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站在屋中，相互沉默片刻，李之仪先开了口：“今夜你来……先看样东西吧！”说着，将人引向书案，原是卷在案上的卷宗，被他摊开来，示意婉妹上前细阅。
小倩终归不是出身名门，打小就不识得几个字，一看书案上摊的卷宗，她暗自一惊，美目流波一转，忽转娇嗔的，伸指一戳他额头，当真如他表妹婉儿那般亲昵撒娇：“大半夜的，灯下看字多累呀，小妹又不是办案子的，表哥深夜约我到此，莫非……只是为了看这堆枯燥乏味的卷宗？”说着，作势欲走，“那小妹不如不来了！”
“婉妹！”李之仪急急拉住她，道：“这是冯家血案的卷宗！”
“冯家？！”小倩暗自一惊，怔怔地盯住了他。他深夜约她来，提的却是冯家命案？！莫非……“你想说什么？”眉眼艳色不减，妖惑人心的姿态，令这男人无法顺畅思考时，她已暗暗攥紧双手，手心里满是汗。
“婉妹……”李之仪略一犹豫，暗自咬了咬牙，终是开了口：“你身边招的那个马夫，正是冯家纵火杀人一案元凶！”
“你是说虎子？”小倩惊出一身冷汗，竟下意识地想作维护：“不可能！”飞快摇头，她不信，“他不可能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虎子为人憨直，除了偶尔有些卤莽冲动，心地倒还单纯善良！何况，他这一路对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见婉妹如此急于维护那小子，李之仪胸腔里一股酸气直冲，冲口就道：“冯家老仆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有人亲眼目睹虎子杀人放火？！
一听这话，小倩难以把持，瞪大了眼喃喃道：“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人证物证具在，不可不信！”李之仪索性一口咬定，“就是这小子无法无天，杀人放火，铸下大错、犯下血案！”
一句句的，犹如五雷轰顶，小倩面色一白，心中惶惶难安。
看“婉妹”意念动摇了，李之仪接口就道：“如此恶毒心肠的歹人，万往年不可留在自己身边，你赶紧将他驱逐出去，免得他心生歹念，连你也……”
“不、不可能！不可能……”小倩猝然捂住耳朵，却捂不住表哥声声如刀子般剜来的尖锐语声：“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就怕他狗急跳墙，对你不利！婉妹素来孝顺，大伯家满门清誉，怎可被此人所累！倒不如，你尽早将歹人驱逐出去，就当何家从未收留藏匿过凶犯，你也从未见过此人！我也既往不咎！”为保全婉妹与大伯一家清誉、免受外人非议，他不但不插手此案，还有意驱逐那小子远远离开他的视线，往后福祸自担——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不、不……”幽暗光线中，小倩突然觉得这男人变得有些陌生，往日温润如玉、端方的君子，怎会变得如此狷急、霸道而又……自私？！当真是被爱冲昏了头？还是……见了熟悉的“婉妹”再无须维持温和淡笑之态，真性子暴露无疑？
小倩脑子里无比混乱，一步步往后退却，在他再次伸手来拽握时，她匆匆逃开了，开了房门，兔子般的惊逃出去，即使做了妖，变的只是些些外貌气质，妖能蛊惑人心，她却没这千年道行，尚未看穿人性、把玩不了世间凡夫俗子之心，内心，依旧是那个怯弱得遇事总爱逃避的丫头！
小倩逃了，从一个男人身边，逃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她回到那片精舍自个那间客房，到了门外，不出意料的，虎娃就站在门口，瞪着她，瞪得她几分心虚、几分惴惴。
“虎子……”夜里四周寂静，这片角落并无旁人在，他不开口，她忍不住的，先开了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晚冯家，我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虎娃直觉竟是异常灵敏，一猜就准，看丫头默然了，他闷闷不乐，沉默了半晌，才出了个声：“不是我做的！”
“当真？”小倩盯着他的眼睛，他没有眨眼，已然点头：“当真！”
“那晚，我只想惩罚一下装神弄鬼的冯家老爷，也学着冯老爷托梦那一招，跟老夫人说了些话，而后丢了蜡烛，引燃了蚊帐，想趁乱逃走。”虎娃眼中一分自责，“哪知我破窗逃出时，老夫人却拼命拽住了冯老爷，说要带他一道去阴间见见儿子！结果……屋子烧起来时，也没见这两人逃出来！”
小倩愣愣的看着虎娃，半晌才喃喃出声：“这么说，真的是因为咱俩拖累二老……命丧黄泉？”
“不是！”虎娃略显激动，“老夫人是冥顽不化、执意寻死！冯老爷是自食其果，害人不成反害己！”
“虎子……”小倩默然思索片刻，突然仰起脸来，强挤出一丝笑，却笑得很是无奈，“你说，你这番话被官家人听了，他们会信么？”
“旁人信不信，与我何干？”虎娃眼睛亮亮的，瞅着丫头，憨直可爱，“只要丫头你信我，就好！”
笑纹扭曲在嘴角，小倩眼中却浮了碎碎泪花，“我信！我信你！可是……”
“可是什么？”虎娃惑然不解，丫头……她因何如此悲伤？
“可是你若不走，他便要抓你！”小倩终是说出了口，由她亲口——驱逐虎娃离开！“若是抓了你去衙门，是要……是要砍脑袋的！”
“我又没杀人……”
“虎子！官老爷若说你杀了，你便是杀了！纵然你没杀，也百口莫辩！”
“虎子不怕！他们要来就来，虎子才不怕……”
“你不怕，我怕！”
“丫头？！”
虎娃愣住了。
“我怕你会……”为她，丢了性命，如何值得？！
小倩强忍住眼泪，吞下原本想说的真心话，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颤声道：“我怕你……连累了我！”
“……”
虎娃突然不做声了，不怕自己遭受苦难，却当真怕极丫头被自己连累了、拖累了……
但是，他不舍得！真的不舍得……“丫头，虎娃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如何能不知虎娃的好，这一路坎坷颠沛，若不是虎娃，她怕是支撑不下去……如今有了好时光，她却要与他生生分开，本想当他是家里亲人，当他是兄弟一般，让他也过上好日子，如今却落得……小倩眼眶又是一红，飞快背转身去，只说了句：“你不走，便是害了我！”
“……”虎娃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卑微马夫，如何与官家对抗？如何给得了丫头幸福？他憨直单纯，心眼儿纯良，除了几分虎胆蛮力，当真无半点可取之处，不是姑娘家值得依赖的男人，但是……他真的好舍不得、好舍不得离开丫头……
看着小倩强撑着、僵硬直立的背影，虎娃满心的不舍，乌黑的眼睛里盈了泪，默不作声的，他走上前，缓缓圈抱住她。
暖暖的温度贴上来时，小倩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眼角有泪光依稀闪烁……
正当虎娃圈抱住小倩时，角落里猝然蹿出一道身影，暴喝着冲了上来：“放开她！”
一记拳风飒然而至，砰然落在虎娃半边脸上，直揍得他跌踉出去。
“谁？！”
小倩一惊，霍地转身时，惊见李之仪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来，将跌坐在地的虎娃一把拽起，一手揪着领口，一手猛挥下去，拳头如雨点般砸落，闷闷的声响震在耳边，小倩惊急呼喝：“住手！快住手！”
李之仪刚追到此间，就见这马夫小子胆大包天竟抱住了他的婉妹，怒火一下子扑腾上来，冲昏了理智，本是温和斯文的少年，此刻疯也似的扑上来，与人扭打在一起，杀红了眼的他，如何听得进小倩的声声劝阻。
砰、砰、砰……
拳头猛砸下去，虎娃半边脸高高肿胀，痛感刺激着他，被猝然揍个半晕的他，乌黑的眸子倏地一睁，瞳孔里竟暴绽一片琥珀精芒，虎兽般的低嗥声滚动在喉头，瞬间的爆发力，竟将扑在他身上猛挥拳头的李之仪推飞出去，直直跌落在三丈开外苗圃之中。
低嗥一声，虎娃扑身上前，一掌落下，却在中途硬生生卡住——小倩扑了过来，挡在李之仪前面，用纤柔之身，毅然挡到他的掌风前！
掌风一敛，虎娃清晰看到丫头眼中的倒影，映出他怪异的瞳人颜色，发狠如虎般的模样，更清晰看到丫头眼中的骇怪之色，那样害怕的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头怪物猛兽，她眼底满是不可思议、惊恐万分！
“呜……”
受伤小兽般的，低呜一声，虎娃猝然掩面，拔足狂奔而去……
看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小倩犹不能回过神来，怔怔的，站在苗圃里，看着虎娃消失的方向，犹如定住的一根木桩，直到李之仪站了起来，挡在她眼前，她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看到这人凶残的模样了吧！”李之仪摔跌在苗圃松软的泥土上，并未受伤，只闷咳了几声，心有余悸喘息不已。
“他、他的眼睛……”小倩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如同第一次见到虎娃，总觉得他与她似乎在哪里曾见过面，恍若隔世一般……
“这怪物……”李之仪找不到能贴切形容那小子的话，忆及那小子发狠的模样，也是心惊不已，“他还会回来的！”
“什么？！”真个回来，怕是要被表哥当怪物杀了吧？这山庄四周都是听官家调遣的护院哪！小倩一惊一急，脚下不稳，竟瘫软下去，李之仪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她，扶稳。
“站好！”他很快推开了她，从袖兜里掏出一柄鲨皮软鞘封藏的锋利匕首，“拿着这个。”
她愣愣地盯着匕首，不敢去接。
“拿着！”他把匕首硬塞到她手里，“他要是敢再来，你就拔出这匕首狠狠刺他！记住了吗？”
她被动接过匕首，触手一凉，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躺回床上去，早点睡。”
送她回了房，他就站在房中，看着她双手捧着匕首躺到床上，他才转身离开，迈出房门时，刻意把门留出一条缝，虚掩着，而后他转回自己房里，静坐在房中，似乎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今夜似乎特别漫长，夜色浓暗，几道炫目的蓝色闪电撕裂云层，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房间的门突然被一阵风吹开，书案上的烛焰摇曳着“噗”地熄灭。一道闪电挟着火球轰然劈下，瞬间映亮了门外一道人影。
“何婉儿”长发披散，穿着单衣，赤足站在门外，浑身被雨淋得湿淋淋的，不停地发抖。
李之仪缓缓走到门前，看到她异常惊恐慌乱的神色，手中还持着一柄染血的匕首，就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怎么了？”他不动声色，把手伸出去。
匕首“当啷”掉在地上，她一脸苍白地扑入他怀中，湿湿凉凉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万分惊恐惧怕。就在方才，她失手刺伤了一个人——他给了她一柄匕首离开后不久，虎娃果真回来了！竟直直闯进她的房间。“丫头，随我离开此地吧！”房门没有关紧，是虚掩着的，虎娃扑了进来，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着小兽般的光芒，一把拉住了她，想带她离开。
黑暗中，她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妖性似乎被强烈呼唤着，她的瞳人里也浮了红芒……不、不可以！不可以让人瞧见她如妖的模样！“不！我不会跟你走！”不惜抛弃做人的资格，不惜化身为妖，怎可前功尽弃，她努力追寻的幸福……她好不甘心！
虎娃……你为何回来？为何要苦苦逼她？
我要的幸福，你如何给得起？
“丫头——快跟我走——”
他心中急切，一声喝！
“不——”
她暗自咬牙，下定了决心！
慌乱的挣扎中，她摸到了那柄匕首，拔出匕首，闭着眼刺了出去，伤了他，而后逃出房间，逃到表哥身边。
“不要怕！”李之仪似是松了口气，轻搂着她，觉出她颤抖的不安，一开口，他却道：“你亲手伤他，他总该识趣不再来缠绕了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
闪电划空而过，瞬间的光亮照不进他的眼睛，在他眼中，她只看到很狭小的一块，小到只能容纳他所爱的婉妹的影子，再容不下其他！
“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击溃情敌，心中郁结稍解，他微微一笑，把手轻轻贴到她脸上。感受到他指尖一点暖暖的温度，她闭了闭眼，不去想太多，很温顺地点了头。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