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仪匆匆离座,带了那卷画回到此间主人安排给他的那间客房后,在房中踱来踱去,脑海里挥不去婉妹的倩影,多年来的苦苦等待,终于盼回心上人的那种无比激动的感觉,跳跃在心口,再也按耐不住,他收放好画卷,又匆匆打开房门,独自走出门外,寻着那排精舍,四处游逛,心心念念着:
婉妹应邀而来,自是落脚在名花山庄之中,但不知……她今晚住在哪一间?
寻寻觅觅,绕精舍屋院周遭走了一圈,突然发现南隅屋舍长廊上落了一串金粉洒成的精巧莲花印,竟似婉妹今夜足心点染的香熏金粉落的莲花足迹!心中一喜,他飞快奔上长廊,沿地上洒落的那串莲花足迹一路追溯到尽头……
走廊尽头一间雅致厢房,门窗紧闭,房中幽幽燃了一盏烛光,烛火跳动,窗纸上倒影出一抹倩影,云发高盘、袅娜身姿,入目竟很是熟悉——李之仪一眼认出窗子里倒影的那抹倩影,定是婉妹!
心中狂喜,无比激动的他飞快奔上前去,却在门外遭遇了阻拦——一
一道人影斜刺里冲了出来,横挡在房门前面,硬生生拦下了他!
“什么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抬头定睛细看,相互打了照面,两人都是一愣——
李之仪只觉角落里冲出挡了自己的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有几分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虎娃看清夜里摸到丫头门外来探头探脑的竟是个穿了官服的男子,也是一愣:官府中人为何夜里来找丫头?莫非……
“大人深夜到此……做什么?”虎娃暗自警惕,神色紧张地问。
“本官来见自家亲眷!”李之仪看清拦路的穿着打扮就是个下人,他皱了眉,极是不悦,“让开!”
自家亲眷?!虎娃心中猜疑,毫不让步,“此间住的是女客人,夜深人静,男女有别,官爷请自重!”
“我来找婉妹!”见这下人听到他唤出“婉妹”二字,神色更显紧张,李之仪心知自己没找错地方——何婉儿此刻定是在房内!他一急,抢步上前,孰料又被这个下人大力推挡出去,再上前,又被推挡,虎头虎脑的小子力气打得惊人,推得他脚下一个趔趄,没站稳险些跌到!
“放肆!”急着想见的婉妹、与他仅仅隔了道房门、却被人拦着怎样也见不到,他不由得恼怒三分,“瞎了你的狗眼,本官你也敢拦!”端出几分官架子,本以为这些蝼蚁偷生的卑微下人会忌惮畏缩,怎料对方虎目一睁,一片琥珀精芒迸射,慑魂夺魄!“休来打扰我家小姐,滚——”
一声喝,李之仪竟被这下人硬生生推跌出去,一直踉跄跌冲到长廊外苗圃之中,落得如此狼狈,他不禁动了真火,怒哼一声,正想冲上去将这人拿下,却见婉妹的房间里灯火一暗,房中人似已就寝,长廊彼端却传来轻捷脚步声,他与这下人闹的声响,已然惊动了庄里头的人,几个护院正举了火把急匆匆赶来。
瓜田李下,总得避着嫌,他与婉妹虽有婚约、毕竟还未正式迎娶……大半夜这一闹,人多口杂若是传出些闲言碎语,他这身官服和婉妹的闺秀清誉……罢了、罢了——脑中电旋,李之仪虽是恼火至极,心中却也权衡了利弊,在护院尚未奔到近前来时,他压抑住怒火,一拂袖,疾步离开了……
匆匆退阵,离开这片屋舍时,他隐约听得那个虎头虎脑的下人正冲着奔来的护院大声说了句:“一只夜里想来偷腥的野猫,被俺赶走了,诸位大哥,没事、没事了!早些歇着吧。”
咯、嘣!暗自一挫牙,李之仪心中恼极恨极,却也无可奈何,匆匆回了自个房中,急急拎起水壶,“咕咚咕咚”灌入几大口冷了的茶水,硬生生把满腹恼火给压抑住,暗骂:“好个胆大的小子!”今日身为异乡客、怎可失了分寸扰了主人家的安逸?今日就算了,改天他定要去大伯家中好好整治那个有眼无珠的下人!
暗自憋了一口气,和衣躺到春床上,两眼稍稍一闭,他心中又觉怪异——那个不长眼的下人,怎的看起来有几分眼熟?自个儿莫非在哪里见过此人?究竟在哪里见过……想着想着,昏昏欲睡时,婉妹的倩影又浮在了脑海,占据了他整颗心,一门心思的,便只想着婉妹,想着婉妹飞舞时的模样、弹琴时的模样,天籁琴声似乎仍缭绕在耳畔,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竟是夜不成寐!
一晚,孤枕,难眠!
天色破晓,晨雾笼罩着名花山庄,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昨夜里热闹了一场,今儿一大早,仍在睡梦中的人们却被一阵惊恐的尖叫声惊醒,披着衣衫纷纷打开房门张望,曲廊上人影穿梭,沸反盈天,山庄内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山庄管事的疾步奔过长廊,急促地敲响了一间客房房门。
房门一开,站在门内的李之仪睡眼惺忪、满面倦容,手里抓着布帕、捂嘴闷咳,似乎夜里未休息好,又犯了咳疾,头乃昏沉沉的,抬眼却见管事的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外,哆嗦着两片嘴皮子道:“大、大人!花老爷请您赶紧过去看看,庄里头死了个人!”
一晚之间变生肘腋,李之仪随管事的进入山庄中心地带时,已感受不到昨夜名花盛宴所带来的喜气儿,周遭景致皆笼上一片阴霾。
花圃小亭后方一片宏阔的宅院,住在里头的皆是名花盛宴中所邀的名门闺秀、各色美人,一间最最精致的屋舍门前,竟跪着十几个仆人、丫鬟,个个神色惶惶,跪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屋里头有人在咆哮:“本老爷让你们小心侍奉姑娘们,你们全当耳边风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半夜里吊了脖子挂在梁上,你们居然都没发现?一群饭桶!”
自家老爷火气正旺,管事的一只脚尖儿刚刚放到门里头,又缩了回来,不敢入内,惴惴不安地瞅着知州大人。
李之仪听着屋中人语,心知不妙,大步迈入门内一看——
屋中何止花钱多一人,还有一个知府爷、两个大丫头、三个护院壮丁、四个府衙公差,好嘛,整间屋子塞了这么一大票人,算是赶集呢还是扎堆儿看戏?
李之仪叹了口气,挤进人堆里才看到死者的一只脚,一只没有穿鞋子的精巧三寸莲足,身上却被人盖了一层红绒桌布,看不到死者样貌体态。
花钱多站得远远的,手里正捻着一块白净的布帕捂住口鼻,见知州大人来了,他才上前两步道:“大人!小老儿已细细盘问了丫头小厮,昨夜这位万姑娘一回房就反锁了房门,丫鬟们在门外似乎听到万姑娘在屋里头哭了一阵,清早来敲门不见应声,推门进去的丫鬟才发现万姑娘昨夜悬梁自缢了!”
听这话中之意,死在屋中的人竟是自寻短见!
李之仪看到屋中几扇窗子关得严严实实,还垂掩了窗帘,又问守夜的护院:“昨夜你可曾听到这屋中有什么动静?”
护院答:“小人听到万姑娘进入屋中后,把鞋扔在床下,咚咚作响,之后便没了动静。小人看到屋中并未点灯,以为万姑娘已睡下了。”
李之仪扣额苦笑:此间门窗紧锁,并无撬动的痕迹,梁上瓦砾也没有缺损,那位姑娘确实是想不开自寻短见!
好端端的,因何自寻短见?
他蹲下来掀开盖在尸身上的红绒桌布,突然惊“噫”一声——
死者虽因吊颈窒息双目暴凸、口舌外吐、面目扭曲,他却仍一眼辩识出死的这位姑娘昨夜也曾露面献技!正是那位小亭中弹琴的姑娘!若非婉妹出场技压群芳、艳惊四座,花老爷原本是要将那盆奇葩赠于这位姑娘的……
“大人可还记得昨夜盛宴,这位万姑娘抚琴时冲大人您频送秋波?”花老爷昨日精心安排万姑娘抚琴一曲,只为投知州大人所好,怎知落花有意、流水小倩!“万姑娘仰慕心系大人已久,闻大人虽有婚约、却与表妹十三已久,仍数年未娶、孤身一人,万姑娘佩服大人有情有意,更是日夜思慕不已!其家人数次上门,要老夫趁名花盛宴如此良机,早早邀来大人,让万姑娘一解多年单相思!万姑娘一厢情愿,认定了此生为大人不嫁,还为大人您苦练琴技,本以为昨夜能得大人嘉许,怎知……唉!”
“万姑娘心性儿极傲,自认昨日丢尽了颜面,赢不到大人关注目光,小妮子竟想不开,悬梁自缢了!”知府大人长吁短叹。
“可怜我们家姑娘连向大人表白心迹的机会都没了……”丫鬟嘤嘤哭泣,伤心不已。
李之仪却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花庄主却很是苦恼,“昨日喜庆万分,今日竟出了这么一桩事儿!这、这、这……小老儿可如何向万府家人交代哪!”
“人死不能复生,请何家人节哀顺变!”李之仪木然半晌,在众人静默等他开口时,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与万姑娘仅一面之缘,又怎知这位姑娘动情于他,单相思娘成的苦果,难不成要他来承担?
众人齐皆摇头叹息,想想也是:这事怨不得李大人,是这位万姑娘的心性太爱……走极端!
“老友不必操心,我这就派人往万府走一趟!”
知府大老爷鼻子里喷着气,喝令衙役随他一同前去。出了屋门还没走上几步,这位胖胖的官老爷鼻子里又喷气,赶紧命人抬来一顶轿子,将圆滚滚的身子往轿子里一塞,四个衙役便使了吃奶的劲儿抬着那顶嘎吱作响的轿子,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花钱多摇一摇头,两眼只瞅准了李之仪。
李之仪微微一笑,“看来本官得在庄主家中再叨扰些时日。”
万家若有责难,有知州大人在,花钱多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这一整天的,知府尚未捎带万府家人口信回来,花老庄主心中难安,整日缠在李之仪身边,生怕一不留神,没把人看住,李大人要是一走,丢下他一个可如何担待?
于是乎,今日花老爷左左右右都陪着知州大人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大人,您可要歇一歇脚?”花钱多亦步亦趋地紧跟在知州大人的身边,端着笑脸问。
“咳、咳……也好!”李之仪停住脚,站在莲花棚内,看着远处片片花圃中采花的彩衣少女,叹道:“名花山庄处处美景,本官看那几个采花的小丫头,个个眉清目秀,都不是平庸之姿哪!”
花钱多听得一愣,干笑几声:“知州大人好雅兴!”居然还有闲工夫瞄上他庄子里的丫头,看来他得适时逢迎拍马,送个俏丫头给这位知州大人享享艳福!
打定主意,花钱多堆了一脸的笑褶子猛献殷勤:“大人不妨挑个丫头,今晚到房中侍侯您!”
李之仪转眸望着他,淡淡一笑,“本官想挑的丫头,在名花山庄里可不好找。”
花钱多捋着白胡子,哈哈一笑,“本庄收罗的丫鬟各领风情,大人想挑哪一种风韵的小佳人,尽管开口,小老儿有十成把握挑出这个人来送到大人面前。”
李之仪只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就烦劳庄主在庄中挑出一个同昨夜名花美人一模一样的女子来!”
花钱多笑容一僵,“这、这可不好找……”
李之仪“哦”了一声,“既然不好找,那晚庄主又是从哪里邀来这么一位名门之秀的?”
“这、这……”花钱多忙不迭地捋着胡子,无奈道,“实不相瞒大人,那位姑娘是您的大伯何大当家所托,来本庄小住几日的。”
果真是婉妹!
“如此说来,她还会在庄上逗留些时日?”李之仪适才就假意闲逛,逛到昨夜寻得的婉妹住处,却见房门半敞、屋中只留了几个丫鬟打扫收拾,本以为婉妹已先行离开,此刻套了老庄主的话,他心中窃喜,本是满面倦容,此刻也振奋许多。
“正是、正是!”花老庄主哪敢将何允泷交代的事全盘托出?他自个儿心里头也纳闷着:何家与这位李知州本属表亲,两家还结有娃娃亲,何家千金与李大人早已订下婚约,何苦大费周章,大老远跑来名花山庄、说是为了重新钓回这金龟婿,依他看来,倒像是何家千金精心织了个网,布网在他的庄上,等着李大人一头栽进去,再也翻不了身!
“大人,”花钱多压低了语声,凑上前来耳语道,“今日若不是出了万姑娘这桩颇为棘手的事,您本可以与您那位表妹同游本庄一览风景,可惜……不如这样,您有什么话可以叫下人先行传达给何姑娘,小老人愿成人之美!”
李之仪“哦”了一声,问:“她今日……不得空?”万家那位姑娘与他无半点瓜葛,他是真怕婉妹对他有所误会。
“何姑娘今日即便得空,也不能急着来见大人您呀!”花钱多叹了口气,“万家丫鬟还瞅找不到何姑娘指骂一番呢!万姑娘的事,她们可都怨着何姑娘呢!”
李之仪又哦了一声,转过身去,徐徐走出莲花棚。花钱多暗自松一口气,照旧紧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走着,花老庄主看得出这位知州大人似是心事重重,也识趣不吭声,一路沉默了。
李之仪边走边想,骤然间脸色一变,霍地抬头,只见花圃之中有个发似飞瀑、面若桃花的美人儿,手挽花篮,款款走来。盛开在花圃间的娇嫩花瓣沾到美人罗袜上微微裸露的足踝,带了份奇丽的魅诱、香艳无边!
婉妹?!
李之仪两眼一亮,心中雀跃欢腾,喜形于色,正想冲上前去,目光一转,却又停住了脚步,面色忽转,郁郁不欢——美人身边已有护花使者!昨晚令他吃了个闭门羹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亦步亦趋,紧跟在婉妹身边,二人相伴一路,行在花海之中,凭添几分旖旎,美人儿回眸一笑,灿若桃花,本是清秀的容颜之中竟多了几分艳色!秀丽无双的笑靥,却给了他人欣赏!
李之仪驻足原地,目光追着渐渐远去的美人儿,五内翻腾,滔天怒火中夹杂着酸酸醋意!
一旁的花钱多也瞄见了何婉儿和那小子有说有笑从花尖徜徉而过,回过头来,见李大人面色阴郁、闷咳声声,花老庄主心头微动,道:“不过是个下人,逾越本分就没个下人样了!”
李之仪冷哼一声,耳畔听得花圃间采花的丫鬟们窃窃私语:
“咦?那不是这一届当选了的名花美人么?今日瞧来,变得艳丽许多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呗!花老爷还命人把那盆奇葩送到她房中去了,往后呀,她可不就成了男子们爱慕追逐的对象么!”
“瞧她身边跟的小子,眼睛大大的特有神儿!”
“咦?这位何姑娘不是与人订有婚约吗?怎的如今跟个马夫走得如此之近?若是叫未来夫婿瞧了……”
“嘘!快别说了,李大人就在那边瞧着呢!”
“李大人瞧着?”
“你个木头棒槌!李大人就是与何姑娘订有婚约的那位……”
“哎、呀!”
霎时间,花间再无人多言半句,倒是一个个的把目光悄悄溜转到了花圃边儿上站的李大人脸上,啧啧,那张脸可不正泛着绿么!
“大、大人……”花钱多狠狠瞪了那几个碎嘴的丫鬟们一眼,转过头来,急巴巴赔着笑:“一些不懂事的下人胡诌罢了!大人莫要在意,咱们先到绿荫石凳子那里坐会吧!”
“咳、咳……”李之仪心里委实郁结难消,忍不住冲口道,“大伯家的下人,以往、咳咳……没一个这么不守规矩的!”
“是啊、是啊!”花钱多忙不迭点头,本想顺应着李大人好叫他舒服些顺口气,这头一点,他又猝然“呀”了一声,道:“小老儿怎就忘了这茬——听说那小子是何家新招的马夫,与何家小姐颇有渊源,似乎是……何家小姐被世外高人带去庵内清修、山中遭遇险境时,曾蒙此人相救,何家感念救命之恩,才破格允了这小子随小姐出入相伴……”说着说着,老庄主话锋一转,“大人,您觉不觉得这小子有几分面熟?”
李之仪一愣,“莫非……庄主也有这种感觉?”
“不错!小老儿应当从未见过这人呀……”花钱多略一沉吟,猝然拍掌“呀”了一声,“大人!这小子的面貌可不正与知府的那张画像上的凶犯十分相似吗!”
“不错!本官想起来了!”经这一番提醒,李之仪也先感到了那张画像,那虎头虎脑的小子确实与画中凶犯的模样十分相象,难怪他与老庄主看了都觉面熟!
“可是奇怪呀……”花钱多捋须沉吟,“何府名门望族,何愁招不到下人?怎会在家中窝藏凶犯?你大伯又如何能放心让一个穷凶恶极的歹人、与自家闺女出入相随?”这不等于引狼入室吗!“莫不是……那人与知府画像中的凶犯只是面貌相似,并非同一个人?”
李之仪也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