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吰——噌吰——
山头道观,鸣钟报晓。
冯家大院里,大清早便有人忙活起来。昨夜里那场风波只在冯家奴仆们心中残留些许梦境般的浅浅痕迹,起床后,他们只字不提,木偶人似的重复着每天早上所要做的事,打扫庭院、张罗膳食。
冯家老宅里单调而枯燥的日子,日复一日,不仅家仆个个头脑迟钝得有些麻木,连刚刚迎进门的冯家新媳妇都整日在屋里头发呆发傻,也不知是被嫁了个鬼夫婿这事儿给刺激到神智不清了,还是整日被关在房中关得久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变得像块木头似的,除了一日三餐照料着,平素这木头只在床上靠着,嘴里头喃喃有词,旁人也听不懂,冯氏拉长了耳朵去听,也只听这媳妇整日念着个“覃”,还真跟念天书似的,冯氏愣是没听懂这“覃”字是个啥意思。
今儿个大年初四,俗话说的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冯家二老一起床便精神倍儿好!各自抖擞筋骨,准备干些大事儿,不同的是,一个喜在脸上,一个乐在心里。
用罢早膳,冯氏破天荒头一遭领着儿媳出门,去街上买些衣物,虎头鞋、虎头帽、小件儿的褂子、袄子……选购的衣物也只有婴孩穿得。
走在人声喧扰的大街上,小倩依旧是失魂落魄的样儿,惟独留下个空空的躯壳,木偶人似的,便由着人摆布,此刻,她亦步亦趋地随老夫人穿街行走,空洞的目光落在街道尽头,毫无焦距。
蓦然,街道拐角处传来一阵鸣锣声,一顶官轿由差役抬着,鸣锣开道,穿街而过。
听到鸣锣声,街上路人纷纷辟易道侧,惟独小倩仍呆呆地站在街心,冯氏见状一惊,赶忙与随行的家仆一同将她强行拽到街旁店铺的屋檐下站着。
当差役抬着官轿经过小倩面前时,轿子里几声闷咳,乘轿的人掀了一侧小窗帘透气。
帘子掀开的一瞬,轿子里的人露出脸来,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赫然闯入眼帘,呆呆地站在街旁屋檐下的小倩神情一震,原本空洞了的眸子里猝然迸发出异彩,她突然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拦在了官轿前方,冲轿子里的人喊了声:“恩公!”
搭乘官轿的人,竟然是小倩在梁城陌路相逢的那位雪中送炭的银衣男子李之仪,半月之久未见面,当日那个银衣劲装、英姿飒爽的李姓男子,似乎抱病在身,此刻乘了轿子依旧满脸疲惫之色,消瘦的面颊,铺满病容,有些虚弱地坐在轿中闷咳不止,若不是那双依旧乌亮如星子的眼睛,是如此熟悉,小倩也不会在刹那之间就认出他就是被自己感念在心的那位恩人!人海茫茫,她竟与他异地重逢了!
李之仪发觉有人冲到轿子前,当即惊出一身冷汗,眼看抬着轿子奔在街上的差役收势不住,轿子横杠即将撞在拦轿人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一拍轿子座下垫木,双掌运力下压,抬轿的差役只觉肩头一沉,猝然有一股力道压着轿子往地面一降,整顶轿子砰然落地,抬轿的差役们斜肩折腰、纷纷摔跌在地。轿子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拦轿人的面前,横杠斜擦到小倩的额头,勾着鬓发散落下来,束发的簪子跌落在地,“啪嗒”断作两截。
落了轿子,趁差役来不及阻拦之际,小倩披头散发地扑上前去,十根手指紧紧扣住轿子一侧小窗的窗框,迫切地看向轿子里的人,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亮星眸,她喜极而泣:“恩公!救我、快救救我!”
“如霜——”
冯氏急忙冲上前来,拽住儿媳妇,当街一阵拉扯。
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轿子里的人皱起了眉头,掀着窗帘看看拦轿之人,他疑惑地问:“这位姑娘是……”披头散发的女孩,他看不清她的眉目。
冯氏忙答:“她是老身的儿媳,是个傻人儿,平日里满嘴胡话,请官老爷见谅!”
李之仪隐约觉得拦在轿侧的人儿有几分眼熟,尤其是她那双盈泪的眸,秋水般澄澈,令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他并未细想,也来不及详加追问,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府中继续派人查探失踪三年的婉妹下落。三年相思成病,摸一摸上街采购的几帖中药,还搁在轿子里,计算着熬药的时辰,他心中浮躁,便草率地拨开扣在窗框上的那双微凉微颤的手,挥手指示差役赶紧鸣锣抬轿,一拨人匆匆忙忙打道回府。
“不要、不要走……不——”
拦不住轿子,小倩往前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伤心欲绝,“恩公,你怎么记不得我了?恩公……”
“如霜,别整日做梦似的痴痴傻傻的,快随我回去!”冯氏板着脸,发了狠地猛拽小倩的胳膊,推推搡搡,强行把人带回家去。
匆匆回到冯府,小倩又被关入内院左侧那间小屋,冯氏则气冲冲地转入东厢房,催促其夫早些就寝,以便鬼儿子前来办事。冯老爷自然是乐意顺从,申时未过,他就一头沾上枕头,他这厢躺在床上假寐,冯氏却又不放心了,她要亲自去盯紧一心想逃离冯府的儿媳妇,免得关键时刻出了岔子。于是,她匆忙走出东厢房。
“如霜!如霜——”
屋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冯氏推门而入,命仆人把饭菜端进房里,拉着儿媳下床来坐到饭桌前,“如霜啊,别整日呆坐在床上,来,坐过来,尝尝这道桂圆莲子羹!”
桂圆莲子羹,寓意着“早生贵子”,冯氏委实用心良苦!
“虎子啊,你先去厨房里帮衬着,晚些吃了饭,让仆人腾出个地铺,将就着先睡一宿。”
摆好碗筷,挥手示意守在房门外的虎娃随端菜的仆人一同离开这间屋子,冯氏急急关上房门,催着儿媳赶紧吃完那碗桂圆莲子羹,也好安排今晚的那桩“事儿”。
虎娃随仆人走出门外,穿过院落,由老宅后门出去,便是一条巷子,石头垒的墙壁上爬满青苔、缠了老藤,巷尾搭着乌篷、设了个灶台,灶肚里散了烟,仆人用树枝挑开烧焦的炭,把焖在灶肚里的几块红番薯扒了出来,趁热递给虎娃,“喏,拿去吃吧!”
有热腾腾的番薯吃也是好的,虎娃捧着烤熟的番薯,顾不得烫手,蹲在灶旁,闷头吃了起来,“咳……”糟糕,吃得太急,喉咙里堵了一块,噎着了。
“喝口水吧!”
仆人拿个破碗舀了井里头漫上来的水,虎娃接到手里“咕咚咕咚”大口喝下,顺了口气,拉长袖子擦擦嘴巴,闷头又吃。
看这虎头虎脑的小子吃相,仆人忍俊不住,喷了笑,“唉,慢点吃,小心噎着!”
“饱了。”拍拍手,虎娃站起来,转个身就想回去。
“唉、唉!你想去哪?”仆人赶紧拉住他,指了指巷尾石门里几间简陋的茅草房,“下人住的地方在那里。”话落,领着虎娃进了一间草棚,捧来几堆干草铺在地上,“喏,今儿晚上你先睡这地铺吧。”丫鬟和仆人睡的地方隔了块板,漏了顶的草棚子里不暖和,飕飕透着寒风,棚子后面一墙之隔,就是冯家的四合院落、精致的厢房,房里头有些微动静,或是主子叫唤个几声,隔着墙也能传过声来。
隔墙有耳,怪的是,长了耳朵的,有时候也得学着装聋作哑才行!这不,仆人又冲着新来没多久的“虎娃”叮咛了几句:“今儿晚上,少夫人的房间和院落里要是有动静,你也得装作没听见……”
“少夫人的房间?”虎娃猛一抬头,只觉这仆人表情有些古怪了,“少夫人的房间里会有啥子动静?”丫头一个人睡在房中,能闹出多大动静?
“嘘,小声点儿!”仆人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门说,“今儿晚上,少爷要来与少夫人圆房呢!”
“少爷?!”那个早就死透了埋进土里的人,还能来圆房?今晚难不成要见鬼了?!“冯家老宅闹鬼了吗?”在茅草房里偷闲打盹的另一个仆人听了这话,一骨碌爬起来,狐疑地问。
“唉、唉!快别‘鬼呀鬼的’,搞不好会引鬼上身呢!”先前说话的仆人浑身一哆嗦,颤着嘴皮子道,“知道‘鬼附身’这事吧?我家少爷今晚回魂呢!咱可得把眼睛闭紧点,睡下了可别出去,尿急了也得憋着!”嘴里嘟囔着,仆人三分小心、七分害怕,打着哆嗦回自个那地铺上睡去了。
“鬼附身?!”
旁人是听得骇然震愣住了,虎娃乌黑发亮的眸里、瞳人收缩了一下,连着心腔儿也是一阵紧缩,猝然有了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今夜?
就在今夜?!
今夜……
入夜时分,冯家大院里风卷枯叶,甚是寂寥。回廊里侧厢房里掌了灯,烛光幽幽,跳动在纸糊的窗格子里。
窗前晃动着模糊的人影,几个丫鬟捧了艾草站在窗外,听老夫人叫唤一声,便把浸过井水的艾草递进窗子里,而后匆匆转身离开,院落里再无闲杂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