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方向的火光耀花了希洛医师的眼睛,他叹了口气,从储物仓库里搬起一些柴禾往屋子走去。进了屋,医师用脚把门关上,堵住了屋外冷冽的寒风。
小镇已经戒严好些天了,自从那些外来者来到小镇后,帕瓦里奇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一夜之间,猎人工会主席弗雷德被囚禁,镇长门萨以及护卫队被杀,小镇一夜易主。镇长的宝座落入商会主席沙伦的手里,可明眼人都知道,沙伦也不过是那些外来者手下的一条狗,他这个镇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只是,在几千名士兵的强大武力之下,没有人敢反对就是了。
所幸,外来者通过沙伦这个傀儡镇长发布了戒严和宵禁的命令后,便没有做出骚扰市民的任何动作。他们带来的军队大多数停留在小镇西面的雪原,更在最近几天退进了银霜密林里,不知道在掩饰什么。这使得镇上的居民议论纷纷,希洛医生也听得好几种传闻。
希洛医师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名医生中的一名,他的医术并不见得如何高明,来找他诊断的病人也通常只是得了些小病小痛。但希洛医师的脾气很好,性格温厚,并且乐意帮助人。这使得他在小镇里颇有人气,为此,他开设的小小诊所倒也维持得下来。
但最近的戒严使得希洛医师的收入变得有些拮据,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没钱再购买食物了。但家里,却还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儿女要养,希洛医师甚至考虑是否得找邻居好友借钱购买食物和水。寒冬还很漫长,可小镇的情形却不知道还要维持多久。
在这样看似漫漫无期的等待着,今天却发生了一件让希洛医生以及镇上其它居民大感意外的事情。
比底斯城竟然派来了两位使者,而且风传它们是有求于帕瓦里奇而来。
希洛医师把柴禾放到壁炉边时,正好看到他的孩子正趴在窗外朝广场的方向张望。
“玛丽,让他们下来。”希洛医师朝厨房叫道。
他的妻子玛丽,一个体形微胖的女人从厨房走出来。玛丽温柔地朝丈夫笑笑道:“别管他们了,亲爱的。他们只是好奇,柴禾还够吗?不够的话,明天我去砍些回来吧。”
医师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诊所打转,家里一些琐碎的活全由妻子玛丽照拂。这些年来,玛丽过得也不容易。医师记得嫁给自己的时候,玛丽还是个青涩的少女。可如今,她的手早已生出了老茧。
希洛医师摇头道:“不用了,柴禾不够的话我自己会去砍些回来。反正最近诊所无法营业,呆着也是呆着。”
他又道:“你还是让孩子们下来吧,我总觉得如今镇上发生的事情很不简单,别惹出无谓的麻烦。”
玛丽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把孩子们拉开。希洛医师将柴禾一块块扔进壁炉里,他尽量将柴禾扔得分散些,这使得它们之间有足够的空间让木材彻底点燃,以便提供给屋子里足够的暖气。火焰跳跃着,一如从广场方向照来的火光。比底斯城的使者正在广场上参加沙伦为它们举行的宴会,希洛医师听从广场上过来的人讲述,那是一只高大且可怕的怪物。
医师思绪如飞,脑海中偶然一个灵感的火花炸现,希洛医生拎起一块柴禾,却没有将之扔进壁炉。他突然想到,外来者停留在帕瓦里奇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比底斯城的缘故?
便在这时,门给敲得“啪啪”响。希洛无来由心脏重重一跳,莫名的恐慌让他差点想从后门逃出屋子。可一看到惊惶的妻子还有一脸茫然的孩子们,希洛医生深吸一口气,却朝大门走去。
“谁?”希洛医师叫道。
门外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希洛医生吗?我是罗伯,请您开门好吗?”
透出窗帘,希洛医生看到门外人影绰绰,知道绝不止罗伯一人。而这个罗伯,希洛也不陌生,他是沙伦手下猫头鹰商号的主管兼管家。既然罗伯找上门,那肯定有大事发生。
可是,希洛只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身。毕竟他知道,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所谓的大事发生在他身上未必是件好事。
门开,门外老罗伯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跟在老罗伯后面的还有几名彪悍的士兵,这些士兵面无表情,可眼瞳深处带着森然杀意。希洛知道这些人是外来者所带来的军队,帕瓦里奇的卫兵既没他们健壮,也没有他们深刻在骨髓里的杀意。
“有什么事吗?罗伯先生。”希洛医生尽量用平静地口吻问道。
老罗伯咧嘴一笑,道:“恭喜你,希洛医师。我们的老邻居比底斯城那发生了些事情,是一场疾病。这些邻居希望我们能够派遣一名医生到它们那看看,沙伦先生选中了您。这次,您可是代表了我们整个帕瓦里奇,这是何等的荣光。”
“不。”玛丽惊恐地说道:“为什么是希洛,罗伯先生。麻烦你告诉沙伦先生,如果论医术的话,杰斯、马德拉两位医生的技术尚在我丈夫之上。他们是更合适的人选!”
“夫人,我只是负责传话。至于为什么,就不是我所能够知道的了。”老罗伯朝玛丽点头致意,然后又对希洛医生道:“医生,你准备一下。还有,为了表达对希洛医生的敬意。在您前往比底斯城的这些天,贵夫人和您的孩子们将由沙伦先生负责照顾,您完全不用担心他们的温饱。”
希洛一听,变色道:“罗伯先生,沙伦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玛丽和孩子们的温饱,我想不用沙伦先生担心,他们可以自己活得好好的。”
老罗伯脸色一变,冷哼道:“希洛医生,你只要照沙伦先生的意思去做既可。至于怎么做,我想不用你来吩咐吧。”
说罢,老罗伯朝后面的士兵打了个眼色。几名士兵立刻紧了紧手中的步枪,并用枪口推了推希洛。于是在孩子们惊惶的叫声里,希洛一家连晚餐也来不及吃,便被“请”出了温暖的房子,乘坐着汽车来到沙伦的别墅。
玛丽和孩子们被沙伦家的下人带走,而希洛医生则跟着老罗伯来到沙伦的书房。老罗伯敲了敲门,门内却响起一把女人的声音:“进来。”
老罗伯推开门,并请希洛医生进去。事到如今,希洛医生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书房。却见沙伦的位置上如今坐着个美丽的女人,女人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干练的气息,以及淡淡的威严。这种威严,是长年位居上位的人才拥有的一种特质。于是希洛知道,这女人是沙伦背后的老板。
老罗伯对这个女人恭敬道:“尊敬的碧昂丽丝小姐,您要的人我给带来了。”
名叫碧昂丽丝的女人点了点头,挥手让老罗伯退下。这时希洛才发现,在书房另一边的沙发上,一个有着亚洲人脸孔的年轻男人正安静地看着书。或许出于职业的敏感,希洛在这个男人身上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希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通常有这种血腥气味的,不是刚被人杀死的尸体,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让希洛感到可怕的人,这男人看书时的表情是那么平静,使希洛联想到他在杀人时必然也是这付平静的脸孔。
没有什么比冷静的杀手更可怕的了。
一声轻咳让希洛把注意力从零的身上转移开去,落在眼前这个正把玩着一把金笔的年轻女人身上。
碧昂丽丝淡淡道:“希洛医生,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会把你叫到这来吧。没错,因为你需要去一趟比底斯城,好看看我们那些邻居得的是什么病。我在这个时候见你,是想让你到时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说服我们的好邻居把病人转移到帕瓦里奇来。”
“你是个好医生,同时也是好丈夫好父亲,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对吗?”
希洛医生重重点头道:“尊贵的小姐,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了。我只求你,放过玛丽和我的孩子吧。”
碧昂丽丝微笑道:“你放心好了,他们在这里会过得比镇上任何一个人都好。只要我看到比底斯城的病人到达帕瓦里奇,他们不仅可以回家,还能够得到一笔钱。一笔足够他们花上很久的钱。”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普通人的意愿即使再强烈也无法改变现状。便如希洛医生,事实上他也不抱任何希望,而碧昂丽丝对他的承诺已经超乎他的意料。若是沙伦的话,希洛相信自己还是得照他的意思去办,可却别想得到半点好处。
很快,希洛下去了,并为明天的启程作准备。碧昂丽丝伸了个懒腰,看向仍安静读书的零,她问道:“知道为什么我要选希洛吗?”
“不是很明显吗?你已经说了,他是个好人。”零头也不回地道。
碧昂丽丝露出一抹微笑,道:“你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人性美好的一面却决定了它有被利用,甚至被牺牲的价值。或者说,这个时代不需要善良。难道,每个人都要舍善从恶,才能活下去吗?”
“看来你并不赞成我这么做。可你也知道,若用其它方法必定大费周章,而现在,比底斯城没有时间,我们同样没有。”
零合上书本,看向碧昂丽丝平静地说:“是的,我知道。所以我不赞成,可也不反对。”
碧昂丽丝点头:“因为决定的权利在我而不在你。”
“所以我的目标更加坚定了。”零站了起来,朝大门走去:“只有当我也成为上位者的时候,才同样拥有决定的权利,不是吗?”
门关上,书房里便只剩下碧昂丽丝一个。碧昂丽丝想了想,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零,其实你说的也不全对。这个时代并非不需要善良,只是若要撑起善,却比撑起恶需要更多的力量罢了。而这种力量就现在而言,我没有,你同样也没有。”
别墅的一个房间里,灯光昏暗。希洛医师看着吃饱喝足后睡去的孩子,并轻轻在他们稚嫩的脸上一一吻过。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亲吻这些可爱的孩子,明天一去,连希洛医生自己也知道,回来的机率小得可怜。猜测变成了事实,外来者果然打的是比底斯城的主意,进而推之,那个高贵的女人和其它人,看中的是比底斯城盛产的黑金。
利益之争。
这是上位者间的游戏,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场场生离死别的戏码。便如此刻的希洛医生,他不想离开,却迫不得以。玛丽伏在他的背后,无声痛哭,压抑的悲伤在这小小的房间中流淌。
“不如,我们逃走吧。”哭过后,玛丽小声地说道。
希洛医生温和地笑着,抱着妻子道:“别说傻话了,我们逃不出去的。乖乖照他们的话做,万一我回不来,你们还能够继续活下去,并比现在活得更好。”
玛丽摇头,想说什么,却给希洛医生用手堵住了嘴巴:“答应我,玛丽。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为了我们的孩子也好。你也要带着他们努力活下去,孩子,就是我们的未来!”
玛丽双眼又涌出了泪水,可这一次,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点下自己的头。
翌日,在清晨时分,希洛医生走出了沙伦的别墅。一头六足马已经为希洛医生准备好,它将是医生前往比底斯城的坐骑。巨人般的霍先早已在大门口不耐烦地来回走动着,它恨不得捉起这个小小的人类医生赶回比底斯城,可霍先知道,以普通人类那单薄的身体,是经不起它一路狂奔,于是霍先只希望眼前这匹异变马跑得够快。
希洛被沙伦还有其它人一起送到了门口,在小镇里来说,这已经是最高规格的送别仪式。希洛已经看到如同怪物般的霍先,若是平时,必定给霍先这人和龙虾的组合体吓个半死。可现在,他却非常平静。
他甚至还回过头,朝走廊边上差别的妻儿挥了挥手,然后在下人的帮助下骑上了六足马。
一刻钟后,希洛医生离开了小镇,跟着霍先朝茫茫雪原挺进。他回过头,朝着身后小镇的轮廓深深看了一眼,并希望把它深深刻在自己的心中。因为医生知道,自己可能没办法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