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勾栏院里张灯结彩,门前的大红灯笼挂得更高,生意也更加红火。
这日,鸨母一大早就挂了张喜洋洋的笑脸,能令她喜上眉梢的只有一件事——财神爷临门了!
一辆轺车从太平小镇的街道那边远远驶来,穿过长街,往南行了四十五里路程,进入梁城。
车辆停在了牡丹坊的门口,一道燕子般矫捷的身影自车辕纵掠而下,年约十六、七岁的赶车小子利索地拴妥缰绳,往墙根一蹲,从怀里掏出块莹莹光洁的石头、一把刻刀,准备消磨时间。
“虎子,快给马喂点草料,别只顾着捣腾一块硬石头。”
一声吆喝,车帘掀开,下来两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见赶车小子依旧蹲在墙角,压根不听他使唤,心里就窝了火。
“这小子耳朵有毛病,你甭叫唤他了,咱们办正事要紧。”另一人拉着同伴的胳膊往门里走。这二人要赶在年关到来之前,帮主人家办完最后一件差事,也好回老家过年。
入了牡丹坊,二人向鸨母道明来意,奉上银两后,静坐着等待鸨母的答复。
鸨母双手一直抚在白花花的银子上,温柔得像是在爱抚恋人一般。她这个样儿,有人可看不顺眼了,这人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搁,板着个脸哼道:“当家的,甭数了!总共五十两白银,不论你数上几遍也少不了一文!”
鸨母这才把目光转到送钱来的两位“财神爷”身上,开口尊称了一声:“福爷,你们冯家少爷选妻,怎会选到我这勾栏院里来?这未免也太抬举风月场里的姑娘们了吧?”
阿福那张脸仍绷得紧紧的,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坐在他身旁的阿财一张面团似的圆脸上总是带着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话儿却答得滑溜:“嬷嬷,您这个勾栏院百花楼早就红透了半边天,试问天底下哪个喜好渔色的老少爷们会不知您这块金字招牌?何况您这儿的姑娘也妙得很,我家少爷想不动心都难唷!”
“哟,瞧你这张嘴儿真个甜得腻人!”鸨母歪着嘴角笑了笑,“可惜老娘不是那种被人灌灌迷汤就昏了头的人!这世道买个风尘女子当妾的是不少,可老娘还没听说过阔家少爷会娶个败德女子当正房的!”
阿福抬手猛拍一下桌面,想也不想就把心头刚冒起的火气喷发出来:“你这婆娘舌头太长,冯家的事用得着你管?”
鸨母吓了一跳,阿财忙打圆场:“嬷嬷莫怪,我这兄弟性子向来死板,说句话儿也硬邦邦的,您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鸨母识趣地转了话锋:“我哪敢怪自家客人!别的我也不再多问,只问你们家少爷相中了我这勾栏院里的哪一位姑娘?”
“冯少爷交代我二人得挑一个相貌端正、贤惠乖巧的姑娘,而且……”阿财把嘴巴凑到鸨母耳边悄悄说,“而且她得是个未经人事的花苞儿!”
“什么?”鸨母一听,跳起脚来骂咧:“那小子想得美!五十两白银就想买个未****的?啐!老娘可不吃这亏!”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干这事儿。阿财,咱们走!”
阿福“虎”一下站起,伸手就想拿回银子,阿财急忙拦住他,压低嗓门劝道:“你这是干吗?路上咱们不是都商量好了,难不成你又打退堂鼓了?”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阿福憋着火气,瞪了同伴一眼,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
当初,冯老夫人让他们带着一百两礼金前往南阳接柳家闺女过门,此刻他们反倒绕至梁城,想买个风尘女子来充数,一百两白银也只交出去五十两,这都得怪阿财见钱眼开,想出这偷天换日的法子。事到如今,阿福已是进退两难。
阿财一看同伴犹豫不决的神色,就知道这个死板脑筋在想些什么,他忙凑到阿福耳根子旁,又是哄又是劝:“我说兄弟啊,你让自个儿的脑袋开开窍行不?你不趁此良机赚些银两,难不成还在指望冯家那个守财奴给你工钱,打发你回家过个好年?何况……”嗓音压得再低些,阿财阴阴冷笑,“何况冯家交代的差事原本就是坑人的龌龊事,你又何必老实忠心得像个狗奴才!”
阿福沉默片刻,缓缓坐回椅子上,想想自己在冯家劳累了大半辈子,如今是该让口袋里张些银子,也好回家与妻儿老小过上舒心、殷实的小日子。
阿福保持了沉默,阿财便松了口气,又冲着鸨母瞎吹捧:“小的素有耳闻——嬷嬷您是菩萨心肠!此番您就发发慈悲,也好让我二人顺顺当当回府交差,可好?”
鸨母的的手仍舍不得从白花花的银子上挪开,心里琢磨片刻,颔首道:“也罢!二位稍候片刻,我这就去领个姑娘来。”话落,她径自起身离开,绕到后院,进了柴房。
柴房中,小倩正吃力地举着斧头劈柴火,鸨母冲上前来,一把夺过斧头扔在墙角,拉着她匆匆奔向厢房。
一进房门,鸨母又命仆人取来一件雪白的裙裳,让小倩换下身上的褴褛布裙。
这次,小倩抵死也不肯依从。鸨母气得破口大骂:“死丫头,又不是让你去卖笑,你怕什么?”
小倩躲在墙角,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样也不愿换上给楼中姑娘们穿的那种缎面柔滑、刺绣精良的绮罗云裳。
鸨母压抑住心火,换了张笑脸,柔声哄劝道:“丫头,乖!客人大老远的来寻亲,送了银两来赎你,你总得穿得体面些吧?”
“寻亲?!”小倩猛地抬头,澄澈的眸子里闪耀出梦幻般的光芒,梦呓似的喃喃:“是与我失散的亲人们吗?是阿爹阿娘吗?是他们来寻我了吗?是他们来接我回家吗?”打小被人卖入员外府当丫鬟,记忆中爹娘的容貌业已模糊,她只记得自个儿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贫农,那年遭了天旱,交不出粮食地租,被迫卖儿卖女还债给大老爷……
爹娘还会记得来寻她这个女儿?但员外郎怎说她的爹娘早已……病逝?
“当真……是我的亲人来寻我?”小倩又惊又喜,睁大了眼看着鸨母。
“是啊是啊!”
鸨母胡乱点个头,她话中的“寻亲”自然是指冯家寻的一门“亲事”,却被小倩误以为是家乡来了亲人,来寻找失散多年的骨肉回家团聚,心中狂喜:被员外郎纳为小妾之前,那日,偶遇的一位术士为她算的卦果然很准,她果真能历劫重生、与亲人重逢了?!
欣喜之余,她再无旁的想法——自然没有怀疑到十年都不曾联络的家人又怎能找得到她,苦寒所迫才将她卖身于大户人家的阿爹阿娘,又怎会来这风月场所砸下大笔银子赎她?此刻,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已然冲昏了她的头脑,于是不再闪躲,由着鸨母帮她换好衣裳,帮她梳了个垂环髻。
梳妆时,鸨母故意在她的右侧面颊卷贴下一绺鬓发,恰巧遮掩了那道伤疤。
刀尺妥当,走出厢房,小倩满怀期盼,随鸨母走进小楼厅堂,迫不及待地翘首寻觅遥远记忆中亲人们那模糊的身影,却没有去留意在座的乔家二仆。
阿财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鸨母领来的女孩,纤瘦的体态、小兔般柔顺乖巧的模样,洁白的云裳衬得女孩眉目秀美、气质清纯,阿财颇为满意地点头,啧啧赞许:“不错、不错!这位姑娘准能令少爷称心如意!”最重要的是,冯老夫人从未见过柳家闺女,凭这女孩懵懂、青涩的模样,定能令冯老夫人放心。
客人点头赞许了,鸨母赶紧收妥银子,冲几名护院壮丁使了个眼色,壮丁们虎步上前,架起小倩的胳膊,强行拖到门外,押向停靠门外的那辆轻便马车。
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门口,蹲在门外的赶车小子抬头往门内看了一眼,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一瞥,平静的心湖突然翻腾起浪来,诧异的视线直直探入了门内一双惊惶闪烁的秋眸里,这秋水盈溢的眸子……似曾相识!
小倩被龟奴们押出牡丹坊,惶惑不安地四处张望着阿爹的身影,无助的目光与墙角那个赶车小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短短的一瞬,一阵心悸般痛痛麻麻的感觉蔓延到赶车小子的指尖,刻刀的刀尖打颤,划过手指,猩红的血液滴在渐渐雕凿成形的石头上。
小倩惶惶无助、又殷殷祈望着什么人出现的那种眼神,如烧红的铁般瞬间烙上来,心口烫得微微揪痛,手中的石头滑落,赶车小子不自觉地起身往前踏出一步,这时,小倩已被人推入了门外那辆轺车内。
“虎子,你傻站着做什么,快把缰绳解了,赶车送咱们回去。”
银货两讫,冯家二仆匆忙跳上车辕,冯福大声叫唤着。赶车小子猛然回了神,捡起落在地上的石头塞回衣兜,跳上车辕甩开缰绳,“劈啪”挥甩马鞭,轺车绝尘而去。
突兀发生的混乱状况,使得小倩在被人押上马车后,坐在车厢里呆愣了片刻,才恍然醒悟自己被骗了——接她走的哪是什么家乡来的亲人?分明是两个她不曾见过面的陌生人!
憬悟自个是上当受骗了,车厢里的小倩惊慌地站起,扯开布帘子想跳下马车,却被车上一直盯着她的阿财伸手拦住,她急得大喊:“放开我!你们是谁?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阿财见她挣扎得厉害,只得拿出粗绳绑住她的手脚,板起脸吓唬她:“再吵,老子割你舌头!”
小倩吓得脸色刷白。阿福见状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阿财,看这姑娘的神情,似乎不大乐意?”
阿财也觉得不太对劲,一面仔细观察小倩神色间的细微变化,一面试探性地问:“姑娘,方才嬷嬷是否嘱咐过你,让你随我二人去西关‘聊’地鸳鸯镇上的冯家——成亲?”
“鸳鸯镇?冯家?成亲?”小倩惊呆了。
看她脸上的神情不似有假,阿财心中更觉疑惑,偏偏马车已驶出了城门口,再回头寻那鸨母问个究竟吧,势必会耽搁回程的时间,况且,他也嫌麻烦,索性亲自对这位姑娘嘱咐一番:“姑娘,你只须乖乖随我二人去鸳鸯镇,进了冯家你得说自己是南阳柳家的闺女柳如霜,明白了么?”
“不!我不去!”小倩心中惶惶,一个劲地摇头,垂贴在右侧面颊的一绺鬓发随之飘拂起来。
阿财“噫”了一声,猝然伸手撩起小倩右颊垂卷的发丝,那道明显的伤疤顿时显露出来,他惊呼一声:“天!咱们被那刁婆娘给耍了!”花了五十两白银,买来的却是个脸上留疤的女孩,亏大了!
阿福愤然挥起拳头,“走!咱们回去揍那婆娘!”
“此刻回去还顶个屁用!刁婆娘铁定翻脸不认帐!”阿财连连叹气,直呼倒霉。偏偏冯老夫人甚是迷信,总认为破相的女子会败尽夫家财运,一辈子触霉头!是以,冯家铁定不会收下这破相的女子!这该如何是好?
阿福气得七窍生烟,烦躁地吼了句:“该死!这么大的疤怎能遮得住?”
“遮?”乔财两眼一亮,抚掌一笑,“对了,有一个人可以把这道疤完全遮住!”
冯福一愣,问:“那人是谁?”
冯财笑笑,目光指向了那个貌不惊人的赶车小子。
晌午,轺车没有直接奔赴西关“聊”地,反而沿着一条小路,绕进郊外一片野林,停在一座破庙前。
冯家二仆押着小倩进入破庙后,各自取了干粮去寻找水源。
小倩蜷缩着身子靠在供奉了土地公泥塑像的香案旁,手脚均被粗绳捆绑着,嘴巴也被布帕塞住,只能睁着眼睛惊恐地盯着门口。
一阵步履响动,门前地面一道长长的影子投了进来,小倩惊恐的眸子里映入了一道晃动的身影——进入门内的赶车小子正一步步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