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姓书生一走,无人敢再提此事,何府里头除了那几个封了口的下人,也无人知晓这桩风波,何府里头,上上下下正欢天喜地、张灯结彩,盼着喜庆日子快快来临!
十日过后。
良辰吉日一到,新郎一方迎亲的队伍就吹吹打打,行往何府迎娶何婉儿。
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何家富甲一方,自是有十里嫁妆的排场,李家又世代为官,人脉甚光,排场更是气派不凡,这迎亲阵仗就格外热闹,浩浩荡荡的,列作长龙,一眼望去,尽是大红喜色,引得路人侧目,驻足观望。
大红花轿,吉时落在了何府门外,鞭炮声声,新娘被媒婆背上了轿,陪嫁的丫鬟、仆人,抬着、捧着嫁妆鱼贯而出,随行左右。迎得新娘子的新郎骑在马上、意气风发,拱手,别过大伯一家,领着红色长龙似的队列,又浩浩荡荡折返。
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阗,场面甚是热闹。小倩坐在花轿里头,一颠一颠的,心情也随这花轿一路上颠簸起伏——这回才是真正的出嫁了,如此风光出嫁,多少少女梦寐以求,不是为人妾、而是明媒正娶给心上人当正室去!心,怦怦作响,一直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只是这路程过于崎岖漫长!
头顶的凤冠很重,红盖头更是闷热,闷了一路,听得轿子外面围观路人的起哄呐喊声,心知快到了,忍不住的,她微微掀起红盖头的一角,悄悄撩起花轿一侧小窗帘、往外头瞄了瞄,突然“咦”了一声,看到路旁围观的人群里隐约闪动的一道身影,似是……
虎娃?!
她的心,咯噔一下。
但,仅眨了一下眼,人群里那道模糊中却显熟悉的身影,倏地隐没不见!
小倩心里头打了个突,风光出嫁时激动的心情、跌荡了一下,幽幽垂下小窗帘子,整张脸闷回红盖头里,外面依旧沸反盈天、十分热闹,花轿里沉闷的气氛、却似乎将外面的喜庆氛围隔绝了……
送嫁的丫鬟——青玉和紫玉,偕同媒婆在旁扶着花轿,此时,她们都喜不自禁地呼了一声:“呀,到了、到了!”
前方鞭炮阵阵、震耳欲聋,一座占地宏伟、气派的府邸,必是李之仪的家,李家双亲早年仙逝,长辈亲眷中也仅剩大伯这一家亲属,李家家中除了仆人丫鬟、整日打扫着偌大个府邸,也无其他,李之仪平素便甚少回家,今日迎亲回府,李府可算真正热闹了,西关“聊”地有些名望的长者,都被盛情邀请来,前厅绵延到大院里,摆了数十桌筵席,粘了喜字的彩灯高挂,红绸结了彩花绒球,端菜的下人进进出出,傧相站于大门前,笑脸相迎,客人还在陆陆续续到来。
迎亲队列于吉时抵达,新郎下马踢轿,迎了新娘出轿后,被众星拱月一般,在喜炮声中,被众人双双迎进门去。一对新人,在李姓家族族中长辈的见证中,入了喜堂里面拜过堂,新娘由丫鬟扶往内宅洞房里头,喜字红烛前,端坐新人床的艳红色鸳鸯被褥上,静静候着。新郎则喜笑颜开、周旋在数十桌筵席之间,与上门的宾客相互敬酒答谢。
宾主相欢、推杯换盏,众人都有几分醉意时,忽见一名衙役匆匆奔了进来,入前院,直奔主筵席,寻到了新郎,在李之仪耳边低语几句,新郎脸色一变,倏地起身,交代傧相代为招呼后,匆忙离席,在宾客惊讶的目光中,新郎急匆匆离席的身影、消失在圆月门里。
李府僻静处,一座竹园,翠竹掩映下,曲廊蜿蜒,屋舍俨然,纸窗上墨竹勾画,透着几分幽静雅致,正是主人书斋。披着大红喜袍的新郎,今夜不进洞房,反倒领着衙役进了书斋。
关紧了书房的门,挑灯坐于书案前,李之仪细细翻阅一份口供,看着看着,脸色越发凝重。
“探子去时,冯福和冯财正在家乡盖新屋子,闻了衙门寻人的风声,他二人竟避而不见,属下费了几番周折,才将这二人找了来,没上滚棒呢,这二人就吓得什么都交代了出来,属下让他们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给大人过目。”衙役一旁回禀。
“梁城?勾栏院?”李之仪看完一叠厚厚的口供状纸,脸色忽青忽白。
衙役在旁愤愤道:“这两个贼仆忒不老实,贪图主人家聘礼财物,不去迎真正的柳家闺女柳如霜,反倒给主人家找了个风尘女子,绕到梁城勾栏院里头买妓……”
“妓”字入耳,如同针扎一般,李之仪拍案而起,怒叱:“住口!”
见大人脸色极其难看,衙役这才惊觉不对,神色惶惶,小心措辞禀道:“十多日前,何府门外那陆姓书生也提过‘梁城、勾栏院’,再与冯家二仆人——冯福、冯财的口供相互比较,属下留了个心眼,亲自跑了趟降缘峰上那座缘来庵……”
“镜缘师太怎么说?”李之仪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握紧拳头,眼里仅余一线希冀。
“出家人不打诳语!”衙役支吾片刻,一咬牙,豁出去一般,一气儿道:“镜缘师太说知府大人派人来抓她之前,她在缘来庵仅仅住了十多天,并非她所说的——被师太带到庵中后,住了三年之久!何姑娘她确实……撒了谎!”
脚下一个踉跄,在衙役的惊呼声中,李之仪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目光发直,怔怔地盯着蹿动的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衙役搓了搓手,一旁喃喃,“婉儿姑娘失踪这么多年,何家和李家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照常理来说——凭两家权势、人脉、财力,怎会寻不到婉儿姑娘下落,除非……”顿了顿,见大人面色阴郁、仍不吭声,衙役小心地接道:“除非婉儿姑娘当年失踪,是被人恶意卖到了青楼,烟花之所,是何家与李家都不愿去寻的……”
话犹未尽,衙役猝然闭嘴噤了声,惶惶看着大人,惊觉对方眼神儿不对,发直的目光久久凝视在烛光里,蛇般妖艳蹿扭的烛火,似乎蹿到了大人眼中,霎时间翻腾为滔天怒火,燎原一般,站在他身旁的衙役都警觉自危,闭口不言时,却见大人霍地站起,闷吼一声,握拳的双手,疯也似的扫向书案……
“大人?!”
骇然惊呼声中,书案上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乒哩乓啷之中,夹杂砰然巨响,整个书案翻倒在地,地上凌乱不堪,墨渍飞溅到墙上,一墙斑驳!
烛光照着书房里,一片狼籍……
与此同时——
小倩还独自在洞房之中,久久等候。
端坐床沿,红盖头映着通红的喜花烛光,她烫红着脸,怀揣着少女无限美好的憧憬,心儿怦怦的,期盼着、等待着……
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元配夫人,初次邂逅的美好,翩翩少年温和的微笑,风雪中照来的温暖阳光,心中渴望着那份暖意、渴望家的感觉,虎娃不能给的,他都能给!
今日出嫁了……
心中愿望实现了……
本以为——
从今往后她就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的人……
本以为——
从此会幸福快乐……
哪知——
洞房花烛夜,新郎竟不知去了哪里,她一人在洞房里枯等一晚!
翌日,天蒙蒙亮。
新娘的红盖头,竟是一个丫鬟帮她掀开的。
“主子昨夜喝醉了,怕醉态不雅吓着夫人,就睡到书房去了。”
丫鬟说话时眼神闪烁游离,不敢看她。
她发呆地盯着两支流干了泪的花烛,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丫鬟小心殷勤地侍侯她梳洗更衣。那一袭艳红的嫁衣被她仔细叠起,压到了箱底。
怀着忐忑的心,她打开了房门,往书斋那头走,进了书斋,却看到一屋子的冷清,书房里哪还有他的身影?回来的路上,她依稀看到角落里下人的指指点点,隐约听到丫鬟们窃窃私语之声……
她逃开了,一口气跑回房里头。
她是他的元配夫人,理当入住主阁,可她的房间却被安排在主阁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房间里冷冷清清,红纱帐、鸳鸯枕,所有喜庆的物品都被丫鬟们悄悄收走,这个房间就像陈设简洁的客房。昨日风光热闹的婚宴如同一场镜花水月!她跌坐在地上,双颊凉凉湿湿的……
接连数日,她都没有看到丈夫的影子,府里的下人丫鬟不是说:“主子病了,出门寻医去了。”就是说:“主子公事繁忙,无暇回家中。”支吾的言辞,听得出搪塞、推脱之意。
青玉和紫玉两个陪嫁的丫鬟也随小姐受尽委屈,实是忍不下去,偷偷在下人里打探,当日就急匆匆来告诉小姐:
“姑爷不在镇子里,也不在州衙,听说是去了梁城!”
一听“梁城”这个地方,小倩如遭雷噬——只要去梁城里稍作打探,她真实的身份来历就暴露无疑!那里的人,谁不知晓覃员外第九房小妾被卖入勾栏院之事!
“快!快将他拦回来!”
小倩惊慌不已,在丫鬟惊讶的目光中,头发也未梳好的她,就急匆匆冲出房门,只想出门去阻拦、劝他回家来!顾不得下人们异样的目光,她披头散发地冲到大门口,突然“呀”的惨叫了一声,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青玉和紫玉急着来扶时,却见她脸色异常苍白,怔怔地盯着大门门楣上悬挂的一样东西。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青玉抬头看看门楣,上面悬的是避邪之物,并无出奇之处——鸳鸯镇上刚成亲的人家都会在前门门楣悬上此物,直到新娘子顺利给夫家产下一男半女,才会取下。
“青玉!紫玉!快帮我……”小倩浑身发抖,又惊又怕地看着门楣上高悬的辟邪之物,那似是佛门符咒沾血画贴了的钟馗小铜像,被这东西一挡,成妖的她——出不了门!“快帮我拿走门楣上挂的那东西!”
青玉和紫玉相互看了一眼,非但不依小姐吩咐,反倒急着将小姐扶回房中,一面强行扶拉,一面小声劝道:
“这东西取不得,若是我们去取了,李府里头的下人会以为小姐怕此物,是个妖孽呢!”
“小姐,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头发都没梳好,赶紧先回房吧,刚嫁到夫家,随便出门会招外人闲言碎语的,小姐还是安心在这家中等姑爷回来吧!姑爷迟早是要回来的!”
小倩被强拖着往回走,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敞开的大门,心底一声苦叹:他,迟早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