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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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血字的研究(13)

“她昨天和小锥伯结婚了。站稳了,喂,你要站稳些。嗨,你怎么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呀?”

“不要管我,”侯波有气无力地说道,他的嘴唇都白了,颓然跌坐在刚才靠着的那块石头上,“你说结婚了?”

“昨天结婚的,新房上挂着的那些旗帜就是为了这个。究竟该谁娶她,在这个问题上小锥伯和小斯坦节逊还有过一番争执呢。他们两个人都加入了追赶你们的队伍,斯坦节逊还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因此他就更有理由要求得到她。但是,他们在四圣会议上争执的时候,因为锥伯一派势力大,于是先知就把露茜交给了锥伯。可是,不管是谁占有她,都不会长久的。因为昨天我看见她已经是一脸死色,哪里还像个女人,简直是个鬼了。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走了。”杰弗逊·侯波说话时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脸简直像大理石雕刻成的一样,神情严峻而坚决,一双眼睛闪露着凶光。

“你要到哪里去呢?”

“你不要管。”他一边回答,一边背起他的武器,大踏步走下山谷,从那里一直走到大山深处野兽出没的地方。群兽之中,估计再没有比侯波更凶猛、更危险的了。

这个摩门教徒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不知是因为她父亲的惨死,还是她被迫成婚、心怀愤恨,可怜的露茜一直委靡不振,了无生趣,不到一个月,她就郁郁而死。她的混账丈夫之所以娶她,主要是为了约翰·费瑞厄的财产。因此,他对于她的死亡,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悲伤,倒是他的一些亲戚却对她表示了哀悼,并且按照摩门教的风俗,在下葬前整夜为她守灵。第二天凌晨,正当他们围坐在灵床旁边的时候,室门忽然大开,一个衣衫褴褛、面目粗野、饱经风霜的男人闯了进来。大家惊骇万分,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对那些缩作一团的妇女瞧都没有瞧一眼,也不理会她们,而是径自走向那个曾经一度蕴藏着露茜·费瑞厄纯洁灵魂的苍白、安静的遗体。他弯下腰来,在她那冰冷的额上虔诚地吻了一下。接着,他又拿起她的手来,从她的手指上取下那枚结婚指环。他凄厉地叫道:“她决不能戴着这个东西下葬!”当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叫唤起来的时候,他便飞身下楼转眼不见了。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很奇特,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枚作为新娘标志的金指环不翼而飞这一不可否认的事实存在,就连那些守灵人自己都很难相信这是事实,更不用说让别人相信了。

杰弗逊·侯波在大山中游荡了几个月,过着一种原始的非人生活,他时时刻刻牢记着要报仇雪恨。这时,城里流行着一种传说,说有一个怪人,出没在深山大壑之间,他在城外徘徊不离去。有一次,一粒子弹嗖地穿过斯坦节逊的窗户,射在离他不到一英尺的墙壁上。又有一次,当锥伯从绝壁下经过的时候,一块巨石从他的头上落下来,他连忙卧倒在地,方才躲过了这场灾难。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不久便明白了企图谋杀他们的原因。于是他们带领大队人马,一而再,再而三进入深山中去,打算捉住他们的敌人,或者把他杀死。但是,他们总是没能成功。于是,他们采取了谨慎的办法,绝不单独外出,每天天一黑,就足不出户。同时,他们又派人把他们的住处警卫起来。过了些日子,他们觉得可以放松些警备了,因为既没有人听到有关他们仇人的消息,也没有人再见到他的踪迹,于是他们就希望,等时间一久,仇人的复仇欲望也许就会冷淡下来了。

可事情却绝非如此,相反的是,这种复仇的欲望却反而增强了。侯波本来就具有坚定的、不屈不挠的精神,除了废寝忘食不忘报仇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灵了。何况他更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不久,他意识到,虽然他的体格十分强壮,但也吃不消这种过度的操劳。风吹日晒,吃不到像样的食物,这样会使他的体力大幅度损耗下去。倘若他像野狗一样死在大山中,那么复仇大计又怎么完成呢?长此以往,势必是这样的结果。真要是这样,岂不是正合了敌人的心意吗?于是,他勉强回到了内华达他过去待过的矿上,在那里休养,并积聚足够的金钱,以备继续追踪仇人,而不致陷于饥困之中。

他原来打算顶多离开一年就回来,可是由于种种意外情况的阻挠,使他无法脱身,结果拖了五年之久。五年虽然过去了,但是在五年后的今天,往日的揪心之痛仍记忆犹新,复仇决心的坚定恰似当年那个令人没齿不忘的晚上,当他站在约翰·费瑞厄坟墓旁时一样的迫切。他乔装打扮,改名换姓,重返盐湖城。他只求正义得到伸张,至于自己的生死则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到达盐湖城后,才发觉情况不乐观。几个月以前,摩门教徒中发生过一次分裂,教会中年轻的一派联合起来反抗长老的统治,结果有相当多的不满分子脱离了教会。他们离开了犹他,变成了异教徒。锥伯和斯坦节逊也在其中,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据说,锥伯早就把他的大部分财产设法变卖了,因此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了。而他的同伴斯坦节逊,与他相比,却是相当贫穷。但是,他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没有任何线索可寻。

在这种困难情况下,不管复仇的欲望有多迫切,换做一般人恐怕难免就要灰心,放弃复仇的打算了。但是,杰弗逊·侯波却没有任何的动摇。他带着一笔他所有的、为数很少的钱出发了,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在美国各地寻找他的仇人。没有钱的时候,他就随便找点工作糊口。一年年过去了,他的一头黑发变得斑白,但是,他选择继续流浪下去,就像人群中一只不肯罢休的敏锐的猎犬一样。他把他的全部心力都贯注在这项复仇大业上,为了这项事业,他已经献出了他的一生。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不过,他只是从窗口里看见了仇人的面貌而已。但是,这一切却告诉了他。他所追踪的两个仇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城中。他回到自己那破烂不堪的寄居处,按照他的复仇计划把所有的东西准备妥当。但是,说来也凑巧,锥伯那天从窗口中也认出了大街上的这个流浪汉,而且也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机。因此,他在斯坦节逊(已是锥伯的私人秘书)的陪同下,慌忙找到了一位负责治安的法官,向他报告说:由于一个旧日情敌的嫉恨,他们的生命现在处在危险之中。当晚,杰弗逊·侯波便被逮捕了。因为他找不到保人,所以被监禁了几个星期。等他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他发觉仇人的住处早已空空如也,锥伯和他的秘书已经动身前往欧洲了。

这一次,侯波的复仇计划又落空了。但是,心头的积恨再一次激励着他,要他继续追踪下去。然而由于缺乏路费,他不得不工作一段时期,节省下每一块钱,为未来的行动做准备。最后,等到他积蓄了足以维持他的日常开支的钱后,就动身前往欧洲了。他在欧洲各地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搜寻着他的仇人。钱花完了以后,任何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都干,可是他却一直没有追上那两个亡命之徒。当他赶到圣彼得堡时,他们已经离开并前往巴黎了。而当他再次赶到巴黎的时候,他又听说,他们刚刚动身去哥本哈根。当他再次赶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的时候,他又晚了几天,他们几天以前就前往伦敦旅行了。而他终于在伦敦把他们赶尽杀绝了。至于以后在伦敦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引用华生医生日记中详细记载的这个老猎人自己所叙说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们在前面已经读过了。

十三 华生的回忆录

我们的罪犯疯狂的恶意抵抗显然并不是针对我们每个人,因为当他发觉自己已无能为力的时候,便温和地微笑起来,并且表示,希望在他挣扎的时候,没有伤害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的。我的马车就在门外。如果你们把我的腿松开,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车。我可不像从前那样那么容易被抬起来。”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认为这种要求太大胆了些。但是,福尔摩斯却立刻接受了这个罪犯的要求,把我们捆扎他脚腕的毛巾解开了。他站了起来,把两条腿舒展了一下,像是要证明一下,它们确实又获得了自由似的。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他的时候,心中在暗想,我很少见到比他更魁伟强壮的人了。他饱经风霜的黝黑的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坚决且充满活力的神情,就像他的体力一样令人惊讶和不可忽视。

他看着我的同伴,带着由衷钦佩的神情说:“如果警察局长职位有空缺的话,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你对于我这个案子的侦查方法,确实是十分谨慎周密的。”

福尔摩斯对那两个侦探说道:“你们最好和我一块儿去吧。”

雷斯垂德说:“我来给你们赶车。”

“好的,那么葛莱森可以和我们坐上车去。还有你,医生。你对于这个案子已经发生了兴趣,最好也和我们一块走一趟吧。”

我欣然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一同下了楼。我们的罪犯没有一点逃跑的企图,他安安静静地走进他的马车里去,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雷斯垂德坐到了车夫的座位上,扬鞭催马前进,不久便把我们拉到了目的地。我们被引进了一间小屋,那里有一个警官把我们罪犯的姓名以及他被控杀死的两个人的姓名都记录了下来。这个警官是个皮肤白皙、神情冷淡的人,他机械而呆板地履行着他的职务。他说:“犯人将在本周内提交法庭审讯。杰弗逊·侯波先生,你在审讯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但是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你所说的话都要记录下来,并且可能用来作为定罪的根据。”

我们的罪犯慢慢地说道:“诸位先生,我有许多话要说,我愿意把它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们。”

这个警官问道:“你等到审讯时再说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说:“我也许永远不会受到审讯了。你们不要感到吃惊,我并不是想要自杀。你是医生吗?”他说这句话时,一边把他看起来显得很凶悍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我说:“是的,我是医生。”

“那么,请你用手按一下这里。”他说时微笑了一下,一边用他被铐着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用手按按他的胸部,立刻觉察到里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跳动。他的胸腔里有轻微的震动,就像在一座不坚固的建筑中,开动了一架强力的机器。在这间安静的屋里,我能够听到他的胸膛里有一阵轻微的嘈杂声音。

我叫道:“怎么,你得了动脉血瘤症!”

他平静地说:“他们都这样说。上个星期,我找了一位医生看过,他对我说,过不了多少天,血瘤就要破裂。这个病已经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糟糕。这个病,是我在盐湖城大山之中,由于风餐露宿,过度操劳,而且又吃不饱的缘故所引起的。现在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我愿意在死以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在我死后也好有个记载。我不愿在我死后别人把我看成是一个寻常的杀人犯。”

警官和两个侦探匆忙地商量了一下,他们在考虑允许他说出他的经历来是否恰当。

警官问道:“医生,你认为他的病情确实有突然变化的危险吗?”

我回答说:“确实如此。”

这位警官于是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维护法律起见,那么我们的职责首先是取得他的口供。先生,你现在可以自由交代了。不过,我再一次告诉你,你所交代的都要被记录下来。”

“请允许我坐下来讲吧。”犯人一边说着,一边就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我的这个血瘤症很容易使我感到疲乏,况且半个钟头前,我们才争斗了一番,这绝不会使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了,所以我是不会对你们撒谎的。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们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我,这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杰弗逊·侯波说完这席话以后,就靠在椅背上开始说出了下面这篇惊人的供词。他叙述时的态度从容不迫,并且讲得有条不紊,好像他所说的事情十分平淡无奇。我可以保证,这些补充供词完全正确无误,因为这是我偷偷从雷斯垂德的笔记本上抄录下来的。他在他的笔记本中,把这个罪犯的供词按照他原来的说法,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了。

他说:“我为什么要恨这两个人,这一点对于你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恶贯满盈,他们犯了罪,害死过两个人--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因此他们付出了他们的性命代价,这也是罪有应得的。他们犯罪的时间距离现在太久了,我也不可能提出什么罪证,到任何一个法庭上去控告他们。可是,我知道他们有罪,所以我打定主意,要把法官、陪审员和行刑的刽子手的任务全部由我一个人担当起来。如果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你们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们一定也会像我这样干的。

“我刚才说到的那个姑娘,二十年前她本来是要嫁给我的,可是她却被迫嫁给了这个锥伯,以致她含恨而死。我从她遗体的手指上把这枚结婚指环取了下来,当时我就发过誓,我一定要让锥伯瞧着这枚指环毙命。我还要让他临死前,认识到是由于他自己所犯下的罪恶,才受到了惩罚。我千里迢迢地踏遍两大洲,追踪着锥伯和他的帮凶,一直到我追上他们为止,这枚戒指都一直跟着我。他们打算用东奔西跑的方式把我拖垮,但是他们那是枉费心机。即便我明天就死--这有很大的可能,在我临死前,我很明白,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而且是出色地完成了。他们两个人已经死了,而且都是被我亲手杀死的,此外,我就再也没有别的希望和要求了。

“他们是有钱人,而我却是一个穷光蛋。因此,我要到处追赶他们,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当我来到伦敦城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是一贫如洗了。当时我发觉,我必须找份工作,以维持我的生活。赶车、骑马对我来说,就像走路一样平常。于是我就到一家马车厂去找份工作,并立刻就成功了。每个星期我要向车主缴纳一定数目的租金,剩下的就归我自己所有。但是,剩余的钱并不多,可是我总能设法勉强维持下去。对我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不认识道路。我觉得在所有道路复杂的城市中,再没有比伦敦城的街道更复杂难认的了。于是我随身带上一张地图,直到我熟悉了一些大旅馆和几个主要车站以后,我的工作才干得顺利起来。

“过了好久,我才找到那两位先生居住的地方。我四处打听,直到最后我在无意之中碰上了他们。他们住在泰晤士河对岸坎伯韦尔地区的一家公寓里。只要我找到了他们,我知道,他们就算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已经蓄了胡须,他们不可能认出我来。我紧紧地跟着他们,伺机下手。我下定决心,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逃脱。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差点又溜掉了。他们在伦敦走到哪儿,我就形影不离地跟到哪里。有时我赶着马车跟在他们后边,有时是步行。然而赶着马车跟着却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样他们就无法摆脱我了。只有在清晨或者在深夜我才能做点生意,赚点钱,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及时向车主缴纳租金了。但是,只要我能够亲手杀死仇人,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