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知州李之仪,一方才俊、年轻有为,却久未纳妻,只因与何家表亲订了娃娃亲,何婉失踪这么多年,他也始终未娶,何家看在眼里,自是明了他对表妹情深难却,如今好不容易寻回掌上明珠,何家人也乐得牵红线,早早成全了这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三日后。
郊外,荷塘边。
小雨淅淅沥沥,小倩在烟雨朦胧中撑了一把油纸伞,茕茕孑立在池畔,等了许久、许久……
伞沿挂了一帘雨珠,周遭景致又是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她,如同置身在一个梦境,沉静默然地在自己编织的梦里等待着一个梦中人的出现。
耳畔萦绕着淅沥雨声,秋寒多雨,积洼处处。猝然,洼中水花溅起,她那碎碎、迷离的目光竭力穿过层层雨帘,看到雨中一辆马车驰骋而来,车夫扬鞭高呼:“婉儿姑娘,快快上车,我家公子嘱咐小人送姑娘去琴舍……”
江南墨竹撑起的油纸伞面打了个旋,猝然抛落在荷塘中,她长发飞舞,奔在雨中,呼喊:“表哥——”
“公子昨儿又犯了病,咳疾未愈,来不了了!小人送您过去吧!”
车夫赶紧扶她上车。
“犯了病?”
随车离开西郊,她挑了车帘,回望荷塘,依稀看到池畔两个丫鬟——青玉和紫玉正急得跳脚,却已追不上驶远的马车……
马车离了郊外,直奔鸳鸯镇比邻的一座小镇。
入了镇,穿街而过,七拐八绕的,最终停了下来。
小倩下了马车,抬头张望——
一条陋巷,沿着狭长的石子路往前走,陋巷尽头被一道石门挡住了。石门终年不闭,门前几级台阶上爬满青苔,似乎久已无人来此走动。
举步迈入石门。
门里头一座小小的庭院,院中一口幽深的古井,井口冒着丝丝寒气。虽是开春之季,这里却如寒冬腊月般冷飕飕的,古井旁一株寒梅竟已缀了满枝花蕾,寒梅沁雪般的冷香飘在院中。
梅树后面赫然是一间黑色的小屋,屋门紧闭,独独开了一扇小窗,一片白纱窗帘被风撩出窗外,悠悠飘荡。
庭院内冷冷清清,孤井寒梅旁的黑色小屋尤显孤僻、神秘!
这里,就是琴舍?
小倩几分讶然,走到小屋前,回头一看,车夫早已不见了人影,她踯躅片刻,上前敲门,“有人在吗?”
紧闭的屋门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动静。
小倩愣在门外,左右看不到人影,正想走出庭院……
突然,一缕琴声由小屋的窗口飘出,醉人的琴声如丝如缕,小倩听得几乎痴了。
琴声不绝于耳,久久站在门外聆听,虽不识乐谱,小倩也听出屋中人弹来弹去只是那几个音,旋律一直重复,像是反复呼唤着什么,又像是催着门外听音的人与之共鸣。
小倩听了许久,却始终默然,她既不识乐谱、又不会弹琴,也不知屋中人以琴寄情,拨动的琴弦音色,是香尘最易辩识出的,倘若是香尘来听了,吟出春江花月夜的段子,便能敲开这门。偏偏,来的是小倩……
屋中人似是弹得乏了,琴声突然戛然而止,一声沉沉叹息,飘出屋外,被挡在门外的她,闻叹,心里也是沉了一沉,耳边却听得“嘎吱”微响,门,还是开了。
一曲终了,屋里头传出人语:“进来吧。”声音微微沙哑,伴有低低的咳嗽声,小倩心头一紧,未及多想就推开门,一脚迈进了门里。
一进门,她却愣住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正中摆有一张琴案,再无他物,原本在屋中发出声的人,也不见踪影。
小倩惊奇地走了进去,屋子角落里落满灰尘,显然是经年未打扫,也久无人居住,闲置已久。
她直直走到琴案前,案上那张古琴如同“焦尾”,弦上未落尘,显然是刚刚被人弹奏,脑海里还回荡着方才弹奏的乐谱旋律,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扣了扣琴弦,铮铮之声从指下弹出,却枯燥不成旋律,使人一听便知她是不识琴谱、不知如何弹琴,弹不出连贯而干净的音色,小倩试着用力扣下手指,突然——
卡嘣!
琴弦,断了一根!
“你这是在……毁琴!”不是弹琴而是毁琴,弦断这一根,主人也终于沉不住起,心疼着,出了个声。
主人一出声,小倩可算瞧清了屋中一片落了幔帐阴影的角落,悄然站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约她前来的李之仪。
“表哥……”小倩看他从角落里缓步走了出来,带着几分不悦的神色、盯了她一眼,她不由得慌张了一下,飞快挪开手指,从琴案前退开了三步远。
“大伯说你这三年吃了不少苦,还大病一场,忘了从前不少事?”李之仪扫了一眼琴案,闷咳一声,又盯住了小倩。
“呃……是、是……”怕何家人问及从前种种,小倩不断的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的漏洞,在这位“表哥”目光注视下,她却心慌不已。
“连琴谱……都不识了?”李之仪有些急迫盯人,似乎想从“婉妹”的神色变化之间,寻回二人当初的默契、心灵的共鸣……那个小鸟依人般的婉儿表妹,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秀气的容颜、娇嗔睨人的眼神……如今却怎样也寻不到,“婉妹”似乎变了,变得怯怯如小兔,变得有些陌生……
“是、是……”小倩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
“……罢了。”心中暗叹,温润如玉的君子保持着翩翩风度,李之仪依旧温和的一笑,端起案上那具琴,搁到了“婉妹”手中,“随我去河堤那边,散散心。”不急在一时,或许,慢慢的,婉妹会想起以前种种,会变回他所熟悉的那个……婉妹!
“河边风大……”小倩看他病容未退,有几分担忧。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出屋去。
无奈,她只得抱着琴,紧紧尾随在他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上都默不做声。
出了小镇,到了河堤上,眺望烟波浩淼,李之仪猝然振眉,朗声吟着一曲赤壁赋,衣袂迎风,气宇轩昂,小倩一旁看得痴了,眼底异彩飞涌,烫红了双颊,直到他一曲吟罢,她仍久久沉醉,痴迷了眼神……
“以前……你与我常来这河堤上,我吟曲、你奏琴,琴瑟相合……”可如今……
回眸看看仍旧呆站在他背后的“婉妹”,心中不有的惆怅起来,微咳几声,他弯腰坐了下去。
“恩公!小心!”
本是抱着琴呆呆站着的小倩,突然疾呼一声,在他讶然抬眸时,竟看到她扬起了手这那具琴,照着他脚边石缝飞快砸落……
砰!
石缝间游出的蛇,被砸飞出去,焦尾琴也被砸断了……
琴裂开的那一瞬,小倩清清楚楚的、在他眼中看到震惊与痛惜之色!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一向温和淡笑的他霍地站了起来,瞧也不去瞧被砸飞的那条蛇,只一把夺过她手中砸裂的琴,颤手一抚,剧咳不已!
“恩公……表哥?”小倩慌了,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却不知错在哪里。
“你,先回去吧!”李之仪闭了闭眼,强自压抑住内心激烈翻腾的情绪,疲倦地挥了挥手。
“表哥……”小倩泫然欲泣,上前几步,却在他摇头叹息时,又畏怯了脚步,他连连挥手,闭眼不再看她,她眼眶微红,欲言又止,默默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下河堤。
河堤下,那个马夫早已等候着她,迎着她微红的眼,马夫也不多说什么,掀开了车厢门帘……
车夫策马驾着马车,将她送回西郊那片荷塘,青玉和紫玉还在那里等着她,见自家小姐独自回来,表少爷也未一路相送,二人吃惊不小,再看小姐黯然神伤的落寞表情,二人更噤若寒蝉,一路上不敢多言半句,陪着小姐回到家中,不等何家二老来问,小倩已急急躲回自个儿房里,久不出来,二老也无可奈何。
此后多日,李之仪再未上门约她出游,何夫人见“女儿”伤神数日,日渐憔悴,心中不忍,这日,便催着丫鬟请小姐出来,娘儿俩逛到街上,采购些布匹,买了些胭脂水粉、珠簪花式,小吃点心,都是女儿家喜欢之物,何夫人煞费苦心,盼着自家女儿能开心些。
小倩乖巧地跟随一路,采购完所须物品,再无游兴,便折返回家。
走到家门口,看到门外竟站了个人,何夫人愣了愣,“这是谁呀?没事儿老在咱们家门口晃悠做甚?”
家仆见夫人不悦,急忙上前,厉声斥逐:“喂,脏小子,别挡着门,闪边去!”
在何府的大门外探头探脑、左右徘徊的,穿着打扮颇像个脏小子,还背着个包袱,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穿在身上的衣衫久未换洗,看起来有些脏,但是,当这个“脏小子”转过身来看向众人时,门外的人都倒抽一口气,连何夫人也不禁暗自骇怪:这小子,长得不像个寻常人,一双眸子泛了琥珀色,笑起来虎牙微露,憨憨得可爱,浑身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怎的像个勾人魂儿的虎崽精?
“丫头……”转过身,看到紧跟着何夫人回来的小倩时,“脏小子”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嘴里头刚唤了声“丫头”,忽又警惕地瞄了何夫人一眼,似有顾忌,立刻收敛笑容,端正地抱拳以礼,当真像个懂规矩的小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竟唤了小倩一声:“小姐!”
听这声音竟是分外熟悉,小倩浑身抖震一下,霍地抬头,看到“脏小子”正冲她眨巴着眼儿,久别重逢,再次看到那双笑弯弯的眸,小倩的心口嘭然大作,冲口就唤:“虎子?!”
“小姐,虎子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呢!”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虎娃忍住走上前去的冲动,没有马上去牵住丫头的手,反倒扑通跪在了何夫人面前,跪膝叩首,很懂事地给新主子行了个大礼,“虎娃见过夫人!”
何夫人在旁愣了片刻,迟疑地问:“你是……”
“是小姐的马夫,小姐离开那日,虎娃本是随小姐一同上路,只是……”虎娃笑脸儿迎人,当真讨喜得很,“只是,虎娃与小姐在路上走散了,四处打探,听闻冯家家仆错认了小姐,被府衙知府误请了来,才让小姐机缘巧合与失散多年的亲人重聚,虎娃一路寻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老爷与夫人家的。”
“婉儿的马夫?”自家女儿被个师太领入庵中、潜心修佛这么多年,半路怎会杀出个马夫?——心性敦厚的何夫人,也不禁起了疑,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送上门来的“马夫”,偏偏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娘,”怯生生一声唤,小倩念着虎娃三番两次救她于水火的恩情,也不忍他四处颠沛流离,便上前来打圆场,“降缘峰时有野兽出没,半年前,女儿也曾在后山挖野菜时遭遇山中猛兽,幸亏虎子与山中猎户打猎到后山,见女儿遇险,奋不顾身上前搭救,杀了猛兽救了女儿性命,还一路送女儿回庵中,师太见他一人孤苦无依、四处游猎讨生计,为报搭救之恩,便留他住于庵外小屋,让他当个马夫……”说着说着,心虚几分,低头蚊鸣了最后几句:“他便成了女儿的马夫……”自从进了这个“家门”,她每天都在谎言之中度日如年,欺骗他人、心中不免难过,几次想要坦白一切,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在何家二老与亲属欢喜欣慰的眼神中,她不断地编另一个谎来圆前一个谎,实不忍告诉他们——他们日夜思念的、那个真正的婉儿已……自尽而死!这话若是说出口,再追问到青楼这等不堪场所的遭遇,何家人怕是要引咎伤心不已!
“原来是婉儿的救命恩公!”何夫人动容,再看向虎娃时,她眼中多了感激之情。
“是的,老夫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卑微低贱如蝼蚁般坎坷中求生存的小小马夫,拼着腮帮子笑酸了的讨好,“请老夫人收留虎娃,让虎娃达成……师太的心愿,陪在我家小姐身边,虎娃自小力气就大,往后给小姐赶车,出入也安全些。”虎娃不笨,做惯了供人使唤的马夫,自然懂得察言观色,顺着丫头编的谎接了话,眼角儿再偷偷往上瞄,瞄见何夫人的表情有些动摇,虎娃又道:“虎娃会的事儿可多了,下人干的粗活儿,俺都会做!劈柴烧水、俺还会雕些精巧的玩意,夫人若闷得慌,俺还能陪夫人出去游猎!抓些小兔给人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