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依然望着窗外,追忆的神情使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飘渺的雾纱,“那个传说是砍柴的老伯告诉我的。喏,就像现在一样,老伯坐在榻上,我就坐在他身边,他就指着北边的方位说‘北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峰顶有一口钟,传说它是月宫里的那只玉兔不小心把捣药的石臼打翻,落入凡间后化作了巨钟,凡人如能敲响它,神钟就会实现敲钟人的一个愿望’。”他的目光极力眺望着北方,眼中有一丝晶亮的光彩,“以前有许多人去寻找那座孤峰,想敲钟祈祷北方战事早日平息,征战沙场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也让每年都会往南飞的燕子把死在北方战场的亲人的魂魄带回故里安息,所以,人们就叫那口钟为燕子钟。”
“燕子钟!”
小倩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尘封的一段记忆猛然被触动。燕子钟、燕子钟……好熟悉的感觉!
“丫头,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她好象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不该被遗忘的人!
是啊,她与虎娃在勾栏院外初次相见,她被冯家二仆强行带上马车时,看到那个小马夫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与他,似曾相识,仿佛前世的记忆,今生却模糊不清,只是依稀记得,他初见她时,动容的表情,也似乎与她的感受一样——似曾相识!
“这是燕子钟!闻钟声,思念的故人不久就能重逢,丫头,这次可别弄丢了……”
可别弄丢了……
从地上捡起石雕的“燕子钟”,小倩心头一动,突然撒足往城门外奔去。
出了城门,一路向北……
行行复行行。
半月过后,抵达西北边境的一座小镇。
旭芒照着镇上唯一的一条石板街,街旁一家饭庄,门庭冷清,一名店小二坐在门侧板凳上打盹,猝然,一道人影晃到他面前,挡住阳光。
“小二哥……”这一路施展妖法飞速行进,体力已然透支,勉强维持个常人的样子,飘零至此的小倩走到这家饭馆子门面前,再也走不动了,挽着门框,撑住孱弱的身子,她眼前不时闪过点点金星,饥肠绞痛难忍,万分吃力地喃出声来:“你知道哪座山上有、有燕子钟么?”
“燕子钟?”店小二颇为吃惊,“姑娘,你是从中原过来的?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人在边疆参军作战哪?”他往镇外一指,“再过去就是雁门关了,那里有座孤峰,边疆小镇的人们曾在那里建神庙、祈求平安,但是边关连年烽火不断,神灵似乎听不见凡人的祈祷,神庙逐渐荒废,我也是很久没有听到庙里的钟声了。”
“燕子钟真的在那座庙里?”小倩眼中焕发光彩。
“是啊,不过眼下两军交战,你一个人去那里很危险……哎?你别急着走啊!”店小二慌忙拦住正想往外冲的女孩,告诉她:“你真的要去那里,也得绕道去,免得被烽火台上的兵士乱箭射死!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店小二带她去的地方是一个隐蔽的山洞,那里聚集了很多人,老弱病残,都是一脸悲苦的神情。他们是听说只要穿过戈壁沙滩,就能到达一些没有战乱、饥荒、苛税的异国国度,才聚集到一起,准备趁夜色逃出去!
“你要找的燕子钟就在雁门关的北面。”一个老者遥指远方。
小倩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手中紧握着一块镂燕的钟形玉石,在心里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盼着夜幕快快降临。
夜幕降临时,烽火台及城墙上轮换了一批兵士。前方营帐空地上,值完勤的兵士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篝火旁,吃晚饭。
一名红缨盔甲的将领走出营帐,凑到一个小卒身边,偷偷一瞄,那小卒手里只拿着个干馍馍。
“我说虎子,吃这东西没水怎么咽得下去?”将领摇摇头,坐到小卒身旁,递了壶水给他。
虎娃仰着脖子猛灌几口水,抹了抹嘴,问:“将军,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怎么?想家了?”将军笑骂,“你小子该不是想媳妇了吧?”
虎娃目光一黯,苦涩一笑:打了胜仗,他还有机会重货自由身么?以前是寄人篱下的小马夫,如今是充军发配边疆的兵役,侥幸不死,归家之途却遥遥无期,更难与丫头……重逢!
他掏出贴身收着的那双布鞋,连日打仗,冲锋陷阵,自个脚上的鞋子破了脚板磨出了血,他仍舍不得换上这双暖脚的布鞋,只是极思念丫头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握在手里,心口便觉得暖暖的。
“将军——”
一名兵士匆匆跑来禀报,“敌军派来信史,今夜有一群人私自出关,被敌方抓获,他们想把俘虏交还给我方,并让我们打开城门。”
这时,远处的烽火台上燃起了狼烟,众将士奔上城楼,赫然发现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敌军已兵临城下!
“打开城门!”
城墙外一片呐喊声,数十名俘虏被敌军推到了城墙下。
“不能打开城门!敌方会趁乱攻进城内,边疆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哪!”副将急忙向将军劝言。
将军的脸上布满汗珠,望着城墙下的百姓,心中几番挣扎,一咬牙,毅然挥手,“打开城门!”
城门打开的同时,战鼓也敲响了,俘虏逃入城内后,将士们便挡在了前方,浴血奋战。
虎娃是第一个去开城门的,仓皇逃进来的一个老者撞在他身上,一样东西从老者身上滚落。
虎娃脸色大变,捡起地上那块钟形玉石,拽住老者的衣袖,急急问:“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
“骑军在路上抓我们的时候,从一个女孩身上掉下来的……”
“那个女孩呢?”
“往雁门关去了,去找燕子钟。”
燕子钟?是她!真的是她!
“丫头——”
一声高呼,城楼上的将军吃惊地看到那个小卒竟冲出城外,夺来一匹战马,单枪匹马在敌军中拼杀,专捡敌方阵势中的薄弱环节突围,突然爆发出的战斗力与骑术,不像是一个小卒应有的素质,倒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挥舞的红缨枪所向披靡,硬是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雁门关!
雁门关北边一座孤峰,山石嶙峋,地势险峻。
半山腰,一个人影正在踽踽独行,无数次跌倒,无数次爬起,孱弱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颤抖,冻得煞青的脸上满是泪水,风里卷着哽咽声:
“虎子……”
“燕子钟、燕子钟……”
破皮滴血的五指颤颤地攀上一块山石,借力把整个身子攀上去时,一件咄咄怪事蓦然闯入眼帘,小倩瞪大杏眸屏住呼吸,愕然凝望那只闯入视野的彩蝶。
蝶儿彩翼翩跹,与莹洁的雪花共舞,幻美之姿勾人魂魄。她伸出手来捕捉这只精灵,缓缓的、缓缓的将蝶儿邀入手中,合拢掌心凑至眼前再摊开时,手中空空如也,那只彩蝶如梦般自指缝悄悄流失。
轻轻一叹,小倩再也使不出力气往上攀了,她倒在雪地中,视线朦朦胧胧的,恍惚看到前方又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好象是个人影,风里隐约飘来一个声音:
“莲……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好久……”
“莲,你没有忘记那个约定吧?”
声音绕在耳边,小倩奋力睁大眼睛,看到雪地里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你是谁?”
风声突然停止了,雪景也突然消失,她的眼前赫然出现一幕奇异的景象——
雁门关延伸的官道上,一列华丽壮观的送嫁队伍正在往关外缓缓行进。
猝然,一缕烟尘滚起,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年轻将领策马狂追而至,举臂高呼:“公主!莲——”
队伍中间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帘猝然掀开,一张清秀的容颜探出车窗外,凝望策马而来的年轻将领,那是一名虎郎将,久经沙场的健壮体魄,周正的五官,乌黑发亮的大眼,唇边点落两粒酒窝……正要远嫁番邦的清莲公主见到此人,凄然呼喊:“凝笑——”
送嫁队伍里冲出几名士兵,挡住了虎郎将的马,公主的马车加速奔远。
一声长嘶,单骑冲向北边的孤峰,登上峰顶,凝笑对着远方的队伍高喊:“莲——我在这里!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云上回荡着爱人的呼唤,公主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凝笑……人会有转世轮回吗?
在两个人死了之后,会有来生,你相信到时候我们会再见面吗?
莲……如果真的有来生,到那时你要回到我身边,不要忘记,我会在这里等你,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来。
回来……是的,我会回来的!
等到燕子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等到燕子钟声响起,凝笑,你与我再续前世未了的情缘!
等到燕子钟声响起……
“莲,你记起来了么?”
熟悉的声音缭绕在耳畔,小倩笑了:“凝笑,我回来了!”
是的,她记起来了,前世她是远嫁番邦的一位和亲公主,凝笑则是曾与番邦几度作战的骠骑将军,他们深爱着彼此,曾经约定——等到北方战事停歇,番邦战败归降,国泰民安之际,他要骑着骏马来迎娶她。
他精忠报国、也为所爱之人浴血疆场,朝廷却负担不起连年的战事、最终依旧选择了和亲,将公主远嫁番邦……
公主出嫁后,虎郎将擅自率兵出征,血染沙场,番邦恨中原朝廷失信毁约,将公主祭天,莲公主一死,凝笑更生杀红了眼,导致生灵涂炭,天地人神共愤,轮回路上,三生石中,刻下二人名字,令这二人生生世世遭受磨难,转世投胎也受尽磨难、不得好姻缘!
命运捉弄,诸多考验,却,如何能抹灭这二人孽缠的情愫,前世种因,今生结果,哪怕——是苦果!
“莲……”
人影晃动着渐渐靠近,近了、近了!缭绕在耳边的声音突然清晰——
“丫头——”
看着远远奔来的少年,小倩笑着落了泪:是他?原来是他啊!
原来,这世间果真有永恒的、难以磨灭的缘分,轮回中经历的磨难,只为了再度重逢!
凝笑……
“虎子——”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出妖法,小倩猝然幻化为狐,九尾之狐,一跃而起,却不是扑向飞奔上峰顶的那个少年,而是奋力跃向峰顶矗立的一口巨大古钟,无锤的石钟,她竟一头扑撞上去……
噌——吰——
噌——吰——
钟响,直冲霄汉!
钟响,惊天地、泣鬼神!
“丫头……”
飞奔上绝顶,颠峰之上,只见片片飘羽,使尽妖法,羽化而去的人儿,一点点消失在漫漫风雪之中,狐之九尾倾折、透明的羽毛飞扬,飘洒漫空……
“莲——”
衣袂迎风猎猎,虎娃狂奔至悬崖边缘,看点点斑驳血珠,由古钟上喷洒到悬崖边缘,悬崖外,雪花漫空,却,再寻不见伊人身影,再看不到伊人含泪清眸……
砰然跪跌于悬崖危缘,虎娃仰天悲啸,泪洒长空……
那一天,燕子钟声终于敲响了,作战的敌军听到钟声时大惊失色,以为边关援兵已到,军心大乱,弃甲而逃。
那一天,有人看到雁门关北面的孤峰上有许多燕子聚集在那里,它们一齐用头奋力撞向古钟,钟声响彻天地间,久久回荡,战火停歇。
不久之后,朝廷闻捷报,又逢天子圣诞,于是大赦天下,充配边疆的囚徒兵役,都重获自由,返家与亲人团聚。三军犒赏时,却惟独不见了虎娃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将军于烽火台上,依稀看到一个少年踽踽独行于山中,手中似乎拎了一盏灯,那灯极其古怪,来自鸳鸯镇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盏犀照,引着阳间的人,与亡为鬼的亲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