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边明月枕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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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惊涛骇浪(5)

5.流浪的红舞鞋

“那么你跳到什么时候,我就奉陪到什么时候。”亦轩看着她,“如果你弄垮长河集团,我就建一个新的!我会一直存在于你的生活之中,终有一天,建设者会打败破坏者,爱会打败恨,我会找到你!”

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桑柠第二次来到了医院。她昏迷着,脸色惨白,手心冰冰凉凉的,医生们进进出出地为她止血。亦轩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顶棚,黄色的灯光在雪白的天花板上衍化开来,就像桑柠的血迹,慢慢地扩散到她整张原本白皙的脸。他一合上眼睛,桑柠在他身旁落下的一幕便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出现,仿佛五月的花瓣不断飘零。

他把头痛苦地埋进掌心。

瑷蓁在他身旁,渐渐从刚才的惊恐中镇定下来。她手上还沾着桑柠的血,那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桑柠的血,那是那个会半夜因为怕鬼而敲她的房门和她一起睡,为了她上课还在钻研按摩治疗术的桑柠的血!帷源付出生命代价换回来的桑柠,现在躺在里面的病房里,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意识。

瑷蓁的心里一阵剧痛。

“瑷蓁。”亦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抬起头,看着他,等他说话。亦轩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张开双臂去拥住她。瑷蓁的头靠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认识亦轩以来,她觉得自己的心灵一直处于荒芜中,只有亦轩给予她精心的照料,她却从来不曾给予他什么。

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掐断他的肌肉和血脉。

她知道自己此刻多么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他又何尝不是呢?

许久,瑷蓁幽幽地说:“亦轩,我看见帷源了。我看见帷源从那个房间走出来,告诉我,他要走了,他要把桑柠带走了。”

“别说傻话。”亦轩伸手捂住她的嘴,“桑柠不会有事。”

瑷蓁的目光继续注视着那个方向,呆呆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帷源没有死,他只是住在了桑柠的灵魂里。桑柠要是死了,一切就真的完了。”

“瑷蓁,”亦轩拉她靠在自己肩头,轻拍她的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你和桑柠这两个天使一般的女孩儿,偏偏要经历这么多的痛苦呢?”

“柠柠她怎么样了?”大门口,叶琬亭小跑进来,见到瑷蓁就像见到救命稻草,抓住她问个不停,“这是怎么了,柠柠怎么会出事的?”

瑷蓁只能安慰她,“医生正在给她止血,应该没有大碍。”

“止血?她流了很多血吗?”叶琬亭惊惶地说。

“没有。”瑷蓁见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弥补道,“是在给她缝合伤口,很快就会没事的!”

在一旁坐着的亦轩抬起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柠的母亲,他诧异于桑柠和她母亲如此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出来了。

“病人脱离危险了,只是还很虚弱。你们可以看看她,但是最好别太久,不要打扰她休息。”

桑柠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缓缓睁开。这是什么地方?她努力地想着,头一阵眩晕。刚才她昏沉沉的梦魇里,到处都是那块断掉的指路牌,从不同的方向沉沉地压在亦轩的身上,暗红的血从他的身体喷涌出来,任凭她崩溃地呼喊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是叶琬亭。

“妈妈……”她有气无力地叫了声,脑海中闪动着亦轩的图像,“亦轩呢?他没事吧?”

“桑柠,我在这里。”亦轩上前一步,走到她的枕边,“我没事,是你有事。”

桑柠舒心地笑了,但那一笑像是花了她很多力气,她十分疲惫。

亦轩在她的身边蹲下,“桑柠,没事的。你好好养身体,不久你又会像只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的。”

站在门外的瑷蓁推门进来,她慢慢地走到桑柠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

“瑷蓁--”桑柠慢慢地叫了声。

“叶阿姨,亦轩,我想和桑柠单独说两句话。”瑷蓁恳切地看着叶琬亭和亦轩。他们会意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桑柠一眼,走了出去。

瑷蓁走到床边,握住桑柠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瑷蓁看着桑柠说。

“没有关系。”桑柠摇摇头,冲她笑,“我不冷。”

“桑柠,你这个大笨蛋,为什么为了亦轩连命也不顾?幸亏没有伤到要害,要不然该怎么办好……”瑷蓁眼睛里闪着泪光。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反而越看越伤心,越忍越伤心。

桑柠微笑着看着她,慢慢地、吃力地说:“瑷蓁,你别哭,你知道,从小到大我最怕看到你哭。每次看到你悲伤,就不由自主地想去安慰你的悲伤,看到你流泪,就不由自主地想帮你流泪。你要快快乐乐的,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天上人间,我和帷源都希望你这样。”

瑷蓁的眼泪不可遏止。她把桑柠的手背贴到自己的脸颊,泪水立刻吧嗒吧嗒落到上面,“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不想见到你,好像一看到你,就不由自主地要难过。以前我一直觉得帷源死了,我就永远失去了他。就在刚刚你昏迷不醒时,我才突然觉得,帷源为了你死了,他一定是觉得你值得,他还会住在我们的心里,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他才是真的死了。桑柠,原谅我。”

桑柠忍住脊柱的剧痛,慢慢坐起身来,抱住她的头,微笑着说:“瑷蓁,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

瑷蓁伸出胳膊拥抱着桑柠,泪水把她的肩头打湿一片。她感受到桑柠在微微颤抖,紧张地问:“弄疼你了吗?你是不是应该躺下?”

“没事。”桑柠拉住她的手,微微笑,“你知道的,再疼,也没有我看到你难过的时候那么疼。瑷蓁,忘记过去吧。至少你应该那样去努力。天力那么强大,人力这么渺小,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每一个新的日升月落,不是吗?有些情感应该超越而不是沉溺,不是吗?”

瑷蓁注视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多么苍白的脸,那么柔弱,却想保护整个世界,“桑柠,可是我……”

话未出口,桑柠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立刻打断了她,“我说过,只要你幸福,所有的一切我都愿意送给你。记得小时候你帮我写作业,陪我逛公园,教我怎么去爱上数学题吗?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稀里糊涂,随波逐流,哪会见到今天这么丰富的世界呢?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天使,我那时成天在想,我该怎么报答你呢?你看起来什么都不需要,你总是把一切可以做的都做到了最好。后来我渐渐长大渐渐明白,或许我们两个,是这世界上最随意的相遇,我们的感情也是最随意的一种感情,无关债务,只有你我,所以全世界所有的东西我都愿意送给你。”

桑柠终于说完了。

瑷蓁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桑柠,她以为桑柠一直生活在她那个不涉世事的、梦幻的小世界里,却从来没想到越是清澈见底的湖水越是能洞悉一切。

瑷蓁走出病房,迎上了亦轩的目光。

她看着他,说:“我守着她睡着了。医生说她需要休息,我们先回公司去吧,最近有很多事情要做。”

叶琬亭也说:“你们要是有事先走吧,柠柠交给我照顾就可以了。”

亦轩给叶琬亭微微行礼,跟在瑷蓁身后,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乌云已经散开,还是没有阳光。回到公司后,长河广场上停了几辆电视台的车。亦轩问门卫是怎么回事,门卫说许静如正在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

两人一头雾水地赶了上去。

会议大厅里来了不少记者,许静如正在接受访问,宏建也来人了,不过不是桑健雄,而是汪钟伦。

“桑健雄怎么没来?”瑷蓁诧异地问。

“听桑柠说他住院了。”亦轩说。

“住院?”瑷蓁惊讶万分。

“宁平项目的大楼马上就要投入使用,这是长河集团和宏建公司首次合作。宏建是一个很好的伙伴,我们以后还会有一系列的合作。”许静如说。

“许董事长,新落成的宁平大楼从设计到施工,在业内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赢得了很高的评价,大家对它有着很高的期待,请问它的名字最终确定了吗?”有记者问。

“我们目前有了几个备选名,最终确定后会告诉大家。”

“许女士,您刚才所谓的双喜临门,宁平项目大楼投入使用是一件,另一件是?”

许静如的目光落到刚刚挤进后排的亦轩和瑷蓁身上,说:“另一件就是我打算在宁平项目完全结束,正式投入使用之时,将长河集团交给我的儿子林亦轩。随后亦轩和凌瑷蓁小姐,也就是宁平项目的负责人,将举行订婚仪式。”

人群一片喧哗,瑷蓁和亦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人群中已经炸开了锅,“请问许女士,令郎和凌小姐是否也会在今年完婚呢?”

“请问许董事长,凌瑷蓁小姐和林先生的婚约是否有出于长河集团长远发展的考虑?”

“请问许董事长……”

在这个时候公布他们的婚讯,无疑对长河集团的声誉是有利的。但那些声音在亦轩的耳边渐渐模糊成一片,他迅速扒开人群,飞快地离开了会议大厅。

瑷蓁回到办公室,发现亦轩正坐在沙发上等她,看不清情绪。

“你怎么在这里?”她有些诧异。

“我想和你谈一点事情。本来想和你、桑柠一起说的,不料桑柠出了事。”

瑷蓁转身关上门,“关于订婚的事?”

“这个我们迟些再说。”亦轩起身将照片递给她,“瑷蓁,我需要一个解释。”

瑷蓁翻了翻照片,有点惊愕,“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来问我?”

亦轩摇摇头,“因为我一直希望能够用我的心去理解你,让你自己停下来。”

“那么你理解了吗?”

“我不太理解。瑷蓁,你到底想做什么?想对长河集团做什么?想对桑健雄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他的表情很镇定,和他通常的表情没什么两样,以至于瑷蓁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气。

“对不起,我并没想过要对你做什么。”

“但是你还是做了,不是吗?长河集团现在危机四伏的财务状况,都是你的杰作对不对?”

瑷蓁咬着牙,沉默半晌后迎着他的目光说:“是的。”

“为了当年的恩怨,你竟然要把偌大的长河集团推向绝境吗?你就完全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瑷蓁眼角泛着泪光,却冷冷一笑,“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可是你比我想象中更早地发现了端倪,而你的母亲又步步紧逼,我别无选择,只好陪着你们周旋。但是如今你已经识破我了,桑柠的受伤也让我心灰意懒,你去告发我吧,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她似乎有一种洞悉他心思的本领,亦轩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可是此时此刻你还要利用我对你的不忍心?你还不预备和我开诚布公吗?”

“你是笨蛋吗?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让我利用!”瑷蓁的头慢慢抬起来,迎向他的目光,等着他失望、愤怒,并最终放弃。可是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痛心,牵带着她的心一起作痛,“亦轩,你自以为认识的那个我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像。如今我已经走了九十九步,马上就可以要到我要的东西,我不会停,你放弃吧,我们更适合兵戎相见。”

“你要什么?郁帷源已经死了,当初的事情长河集团是有错,但是它毕竟过去了,你何苦这般害人害己?”

“这个和你没关系。”

“或许和我没关系,但今天我能知道这个事情,明天董事长也会知道!”

“现在的我不怕她知道,相反我已经决定告诉她了。一切就快结束了。”

“不,还没有结束。我不会让你损害长河集团,也不会让你自我毁灭。我不会让这一切结束,只有你停下来,一切才会结束!”

“你不要再对我有耐心了。”瑷蓁大声说,“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能搞清楚状况吗?你我是敌而非友,你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你放弃吧!我不是天使!世界上有比我好一千倍的人值得你去珍惜!”

亦轩看着她,很久后才说话:“不,刚刚我差点儿又被你的激将法骗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地想把我隔绝在你的生活之外,想让我恨你,可是今后你再也骗不了我了。你可以决定你的步伐,却无法决定我的感情!”

瑷蓁冷眼看他,“你读过安徒生的《流浪的红舞鞋》吗?那个女孩子有一双红鞋子,穿上了之后她就只能一直跳舞,再也停不下来。”

“那么你跳到什么时候,我就奉陪到什么时候。”亦轩看着她,“如果你弄垮长河集团,我就建一个新的!我会一直存在于你的生活之中,终有一天,建设者会打败破坏者,爱会打败恨,我会找到你!”

说完他便出去了。

瑷蓁慢慢坐到地上,捂着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下班后亦轩来到医院看桑柠。他轻轻拉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桑柠正安静地躺着,叶琬亭坐在她的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叶阿姨。”他进门,轻轻唤了声,慢慢地走到病床前在桑柠身边坐下来,“您还没吃饭吧,桑柠交给我来照顾。”

桑柠正酣睡着,叶琬亭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亦轩目不转睛地看着桑柠。她的额头上缠着几圈厚厚的绷带,渗透着殷红的血迹。她双目紧紧闭着,苍白的面庞一脸安详。兰蕙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

“桑柠她可以做到无私地爱,默默地爱,不求回报地爱,我做不到她那样的境界!可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被遗忘,失落,心碎,看着自己爱的人守在别人身旁还要无怨无悔,还要祝福……”

“桑柠那么爱你,在你身边那么痛苦,你即使不肯回应她的爱,也不至于吝啬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你母亲随便找个借口赶出长河集团吧!”

“你真的那么傻吗,我们都知道桑柠爱你,除了你自己。”

……

他的鼻子突然一酸。桑柠安静地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其实他现在想想,除了极少的时候,通常她都是这样,像一朵小茉莉花,静静地躲在墙角盛开,微小得似乎不忍心打扰整个春天的姹紫嫣红。

这时,她的手从被窝里露出来,那只纤巧的、白皙的手,会在点点湖给他画画,会教小尼克罗斯叠纸船,还会奋力一扑,在他的车下救出那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一股热浪在他的心中翻腾,驱使着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想给它传递一点温暖和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桑柠睡醒了,睁开眼睛,只见亦轩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她一惊,本能地缩回手要坐起来,刚尝试着,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虚弱无力。亦轩扶住了她。她惊惶地看着他那双宽大温暖的手掌停留在自己的肩头,她一双清澈的眸子仰望着他。

亦轩微微一笑,把她在床头安顿好后说:“睡了这么长时间,一定饿了,我去给你买吃的。想吃什么?”

桑柠扑闪着眼睛,方才发现自己真实地躺在医院,而不再是做梦了。半晌后她低声说:“我想吃巧克力蛋糕。”

亦轩沉默了片刻,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刚走一步,他回过头去,桑柠那双明澈的眼睛也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亦轩出门正碰上叶琬亭。听说他去帮桑柠买吃的,叶琬亭给他看了看手里的粥,说:“我已经买了。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想麻烦你去趟桑柠住的公寓,帮她把她卧室的枕头和水杯拿来。”

傍晚时分,亦凡也得到了桑柠受伤的消息。那时林远峰也正巧在家,便和亦凡一起去医院看望。走到病房门口,林远峰刚要伸手去拉门,后面传来声音,“请问你们是?”

林远峰和亦凡同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手里拿着一杯满满的开水,微笑地看着他们。但当她的目光落到林远峰身上时,手中的水杯哐当落到地上,开水四溅开来,还冒着热气。

林远峰的目光顿时无法飘离。

亦凡疑惑地看着他。他脸上的肌肉机械地动了动,“我是来看桑柠的……”

叶琬亭也报之以同样的笑容,“谢谢你,我是桑柠的母亲。”

林远峰拦住了她,“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亦轩拿完东西回来,远远看见林远峰和叶琬亭的背影,迷惑了。

叶琬亭和林远峰并排站在天台上,迎面是西边金色的太阳。沉默片刻后,林远峰转头看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眉目和当初没有太大的分别,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和脸上透着岁月的沧桑。他有些恍惚,脑子里闪烁的念头竟然不是问她这些年的生活,倾吐这些年来的疑惑和思念,而是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时光。那时他们总是这样站在松木婆娑的山冈上,相互依靠着,看着晚霞一点点染红整片天空,那时的每一天都让人充满了希望。那时,他坚定地以为以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必将一起走过。

可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每天的太阳东升西落,只是她在某一个早晨突然消失,再也不曾出现过。

“晓风。”过了许久,他开口道,“你好吗?”

叶琬亭抬头看着他。他的鬓角多了几缕稀疏的白发,眼底却依旧闪烁着如同当年的温柔。尽管这些年间她总能从电视、报纸看到他的身影,但是当他这样真实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原本平静的心还是陡然疼痛起来。

“我还好。”她静静地答道,她看着他,心里隐约有些愧疚,仿佛这些年没有陪伴着他,是她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你也过得很好吧,我经常看到关于你的消息。”

“是吗?”他一笑,“不过倒是平平静静的,没有起伏也没有颠簸,这大约也算是很好吧。”他说着,目光又投向了远处。叶琬亭以为他要询问她曾经不辞而别的原因,他大致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也是,三十多年都过去了,各自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无论当年她的离开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除了给彼此平添一些遗憾,便不具备太多的意义了。

还是叶琬亭后来主动提起了当年的事情。那些事情对她而言尽管痛心,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大约是抱着一种自救的态度,她早已在痛苦和遗憾的折磨中,变得十分淡然了。她慢慢地向他陈述着,事隔三十多年了,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对她而言,却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故事。

她讲完后,林远峰沉默着。接着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里不时有护士推着病人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几只瘦瘦的乌鸦在大榕树下悠闲地觅食。他的心仿佛安定了一些,至少他确定了当她离去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爱着他的,这虽然已经无法治愈他心底那道湮没在岁月里的伤口,但多少是一点轻柔的抚慰。

“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林远峰说,“我可以不去维也纳,你知道陪在你身边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叶琬亭凄然一笑。有了这句话,这些年来的思念和寂寞仿佛一瞬间就有了一个交代,这个人是断然不会辜负她的。至于当年该不该让他留下来,已经不是她有兴趣有力气去思考的问题了。人生中的变数那么多,当生活朝着一条轨迹发展了很远很远的时候,再去琢磨当初的千万种可能,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当初他留下来,他们可以长相厮守,但他的理想就此夭折,平淡生活中的艰辛或许会磨去青年时所有的热烈和激情,梦想的未完成或许会逐渐形成他心底的另一道伤口,她和音乐在他的世界里存在一场永恒的竞争,二者只能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无论失去哪个,对他而言都将是永远的遗憾。

“现在都不要再说这些了,这是我们的命运。人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圆满收场的。”

林远峰皱着眉头,“你总是那么消极。”

“很多事情只有这样去想,才不会让自己太难过。”

“你搬出来后,一直是一个人住吗?”

叶琬亭点点头,“是的,有时候柠柠会来陪我。但年轻人总有自己的事情。说来也真是好笑,好像我们已经到了需要人陪,自己似乎不能照顾好自己的阶段了。”

“桑柠是个乖巧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觉得和她特别投缘,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你的女儿。有时候真是不得不相信人和人是有缘分的。”

“医生说她已经没有大碍了。这孩子外表纤弱,实际上从小好强,凡事先为别人想着,不顺心的事情便一个人扛下来,自己却不是伤就是病,从没有让人省心过。”

“以前很多次听桑柠谈起她的妈妈,大家都羡慕她有一个好妈妈。”

叶琬亭苦笑,“和她相处多了你还会知道她不但有一个好妈妈,还会发现她有许许多多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一旦成为她的,她必定非常珍惜,都把它们当做最好的。”

林远峰点点头。叶琬亭问道:“亦轩是你的儿子吧?听说他和瑷蓁快订婚了。瑷蓁我是带过的,又聪明又漂亮,和亦轩在一起倒是男才女貌。”她抬头看着林远峰,微微一笑,“想不到,我们差不多要做儿女亲家了。”

亦轩呆立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太阳有些偏斜了,一束余晖落到他的脸上,晃得他有些眩晕。他慢慢转过身,向楼下走去。那段短短的楼梯仿佛变得很长很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走廊尽头是一丛常青藤,缠绕着爬满了病房的南墙。他在小亭子里坐了下来,亭子下面是一湾浅水,去年秋天的几片残荷在水面漂荡。

大约从记事开始,他便从来没有看到过爸爸妈妈亲密的样子。他们就像住在同一屋檐之下却并不相干的陌生人,各自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前进。他一直以为父亲有些人情淡漠,因此对母亲多少有些同情,才在一次次母亲为他决定人生时放弃“抗争”,原因只在于想多多少少给她一些心灵的安慰。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根本的问题不在于父亲的“人情淡漠”,而恰在于他心中有一份涌动压抑的热情。亦轩有些不敢想下去。这时候,先前落在脸上的阳光已经暗淡下去了。他抬头,夕阳已经在西天落下。或许,明天太阳会一如既往地在东方升起,又或许,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波就要来临了。

不知过了多久,亦轩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方才记起自己的使命--他原是答应为桑柠拿东西的。

走到病房前,门虚掩着,他本能地在门口站住了。门内传来笑谈的声音。他轻轻推出一道缝隙,只见书淇坐在病床边上,熟练地削着苹果,一边给桑柠讲着笑话。桑柠斜坐在床头,头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脸上带着苍白的倦意,两个小小的酒窝却十分明显。突然间,她咳嗽了两声,书淇迅速放下手中的苹果,伸出手去将她的身体扶正,然后用被子把她捂了个严严实实。

亦轩顿了三两秒,便退了出来。

他不知道书淇是怎么听说桑柠受伤的事情的,大约是他始终关注着她,所以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若爱上一个人,目光便永远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对也好,错也好,谁也无法对自己的心说谎。

亦轩甩了甩头,接着便迈步向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到外面的小卖部要了一个塑料袋子,把手里的东西分两袋装好,返回去轻轻挂在病房门的把手上。父亲说得对,这世间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缺少了这种东西,人连自己的感情也会变得无法左右。对于桑柠的这份爱,终自己一生恐怕都只能辜负了。

桑柠,你的爱情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漫漫人生,只请你留在我的身边,给我时间一一报答。

桑柠受伤虽然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是毕竟是有惊无险,小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便逐渐好转。叶琬亭担心落下病根,要求留院多观察一段时间,但为了不让桑健雄生疑,桑柠还是坚持早点出院。出院这天书淇来帮忙收拾,一大早便开车到了医院门口。这段时间叶琬亭经常见到他的身影,也时常暗地里观察着这个小伙子,健康、俊朗,修养学问都很不错,见桑柠对他也不排斥,她的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但感情的事情外人是不方便随便插嘴的,尤其是这样看似朦胧的时期,所以她也始终没有问过桑柠一字半句,只是每次见到书淇都客客气气,略带欣赏。书淇帮忙办理好出院手续,把叶琬亭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搬上车。叶琬亭笑吟吟地向他致谢,一边扶着桑柠坐进车里--尽管桑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叶琬亭还是坚持着。

“今天几号了?”桑柠问。

叶琬亭答道:“十三号。你前后在医院住了九天。”

书淇听着她们的话,静静地开着车,片刻后突然毫无征兆地打破了沉寂,说:“桑柠,你还不知道,瑷蓁和林亦轩原定在下个月的订婚典礼取消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

叶琬亭先问道:“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取消了?”

桑柠则沉默着,一时还没有整理好情绪。

书淇从反光镜里瞄到她的表情,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可能是觉得原来定下的时间不太合适,也可能有别的原因。”

桑柠更加沉默了。

书淇像是话里有话,桑柠却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以前她一直觉得书淇是个简单明快得像春天的溪水一样的男孩子,可是最近她越来越发现他深邃的一面了,她很容易便能从他那里看到“心事”这两个字,并且这种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不知怎的,这种感觉让桑柠有种潜在的不安,就像这早春里从车窗缝隙吹进来的风,凉沁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