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冯府后,小倩却没有往城壕南面走,慌乱之下,她未记清虎娃的话,反倒背向而行,出了鸳鸯镇,往西北方向越走越远,翌日,她迷途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中。
行至半山腰,她已累得跌坐在石砌的山路阶梯上。
烟霏云敛,晨光熹微。
山路石阶上行人渐增,都是些发栉高髻的妇人,有的手中捻着佛珠,有的口中诵着佛经,更奇特的是,有些人甚至一步一叩首,沿山间小路开凿的石头阶梯层层跪拜上去。
一位善心信佛的老太太见小倩孱弱、憔悴的样儿,不由得上前送了块糕饼,小倩颤手接来,顾不得细嚼慢咽,几口便吞下了肚。
这时,山顶一座寺庙里悠然敲响了洪亮的钟声,直入云霄。小倩猛地站起来,节节登上阶梯,渐渐接近山顶寺庙……
山顶坐落着一座梵刹,名唤缘来庵,相传月老曾经在此显过灵,是以庵内一向香火鼎盛。庵中主持镜缘师太见到小倩时,只说了一句话:“这位女施主,你与本庵有缘,与贫尼亦有缘!你可愿留在此地,歇足于庵中,如何?”
“师太美意,小倩心领了!”
小倩委婉拒绝时,一只手不由自主的拽紧了衣兜,兜里那锭银子捏得发烫,只一锭银子,却令她念念不忘那人,也将她牢牢困在凡尘里,挣脱不了尘网的束缚。但,她仍是留下来了,因为师太并非有意将她收入空门为弟子,而是留她暂住几日。
元岁佳节一过,春暖花开之时,西关北地山中的雪也渐渐融化,夜晚里,当人们还在寻周公对弈,屋外融化的冰雪已悄然润入土中。
今春来得晚些,树梢枝柯尖儿上却也开始冒了新芽,青女乘着柔和的风归返琼楼玉宇,蚂蚁偶尔会被突然从泥土中探出头的嫩芽吓到,群峦间点缀的一弯玉带蜿蜒迂回,溪泉丁冬,山间鸟鸣声声,日出东方,江山醉了,采了片霞红轻掩笑靥。
缘来庵中的树梢也点了翠,一声幽幽然轻叹,缭绕于树林中,镜缘师太寻着这叹息声,步入后院。
院子里几株苗木庇荫,树阴下,一抹纤细身影亭亭玉立,镜缘师太看到这抹纤秀背影时,微微摇头,轻唤一声:“施主,你又犯思愁了?”
小倩闻唤转身,双眉微颦,流出淡淡幽思,幽幽一叹:“师太,凡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上天注定的吗?”
“缘?贫尼法号镜缘——流水浮萍镜里花,梦中罗裳雾中烟,俱是空!缘分本如云烟,飘渺变幻,你若信缘,倒不如信你自己!你若想抓住缘分,就无须等待上天的安排,缘分只降临在有心人的身上,求缘不如寻缘,寻缘之人皆是有心人!”
镜缘师太目光湛然,似乎已洞察小倩的心思,了然于心地笑问:“施主寻的莫非是……情缘?”
小倩面颊飞红,幽幽低下头去,默不吭声。
镜缘师太又问:“你在庵中已住了十日,贫尼看得出你对本庵的钟声情有独钟哪!”
“不知为何,小的时候我常在梦里听到钟声……”小倩神色间充满困惑,“我总会在梦里惊醒,隐约听到钟声响起,就会对着夜空许愿,却不知道究竟要祈盼什么……”说着说着,一只燕子和钟的石雕模糊的浮过脑海,她似乎……忘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听到的钟声或许……它就响自你心中!”师太语含玄机。
“响自我心中?”小倩懵然。
“你心中不正有一份愿望吗?每个人心中都存有愿望,那是一种信念!一种执著!不同的是有些人只会等待、祈求,消极的等着盼着奇迹降临,有些人则是寻找挖掘,亲手创造奇迹!”
镜缘师太这番话竟屏弃佛经理论,实难相信一位出家人竟能悟出这般道理。
小倩心弦被拨了一下,轻轻骚动,讶然道:“师太心中也有愿望?”出家人不是看穿红尘、淡泊一切的么?
“有!曾经有过!”镜缘师太喟叹一声,“但贫尼没有勇气去面对、去争取,反而选择了逃避,本以为遁入空门就能‘四大皆空’,最终却又拘泥于佛经中,口中念‘空’,心中念‘空’,放眼望去,万物生机盎然!唉,人死才算一了百了,活着便看得见、听得见、强要说看见的、听见的是‘空’,岂不是自欺欺人,强自做了个活死人么?若能一切重来,贫尼不愿再畏缩、逃避,更不愿吞食懊恼、遗憾!可叹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岁月打磨,也磨不尽的惆怅、失落!磨不尽哪……”
惆怅?失落?
是啊,这正是她此时的心境,只因她未主动争取,眼睁睁让缘分从自己身边两次擦肩而过,只因她没有勇气问恩公的名,没有勇气追随他,没有勇气开口求他带她走!她的等待,等着“天赐良缘”,才落得今日徒自兴叹!真要再继续等下去、等到韶华流逝、一切都一去不复返,再独自尝尽那后悔、惆怅、失落的滋味?错、错、错!
若是再有机会遇见他,她定要把握住良机,把他与她之间的这缘分,紧紧把握住!
小倩眉目微动,镜缘师太细细一看,忽然笑道:“施主看来是红鸾星动,月老已赐下良缘,只是不知红线彼端是否绑在你心中所念之人的手指上?”
红鸾星动?!小倩有些吃惊,手又不自主地拽紧衣兜,隔着兜子紧紧握住了那锭银子。
这时,一名比丘尼急匆匆地奔进后院,一脸惊慌地喊道:“师太!师太!不好了——有几位差爷闯入佛殿,硬说本刹窝藏了一名凶犯,如不交出,他们就要穿各如内院禅房搜查!”
镜缘师太大吃一惊——公差竟然闯到佛门净地来办案,还要直闯内宅?这内宅可是佛门女弟子的住所啊,岂是让男人乱闯的、她神色一凝,急欲赶往佛殿。没赶几步,却见圆月门处人影闪动间,几名衙门捕快已擅自闯入后院,其中还有一位,经常来此伤响拜佛的夫人。他一见小倩忙伸手一指说了句:“差爷,就是这女子!”
一名捕快,将手中所持的一卷画轴展开,将画纸上一人物肖像与小倩的脸细细对照一番后,冲同伴们使了个眼神,这几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小倩,并用冰冷、沉重的铁链铐住她的手腕,齐声吆喝:“走,随我等回府衙受审!”
“你、你为何抓我?”小倩怔愣过后,大惊失色,这太突然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镜缘师太上前拦阻,“几位差爷,这位施主犯了什么罪?你们莫要错抓好人啊!”
“好人?”手痴画轴的捕快冷哼一声,“哼,我看世间最毒的真是妇人心!这女子是重犯,你们这些个吃素的空门中人,如想包庇此凶犯,小心人头不保!”
“我不是凶犯,你们为何冤枉我?快防开我!”
小倩拼命挣扎,公差们却冷着脸,毫不费力地将她挟架而起,拖往庵门外。
“不——师太救我……救我……”
凄切的呼救声渐渐变得遥远,直至完全消失。
“唉——看来这孩子是难逃此劫。”镜缘师太长叹一声,翘首仰望苍天。
天边,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云,灰色的云,哭泣的云。眨眼时,就洒落丝丝细雨,幻成一张绵绵的网,一片袅袅轻烟……淡淡的愁……
春雨绵绵不绝,接连下了一天一晚,再入鸳鸯镇,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潮湿,石板长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店铺门可罗雀,一盏盏灯笼悬在每家每户的屋檐下,燃着幽幽光焰,照着各家门面上贴的钟馗画像。
清晨里,雨天阴郁郁的,长街胡同湿暗暗的,雨丝一点一滴的,带着初春的冷意,都飘落在了小倩的脸上、心坎里。
穿过长街,绕进胡同里,青石巷尾端,临时设了衙门——鸳鸯镇里本没有官方管辖之所,这临时设置也是镇中居民的意愿,一旦鬼镇里头闹出大宗命案,镇里人还是会跑到西关“聊”地请官府中人来,进这临时设置的衙门,将本镇的犯人收监问审。
清水衙门。临时搭建之所简陋,进了门就是公堂,穿堂而过,天井这片泥泞水洼处处,后院走廊简易,后面临时设置了收监之所,与公堂相隔不远。
一步步踩过泥泞;一步步走下层层阶梯;一步步迈入阴暗牢笼。
牢笼!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未时一刻,惊堂木震响于临时设置的府衙公堂上。
鸳鸯镇属于西关“聊”地知府同一管辖范畴,不是越界执法,大腹便便的知府大人倒也堂而皇之地端坐于公堂之上,拍响惊堂木后,这位油光满面的知府大人翕张着嘴却发不出声,他微微一皱眉,侧立于旁的师爷忙敬上一盏茶,顺势凑到知府大老爷耳根子旁小声提点几句。知府接过茶盏慢呷一口,听完了师爷的小声提点,他清了清被油腻残羹粘糊住的喉口,提气喝了声:“开堂!”
在差役杀威棒的捶地声中,小倩被押上公堂,推跪在地上,长发披散,狼狈不堪。
知府又持起惊堂木往案上重重一拍,大声喝问:“柳如霜!你可知罪?”
小倩浑身一震,以为是冯家二老状告她私自脱逃,一惊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知府怒喝一声:“柳如霜!你为何要杀害冯家二老、火烧冯宅?”
“什么?!”小倩猛地抬头,圆睁了两眼,颤声疾呼:“大人!民女怎敢杀人放火,民女冤枉啊!”
她一抬头,知府便看清了她的容貌,他冷冷一笑,“看你眉清目秀、体态柔弱,又如何能连杀二人!”
小倩忙以头叩地,“大人明察!民女真的没有杀人!”
知府再次持起惊堂木狠狠拍案,“大胆刁民!你定是不守妇道,勾引外人野汉子一同杀害了冯家二老!”
小倩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浮现了虎娃身影,但她飞快摇头,直呼:“民女冤枉!”
知府刚愎独断,也不听人辩解,冷嗤一声,使了个眼神给站在一旁的师爷,师爷心领神会,高喊一声:“传——冯家仆人上公堂!”
不须片刻,冯家几个老仆满脸惶惶、匆匆进入公堂,齐刷刷跪在知府老爷面前,哭诉道:“大人!小的们在半个月前酉时光景听到老爷的呼救声,当小的们赶去看时,内宅已遭人放火、火势很猛,我家老爷与夫人被反锁在屋中未能逃脱,小的们扑灭大火后,发现少夫人不见踪影!小的们这才想起少夫人从嫁到冯家之后,与老夫人一向不和,屡次三番忤逆我家主子,还屡次三番想着偷逃出去,老夫人不肯放她走还将她锁在屋中,如今我家主子双双毙命,家中遭人放火那晚,惟独不见了少夫人……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家冤死的两位主子做主!”
“柳如霜!你可听清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千夫所指之下,知府老爷心中业已敲定了“柳如霜”的罪状,话虽问了,任凭她怎么辩白,他岂会信她?
“柳如霜”三个字像根根毒针狠扎在心口,小倩忍不住大喊一声:“我不是柳如霜!”
“刁民!你还真敢狡辩!”
“大人,民女字字属实、无半点虚言!民女本是梁城人士……”说到这里,小倩突然噤了声,她想到覃员外,想到了梁城那些人听到“覃府第九房小妾”这个名头时的……怪异眼神,想到了勾拦院这等不堪的烟花之地,想到秋菊冲她喊的一句“妖孽”!
初次嫁人,被覃员外纳为第九房小妾当天,覃员外暴毙,她成了众人眼中克夫不祥之人,被覃柳氏逼得如同死过一遭!
二次嫁人,被勾拦院老板娘卖到鬼镇冯府,成了冯家鬼丈夫的新娘……如今又落得个被众人指为杀人嫌犯的下场!
仿佛逃脱不了劫数的轮回、命运的捉弄!她,只不过想当一个平凡之……人!却不料竟是如此的坎坷!
“怎么不说下去了?梁城?无凭无据,本老爷岂会信你!”
“……大人,民女真的不是柳如霜……”
“大胆刁民!你还想蒙骗、戏弄本官?!实该让你吃些苦头!来人——用刑!”
知府老爷一声令下,就有几个差役拎着臂粗的棍棒,大步上前紧紧拽住小倩的双手、就想推倒她施以棍棒。
差役伸手猛力一拽,小倩只觉手腕那里有一物被拽得嵌进肉里,连着腕骨都折断了似的痛,痛得几乎掉泪时,突然,一丝灵光划过脑海——
“在西关聊地鸳鸯镇内有一户姓何的人家,世代经商积下万贯家财,这本是令人羡慕的美满之家,但,就在三年前,何家年仅十五岁的千金小姐不知所踪……”
“自古以来,家贼难防!一个对何家心生怨念、寻隙报复的家丁,在那晚,勾结歹人并掳走何家小姐,卖入青楼……豪门千金沦为窑姐儿,人前卖笑,悲凉度日!三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一个陆姓书生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有朝一日,书生高中科举衣锦返乡时,定要绕道梁城,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再带她回西关,走马上任,彻查当年那宗灭门血案,还她一个公道!
“君子一诺千金!她为书生痴情所动,将卖笑所得悉数赠给,陆姓书生拿了盘缠赴京赶考,她痴痴地等着、盼着,怎料,等不来书生实践诺言,等来的却是被个年迈的太老爷赎了身,还得嫁人为妾!”
彼时,说这些话的人儿擦干泪水,绾起长袖,把自个儿手腕上佩戴的一只刻有她名儿的金镯取下,拉过小倩的手,把那只镯子扣到她右腕上,含泪托付:“妹妹,收好这只镯子,万莫被嬷嬷瞧了去,将来你若有机会去西关聊地,就代姐姐探望一下何家二老,但是……你万莫在二老面前提及我,免得、免得……惹老人家伤心!”金镯子内圈摹刻着一个“婉”字,那是何家小姐的闺名……
夹痛手腕的是尘香姐姐当日赠送的那只金镯子!小倩眼中倏地蹿起一丝希冀之芒,她忙高呼一声:“大人!民女是本镇何府千金何婉!”
“何府千金?!”知府一听,吃惊不小,一旁的师爷忙以手掩嘴,俯身凑到知府老爷耳根子旁,再次小声提点:“大人,何家乃本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世代经商,何家人与知州大人交情不浅,似属表亲,咱们还得小心应对!”
知府老爷“嗯”了一声,顺风转了舵:“且慢行刑!姑娘,你如何证实自己乃何府千金哪?”
“民女有物证在此!“小倩撒这谎时,心尖儿“怦怦”直跳,悬在半空晃荡一般,颤手拨弄许久,才将手腕上套着的那只刻有香尘名儿的金镯子取下,交给差役。
知府接过差役呈递上来的金镯仔细一看,那质地做工、绞丝细纹镂空处还有金鸾口含明珠相衔,果然不是平常人家的俗物堪比!仅是这只镯子已流出几分贵气!知府脸色凝重了几分,他霍地起身一拂袖,匆忙道:“退堂!明日再审!”
小倩被几名差役强行押回囚牢。
知府与师爷一转入府衙后院,这脸色就全变了。
知府神色惶惶,抹了把汗,晃荡着肥肥的腮帮子,一迭声地问:“这可如何是好?那位姑娘若真是何府千金,本官这不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知州大人是万万得罪不起啊!这可如何是好?”
师爷捋着颔下三缕青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这何府咱们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果真抓错了人,大人也不必自乱阵脚!卑职早年听闻何家千金失踪已久,何家人也在四处寻找,以卑职之见,不如先将这只金镯送至何府,何家人若是认了此镯,咱们就改口说是帮他们找回了失散已久的亲人,赶紧把人送回去,如此一来,既不得罪知州大人,还可将功赎罪令何家重获千金、合家团圆!”
知府长长叹了口气,“也罢!快些派人将金镯送往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