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每次和局长单独汇报工作的时候,李光总有种拘谨感。说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身上还充满刚参加工作时的激情。李光渴望成名,渴望通过某个重大案件的侦破来扬眉吐气,以在朋友、妻子和儿子的面前得到认同与尊严。他不甘平庸,更不愿意总被人在背地里说是“几十年的小警察”。所以他很珍惜这次机会,也下了很大决心。
可是再次面对不苟言笑的局长时,胆怯仍然像冬夜的寒意般从四面八方渗了过来,直透骨髓,一时间李光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为好。倒是徐国庆先说话了,“特情费我刚签了,回头你去报一下。”
“谢谢局长。”李光近似谦卑地站起身。
徐国庆轻轻一摆手,示意他随意一些,“我听说你那儿有宛强的消息?”
“是。”李光接过徐国庆扔给他的烟,轻轻地放到桌子上,“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我刚接到电话,说十分钟前宛强和医院联系了。他不仅还活着,而且与我们先前怀疑的基本一致,正在外地躲藏,为他妹妹宛言筹措医疗费用。”
“哦。”徐国庆吸了口烟,“看来刘国贤被杀的案子他嫌疑很大。这样吧,你和医院联系,就说他妹妹病情恶化,让他回来一趟,然后再想办法安排人密捕吧,不要声张。”他停顿一下,又问道:“你查过宛强的背景没有?宛言的医疗费用很昂贵,他干什么工作能挣这么多钱?”
“宛强这个人只有初中文化,但聪明,讲义气。他早年就浪迹于港务局和北环港港口一带,算是黑道上的知名人物。上学时曾经和几个兄弟拜师于云泉寺住持浮尘法师,业余练习过云泉派的武术,听说挺有天赋,后来因为打架斗殴被刑事拘留过几次。2006年从监狱释放后在本市金宝科技公司工作,从事了一段时间的电脑维修工作。前年经人介绍在嘉码房地产开发公司工程部工作至今,主要是负责拆迁前的动员和安置。这个人在黑道上的传闻很多,据说他身手敏捷,硬气功练得不错,还玩得一手好棍。十九岁时曾经有过用一根镐把子对付二十多个拿着砍刀的人,并把那些人都打伤,而自己却毫发无损的经历。我估计,他在外地混黑道的可能性大。”
“嗯,你去安排吧,尽快抓捕。对了,找到宛强的手机号码,然后通知技术科定位,弄清楚他所在地后做好联系当地警方协助的准备。”说到这里徐国庆叹了口气,“把行动控制在本市最好。”
“好的,我明白了。”
李光说完要出去时又被徐国庆叫住了,“如果宛强回塞北,那最快也最有可能是坐飞机回来。不过机场沿线车多人多,可以安排在机场路通往市区的热河、淮南两条路的交界处进行拦截,那里相对偏僻,还是从机场到医院的必经之路,你考虑一下。”
“电话里说他身上可能携带武器。”
“请武警配合,尽量低调处理。”
“好,我去安排。”说完话李光走出了徐国庆的办公室。
宛强从外屋的储物柜里找到了自己穿来的衣服,发现它们被整整齐齐叠放在里面。他脱下病号服,穿外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的手机和钱包都静静地躺在口袋里,甚至连内衣裤都没有换过。他估计自转入这间病房后衣服就被护工放到这里了,应该没有人动过。
他打开手机,发现除了几条垃圾信息,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于是就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他正准备推门出去时,手包里另外一部手机响了。
“是宛强吗?”电话里传来刘海虹焦急的声音。
“怎么了?”
“刚才我听说由于宛言恢复状况不好,所以医生要给她安排第四次手术,情况比前三次都危险,还说家属最好来一趟,我没敢答应他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宛强心头一紧,他把手插到头发里拼命地摩挲着头皮,短暂思索后很快就抬起了头,“好,我马上就回去,晚一点应该可以到。”
“但这会很危险。”
“没关系。”挂掉电话,宛强想了一会儿,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对他来说,确认妹妹的安危就是最大的事情。至于以后,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宛强没有刻意规划人生的习惯,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出门找李卿,告诉她自己要去塞北市,请她处理江州公司的业务,然后在她的百般劝慰中预订好机票,打车离开医院前往机场。晚上8点半,他登上了江州飞往塞北市的航班。
清冽的风刮过时,每一寸土地的尘土都被带了起来,打在人脸上刺骨地疼。冬夜的天空很明亮,却没有几颗星星;月亮蹒跚爬到苍穹之上,有些孤独地望着草丛中潜伏的干警们微笑。
李光趴在冰冷的地上已经近三个小时了,全身都被冻得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猪肉般,硬邦邦的。他把手机放到地上,很小心地活动着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机场过来的每一辆车,心里暗暗地诅咒着阴冷的天气和姗姗来迟的宛强。
终于,对讲机里传来了机场那边同事发来的消息:目标已下飞机,确认即将乘坐车牌号为察AT××××的出租车出发。
“收到,换2号车跟上,切勿打草惊蛇。”说完话,李光站起身,拼命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示意远处的王帅设路障,准备拦截出租车。同时要求武警及各部门做好抓捕准备,并小心宛强身上携带武器。
“报告,察AT××××已经驶上机场路,预计十五分钟后到达岔路口。”
“报告,察AT××××已驶过路段三分之一,将换3号车进行跟踪。”
“报告,察AT××××即将到达岔路口。”
李光满意地举起夜视望远镜,远远地已经看到急速驶来的车牌号为察AT××××的出租车。他相信此时宛强期望见到妹妹的心情一定极度迫切,可惜的是他将不会实现这个愿望。
他抬起手,准备下令出示停车指示牌。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车牌号为察AT××××的出租车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转了个180度的大弯,车前的两盏大灯在画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后重新照上了来时路,出租车又向着机场方向急速驶去。
很快,出租车与3号跟踪车擦肩而过;而这时2号车与1号车正在归来会合的路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宛强不准备看宛言了?李光疑惑地望着渐渐微弱的出租车尾灯,立即下令2号车跟上,一定要搞明白宛强到底想去哪里。
宛强乘坐的出租车很快就返回了机场,只不过这次它没有再进去,而是从另外一条路拐上了前往东平市的国道。
东平市隶属于江北省,是距塞北市最近的外省地级市,处于塞北机场的另一端,与市区方向相反。从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宛强在东平市还有相熟的联系人,而且在妹妹宛言需要手术的关键时刻,一向把她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宛强,为什么突然改变路线前往东平市?难道是知晓了警方的计划吗?李光想到这里,霍然一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专案组内部岂不是出了问题?又会是谁呢?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驶,出租车在东平市广幕县县城,永安大街东口的九江娱乐城门前停下了。
这里与塞北市直线距离一百二十公里,离东平市区一百公里,向来是相对闭塞落后的省际交界处。李光远远地看到宛强下了出租车,急匆匆地走进了昏暗的娱乐城。他一面安排王帅对娱乐城进行布控,防止宛强出逃;一面通过电话与徐国庆局长取得联系,以便得到当地警方的协助。
不久,广幕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几个警察赶来增援。相互做了简要的介绍后,李光开门见山地问对方这里是否还有后门。只见一个胖警察很干脆地摆了摆头,用浓重的东平方言说道:“这个地界儿是几个外地人开的娱乐城,时间不长,没听说有后门。只要你们把前门看牢了,人就跑不了。”
李光点头,刚才他一直在这里蹲守,完全可以肯定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陌生面孔和一个送葡萄酒、一个拉煤气的小贩,再没有其他人进出。也就是说,现在宛强一定在里面。至于他在干什么,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李光边琢磨边安排几个当地刑警在前面带路,准备全面搜查九江娱乐城。就在广幕县公安局的几个人刚踏上大理石台阶,李光也要动身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李光停下来接电话,喊了半天发现对方始终不说话。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打破了暗夜的寂静。接着,一道火光伴随着浓烟从九江娱乐城里蹿出,直冲天际。
李光前面的几个警察全都变成了掉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他自己也被那爆炸发出的冲击波震出很远,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立时昏迷过去。至于九江娱乐城,此刻俨然变成了烈焰欢腾的海洋。
二宛强下飞机时,并不知道身后有警察跟踪,所以归心似箭的他刚跨出机场大门就迫不及待地拦了辆出租车,连声吩咐去人民医院。上车时本想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给刘海虹询问情况,不过又想到很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的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确切行踪,甚至包括刘海虹、王思远和那个还不能信任的孙旭。
黯黑的夜色与昏黄稀疏的灯光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划动出一条明亮的光带;远处的城郭与山峦反射着模糊重叠、或浓或淡的各式黑色,给人一种压抑的沉闷感。宛强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司机身后的位置,恨不得马上赶到医院去。除了自己开车,宛强每次坐车总会坐到司机后面,尤其是在妹妹出事以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是宛言在看过一本生活杂志后告诉宛强,并要求他那样做的。此时的他坐在车里,又想到了妹妹嫣然如花的笑颜。
再过几百米就是机场路与热河道、淮南路的岔路口了,从那里转上热河道会直达人民医院。宛强再一次看到熟悉的街道与灯光时,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轻轻摇下窗户,点燃了一支香烟。
一曲《白狐》把宛强从深思中惊醒,才发现是口袋中的手机在响,这可是妹妹最喜欢的音乐。他掏出手机,扫了眼上面并不熟悉的电话号码后接通电话,“喂,哪位?”
“宛哥,我是吕静,你还记得我吗?”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急促而又慌张,好像对方刚爬了二十层楼般那么疲惫。
“吕静?”宛强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极力思索着,宛如雨夜中寻找巢穴的鹰,在混沌中迷失了方向。蓦地,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为它点亮了充满希冀的路。也就在此时,一张点缀着乌黑清澈大眼睛的恬静面孔在宛强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他想到了那个在徐海亭的歌厅里见到的小姐,那个不谙世事满脸天真的小女孩。
“怎么了?”他对她打来电话甚感意外。
“他们……他们……要让我出台,我不干就打我……你能来救救我吗?”吕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让人听后不由得一阵阵难过和怜悯。宛强心里蓦地一紧,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分明是十四年前的宛言,她眼角噙着泪水,用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宛强,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不干,你要帮我嘛……”
宛强很想告诉吕静,自己的妹妹还躺在医院里等着他,等他去安排第四次手术。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只哼了几句连他自己都没听清的话。只听吕静几乎是哭着小声道:“宛哥,我不知道找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要是今天晚上我再不和吴哥找的人走,吴哥说要不就打死我,要不就让兄弟们轮奸我……我该怎么办啊?”
“你别急。”宛强看了眼前方,马上就到岔路口了。言言那儿有护工和刘海虹、王思远照应,晚去会儿不至于出什么事。可看情况,自己不去吕静真要有麻烦了。宛强闭上眼,仿佛看到清秀可人的女孩被几个丑陋的男人扔到地上扒光所有衣服,接着男人们恶狼般冲上去的场景。霎时间,那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幽怨,一股鲜红的颜色好像从那个模糊的场景中急速喷涌出来,就像十四年前找到妹妹时她那句撕心裂肺的话,“哥,我痛!”
“你在哪里?”
“我在广幕县九江娱乐城,这……”吕静的电话突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茫然的嘟嘟声。宛强心头一惊,思忖道这下糟了,只怕吕静真要被人轮奸了。一咬牙,打开手包,边给刘海虹发短信边从手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票塞到司机手里,“快,去广幕县九江娱乐城。”
徐国庆打电话给李伟时正是半夜,响了好久电话才被接起来。迷迷糊糊的李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在快两个月后再次接手刘国贤的案子,自然也不清楚重新和宛强打交道意味着什么。他明显小看了宛强,完全没有料到终其一生刻骨铭心的经历即将出现。那是一段离奇沧桑而又险象环生,几十年后仍然让李伟心有余悸恍如隔世般的经历;一段几乎断送了李伟警察生涯的痛苦历程。
电话响的时候李伟正疲惫地蜷缩在被窝里做梦,恍恍惚惚地记得梦里有前一任恋人,有死去的朋友白方,似乎还有刘海虹。醒来后的他只是感觉累,累得从脖子到脚心都酸软无比。他抬手晃了晃床前桌上的鼠标,当看到亮起来的显示器里面那些照片和地上大块尚未干透的斑迹时,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这么疲倦了。
电话里徐国庆很急,让他马上开车前往广幕县九江娱乐城,语气强硬,好像现在即使天上下刀子李伟也要顶着锅盖赶过去。敏锐的直觉告诉李伟,他即将面临的这个夜晚一定不寻常。
可是当他来到九江娱乐城门外时,这里的场景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首先是一片狼藉,就像不同花式的点心被人狠狠地捏碎,然后混到一起丢到地上的那种感觉。砖头、水泥、碎玻璃、成堆的土屑与已经烧焦、正在燃烧或是没有烧焦的残肢搅和在一块,兀自冒着或浓或淡的黑烟,腥臭扑鼻。一群群消防员佝偻着身躯像耄耋之年的老叟,艰难地搜寻着幸存者。
其次是声势,就在九江娱乐城门前原停车场的位置上,由成群警车与警察组成的混合墙已经将周围严密地封锁起来。一整排的黑色轿车前,身着各色西装的领导们围拢在一起,正在和几个高警衔的警官交流着什么,他们身边不是面目冷峻的警察就是各色服饰的官员,一派如临大敌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