高中科举衣锦返乡时,定要绕道梁城,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再带她回西关,走马上任,彻查当年那宗灭门血案,还她一个公道!
“君子一诺千金!她为书生痴情所动,将卖笑所得悉数赠给,陆姓书生拿了盘缠赴京赶考,她痴痴地等着、盼着,怎料,等不来书生实践诺言,等来的却是被个年迈的太老爷赎了身,还得嫁人为妾!”话声戛然而止,抽噎声随之响起。
小倩最怕见人哭,看这位姑娘一落泪,她心中亦是酸楚,此刻再看丽人儿身披的红嫁衣,忆想春兰、秋菊方才讲的那番话,她心中隐隐猜到:这位姑娘想必就是秋菊口中的香尘姐了。牵住这位姐姐的手,她急急地问:“香尘姐?你一定是香尘姐!你为何不赶紧离开此地,去寻那书生?”
香尘花容惨淡,怅然长叹:“书生若有心又怎会一去不返?何况,我也逃不出这囚笼似的勾栏院哪!”
“那、那该如何是好?”小倩真个急了。
香尘擦干泪水,绾起长袖,把自个儿手腕上佩戴的一只刻有她名儿的金镯取下,拉过小倩的手,把那只镯子扣到她右腕上,含泪托付:
“妹妹,收好这只镯子,万莫被嬷嬷瞧了去,将来你若有机会去西关聊地,就代姐姐探望一下何家二老,但是……你万莫在二老面前提及我,免得、免得……惹老人家伤心!”金镯子内圈摹刻着一个“婉”字,那是何家小姐的闺名,是娘亲送给她的满月礼,打小便佩戴在身上的环儿,今日却要转赠他人,实是无奈之举!
指尖从镯子上移开,香尘平添惆怅!
“这……”看香尘姐挽泪凄怆的模样,小倩实不忍心拒绝,但心中免不了有些困惑,“这镯子我不能收,只能替姐姐保管,将来若有机会去西关聊地,小倩会帮姐姐打、探望何家二老。但……此物为何不能落入嬷嬷眼中?”
“妹妹有所不知,若非楼中的红牌姑娘必须佩带的首饰行头,只是当丫鬟、侍婢的,身上若有值钱物品,一旦被嬷嬷瞅见,都逃脱不了被强行掠夺的命运!”在此处困了三年,香尘怎会不了解鸨母的禀性!
“强行掠夺?!”小倩吃了一惊,急忙把腕上的镯子藏掖到衣袖内,又隔着衣襟触摸一下贴身藏妥的那锭银子,心头这才卸下块大石。
“香尘——香尘——”
不远处,传来的叫唤声,带了些许焦急,声声如锤,狠敲在香尘心坎上。霎时间,她的脸上蒙了层绝望的死灰色,冲着小倩怆然一笑,“妹妹,姐姐去了……”
小倩伸出手来却没能拉住她,愣愣地瞅着那道艳红身影消失在圆月门外,心头便似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郁闷已极。她蹙眉思忖:香尘、春兰、秋菊,还有那个不屈不挠的倔丫鬟,她们都提到“沦落风尘”这几个字眼,究竟是何含义?
“小倩!”
有人远远地冲小倩招手。
小倩匆忙迎上前去,就见唤她的正是鸨母房中那个仆人。他领着小倩转出天井,穿过圆月门绕曲廊走到前院一栋小楼里,把搁置茶盏的盘子递到她手中,吩咐着:“此刻尚且无人点你的花牌,你先去给大爷们端茶送水。”
仆人这番话,小倩压根就没听进去,震愣在楼门口的她,杏眸圆睁,愕然看着楼里头一对对打情骂俏的“妖精”,春兰、秋菊也在其中,她们衣襟半开露着大片雪白肌肤,任由大爷们的毛山绿爪肆虐,却还堆着满脸阿谀奉承的虚伪笑容,酒色靡靡,纸醉金迷!
“小倩,傻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正在招呼“财神”们的鸨母眼尖地瞄到僵在门口的人影,忙招手催人进来。今儿晚上,老板娘并未打算公开小倩的身份来历,而是想让她先熟悉一下——如何待客!
小倩闻唤,踯躅片刻,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匆匆走到嬷嬷身边。
“小倩,快给赵大爷沏茶。”
小倩脑袋垂得太低,鸨母只得对着她的脑门子说话。
依言持起茶壶沏上一盏香茗,小倩把茶盏端至鸨母身旁那位戴着瓜皮小帽、身穿锦缎袄子、还披了件大红长袍子的大老爷面前,往桌面搁下茶盏,双手还没缩回来,就被赵大爷那只绿爪抓摸了一下。
“啊——”
小倩吓得双手抖震了一下,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悉数泼洒在赵大爷那件大红的新袍上,烫得这位大老爷猴似的蹦弹起来,两撇八字胡一翘,愤然掸着袍子上沾的茶叶,愀然作色,“岂有此理!这黄毛丫头吃熊心豹子胆了?胆敢泼本老爷一身的水!”
鸨母狠狠瞪了小倩一眼,赶忙上前,赔笑打圆场:“我说老爷子,您千万别动肝火,俗话说遇水则发,何况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这不就显了个吉兆么!”
“亏了今日是本老爷合卺纳妾的喜庆日子,便宜了这丫头!”要不是怕坏了气氛,他哪能这么轻易地饶人?
硬生生压下火气,赵大爷又狷急地问:“本老爷都亲自来接轿了,香尘为何还未露面?吉时都快过了!”
“快了、快了!”鸨母从衣襟里抽出香帕,一面殷勤地帮阔绰老爷擦拭新袍上的水渍,一面谄媚虚笑着、圆滑地回话:“我方才就遣人去催了,您消消气、消消气,香儿这就出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
突然,一阵杀猪似的呼号声传入楼中,原先被鸨母遣去催香尘出阁的那个仆人,跌跌撞撞地奔至楼内,扑抢到鸨母面前,受到惊吓般语无伦次地喊着:“不好了!香尘姑娘她、她她……”
“她怎么啦?你倒是快说啊!”看到仆人吓得面无人色、天塌似的表情,鸨母眼皮直跳,心中忐忑起来。
“她她她……”嘴巴一咧,仆人吼了出来:“她自缢了!”
香尘自缢?!
小倩赫然一惊,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仆人。
赵大爷的两撇八字胡抖了抖,难以置信地问那仆人:“你、你说什么?”
“香尘姑娘……死……死了!”仆人脑门子上冷汗频仍,浑身打摆子,吓得不轻。
鸨母一惊之后,立刻冷静下来,冲那仆人吩咐:“快、快带我去那丫头房中看看——香儿究竟在搞啥子玄虚?”她心中虽是骇怪,却仍抱有一丝侥幸心态。
赵大爷匆忙随这二人绕往后院,他心中委实懊恼之极,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刮子——堂堂一个大老爷竟被风尘女子愚弄,触个霉头,颜面扫地!早知香尘对他是口惠而实不至,他岂会落个偷鸡不着蚀把米的难堪下场?
小倩也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她无法接受香尘自缢的事实,片刻之前,香尘还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与她谈心,一转眼怎会有如此大的变故?
如若……方才她能拉住云香的手……
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小倩心中这样想着,却不知自个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