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马兄必也清楚。伪吴长江一脉共有六处要塞:长沙、武昌、柴桑、皖城、东关、建业。其中,长沙、武昌、柴桑、建业四城为伪吴江南之重镇据点,而皖城、东关为伪吴江北之藩屏要塞。皖城之妙用,在于屏护柴桑;东关之妙用,在于保障建业。倘若我大魏王师一举夺下了皖城、东关二城,便是肃清了淮南全境,再乘势以合肥、皖城、东关为据点,以巢湖为水师训练之基地,往东可以直压建业,往南可以俯揽柴桑,让伪吴陷入门户洞开、极为被动之局面!然后,我大军踞守江北虎视眈眈,待得巢湖船具造齐、水师练成之际,便能顺风扬帆,长驱而渡,一举拿下江南!”
“好!石君果有韩信之略,白起之才!”马钊也听得满脸放光,喜色四溢,转头看向马斯失声赞道,“大哥!石君这一条妙计若是献给父亲,父亲真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石苞听着他俩的交口称赞,亦是缓缓而笑,慢慢站起身来,向他俩突然深施一礼:“司马师大人、司马昭大人,石某先前失言失礼了,还请恕罪!”
瞧着石苞这般举动,司马师一怔:“原来石君你早就瞧破了我兄弟俩的身份?”
石苞深深笑道:“二位大人俱有人中龙凤之异姿、上品明主之雄风,这一切岂是微服简装便掩盖得了的?”
司马师一笑,向他缓缓伸出手来,满面堆欢:“石君,师自今而后必以师友之礼倾心待你。明日师便亲自送来聘书璧帛,请你担任师的中护军官署司马之职!”
“这个……此事容待石某稍稍缓思一下。”石苞心念电转之下,却不肯一下就轻易屈位受聘。
司马师被他这一个答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窘住了。这时,司马昭却款款含笑而道:“哎呀!石苞君,昭险些忘了一件要事。今日我兄弟俩前来拜会石苞君之前,家父也托我等给你送来一份见面礼。刚才咱们彼此之间聊得兴起,差一点儿把它给忘掉了……”
“什么见面礼?”石苞一脸的诧然。
“家父前几日请示陛下,下诏批准惩处了一大批贪官污吏,那个当年在渤海郡被石苞君你检举有窃公肥私之秽行的太守韦贞——唔,他现在已是爬到了冀州别驾位置上了——也仍被撸去官职,流放辽东戍边!”司马昭深深地盯着石苞,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家父特意委托我兄弟俩给你带来的一份见面礼。不知石苞君你还满意否?”
石苞听了,整个人不禁愣了一下。仿佛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骤然劈中了一般,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他才满面泪光地深深躬下身去:“司马太傅赠来如此厚重的见面礼,苞唯有以热血丹心为报!”
司马懿大寿
“来……来……子雍(王肃的字为“子雍”),这是本座的河内郡温县老家送来的核桃,”司马懿指着桌几上放着的一大盘核桃,向王肃热情地招呼道,“你吃一个吧,它可是补脑健身的上乘佳品啊!”
王肃瞧向了桌面,眼睛到处寻觅着:“仲达,锤子放在哪里呢?你不给我锤子,这核桃怎么吃啊?”
“不用锤子敲碎,照样可以吃核桃啊。”司马懿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从盘子里拈起一颗铁硬的核桃,慢慢放进嘴里,“嘎嘣”一声就把它的硬壳咬得粉碎,“本座的牙齿还行。”
王肃深深地看着他:“牙齿好,身体就好。仲达,你这一副铁打的身板,实在是我大魏的社稷之福啊!”
司马懿没有马上搭腔,而是将一把鲜脆的核桃肉默默地递到了王肃的手掌里。然后,他背着双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踱到轩窗之前,透过白蒙蒙的窗纱,望着窗外花园里一树树金黄的叶子,喃喃地说道:“虽然本座的年纪是老了,但本座‘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雄心壮志却始终没有老去。子雍,你知道吗?到了明年的春天,本座就又要率着大魏雄师东下扬州去底定淮南了!”
“仲达,你的巍巍功业一定会永载史册,流传万世的!”王肃听罢,面色一敛,深深赞道。
“再辉煌的雄图伟业,说不定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只有像当年大汉敬侯荀彧那样‘立德’,像当年陈思王曹植那样‘立言’,才是与日月并明,与天地同寿的!”司马懿轻轻摆了摆手,慢慢言道,“元则近日在他所著的《世要论》里有一段话写得很好,‘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且古者富贵而名贱废灭,不可胜记,唯篇论倜傥之人,为不朽耳。夫奋名于百代之前,而流誉于千载之后,以其览之者益,闻之者有觉故也。岂徒转相放效、名作书论、浮辞谈说而无损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礼,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子雍,你也是博学著论之鸿儒,对他这段话要细心涵泳啊……”
“元则的为人行文倒真是没什么可说的。”王肃深深点头,轻轻叹道,“可就是这几年来他一直和咱们有些貌合神离的,而且和曹昭伯兄弟走得太近……他不该这么做啊!仲达,你素来待他不薄啊……”
司马懿缓缓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你不觉得他刚才这段话其实也是在暗暗批评何平叔、夏侯太初他们强词夺理,小辩破道而扰乱人心吗?元则毕竟是有节有义的一代国士,看不得纲常紊乱,据理直谏而不顾亲疏,绝不会是邓飏、丁谧那样的卖身求荣、私心狭隘之徒!”
一听到何平叔、夏侯太初这两个名字,王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何晏、夏侯玄这两个圣门叛徒,完全是弘恭、石显一类的佞人!他们满口靡丽之辞,蛊人心智而毁裂大道,搞得太学里的学子们人心大乱,个个以清虚华伪为先,以尊道贵德为末,长久下去,这可怎么了得?”
司马懿听了,亦是沉沉长叹:“是啊!何晏、夏侯玄用歪理邪说扰得天下学士人心靡乱,本座也很是忧虑啊!这一切,都拜托子雍你这个太常以圣典大道而力挽狂澜了!”
王肃把头直摇,说道:“难!难!难!何晏和邓飏现在在吏部官署里也是几乎架空了卢毓,可着劲儿地安插他们那些浮华交会之友。夏侯玄在大鸿胪任上也是四处宣扬清静无为的道家学说,这样会让士子们志气颓丧的!王某和他们论战了不下五六次,也是孤掌难鸣啊!”
司马懿默然了片刻,才徐徐言道:“唉……夏侯玄、何晏的学术义理终归是没有世代传承的大本大源作为根基啊!夏侯玄的祖上哪里出过什么异才高士?何晏的祖父何进不过也是屠狗卖酒之辈!若论学术渊源,还是颍川荀氏、弘农杨氏的气脉深远悠长啊!”
“是啊!想我们荀、杨、司马、王四大世族当年在许都争奇斗艳、引领风尚之先的辉煌场景——那是何等的令人追忆流连啊!”王肃深有同感地慨然叹道,“如今,荀家、杨家都已凋零不堪,真是令人颇生物是人非之感。”
“哦,对了,懿记得荀令君的第六子荀顗素有美望,叔达(司马孚的字为“叔达”)称赞他‘博学洽闻,理思周密’,只因身为荀门之后而被一直压抑不用。懿对此焉能漠然坐视?定要上书建议陛下恢弘大度,破格纳贤,征辟他为中书侍郎!”司马懿脚步一定,毅然而道,“还有,杨彪太尉的族孙杨骏亦有文思富艳之才,懿也准备辟他为太傅府文学掾之职,子雍以为何如?”
“好!好!好!仲达你敢于破旧格,理废滞,实有周公吐哺之风也!”王肃欣然抚掌而赞,“你一手提拔了荀顗、杨骏二人,则天下儒林名士无不对你归心景仰矣!”
“唉……子雍,本座哪里是为了获取天下士民归心景仰而提拔荀顗、杨骏二人的?”司马懿遥望着天际那一缕悠悠浮云,眼眶里泪光莹然流转,仿佛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荀敬侯之仁、杨太尉之忠,可谓‘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至今思来仍是令人激动不已!他们的大仁大义,以身殉志之壮举,足可德荫子孙,泽及后世。懿不过是顺天应人而为国举贤,岂敢贪此周公吐哺之美名?”
“对仲达这一点深沉的诚挚之心,肃也一向是感同身受。唉……仲达,你去年年初为何不乘势直上接受我们‘晋位丞相,加礼九锡’的劝进之举?你呀,还是太拘于德行、忠于大魏了……”王肃说到半截,忽然压低了嗓音凑近来又道,“其实呢,万事皆有转机,现在咱们只要有心补阙,一切都还来得及。仲达你若再进一步广施惠政,结揽人心,就更能海纳百川,登峰造极!”
“哦?广施惠政?什么惠政?子雍你说具体一些。”
王肃抚着须髯,脸色凝重,道:“仲达,依肃之见,你若想在朝中广纳人心,多获助力,莫过于即刻推行‘五等封建’之惠政!这样一来,朝廷上下几乎所有的名士大夫都会倒向咱们这一边的。他们曹家一派也势必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五等封建之惠政?”司马懿双眉紧紧一皱,当今魏国实行的正是州、郡、县、乡、亭五层机构的中央集权制,这自然是符合一统六合,包举八荒的切实需要的。而五等封建之制,则是像周代一样分割天下,赐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士以封疆食邑。这样一来,岂不是全然倒退回了东周列国时期诸侯割据的局面?当然,这样的做法是能收到一时之效的。那些名士大夫们正巴不得被分封食邑呢!他们也自然会是在自己与曹爽一派的权力斗争中纷纷倒向自己的。可是,那么自己“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之大业岂不是完全给这些白白坐享其成的名士大夫们捡了便宜?于是,他面色一寒,凛凛而道,“本座与大魏百万将士披荆斩棘,浴血奋战,方才扫平朔方,拓得三千里疆域,这一战果是来得何等艰辛?那些名士大夫们想象得到吗?本座决不会为了取媚于人,招揽民心,就不合时宜地施行五等封建之制的!子雍!你这个想法绝不会是你自己的见解,还有谁在私底下向你提起过这个要求?”
王肃从来没见到过司马懿这样严厉逼人的表情,不禁满脸涨得血红:“呃……呃……这个,这个是那一日肃与董胄(前司徒董昭之子)、钟会他们讨论如何为你多多争取拉拢人心时,他们建议施行此事的……”
“董胄、钟会?”司马懿微微沉吟,“这两个年纪不大,胃口却不小啊!子雍,你今后就不要听他俩的这满口错话了。真要笼络人心,也不是靠他们讲的这种割肉饲鹰之法啊!子雍,你说是不是?”
“仲达批评得是。肃记住了。”王肃听司马懿说都确是有理,便低头道过了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他问道,“对了,肃听闻子元新近征召了一个司马进入中护军官署,他的名字叫石苞?仲达,你知道这个人的底细吗?”
“是有这么回事儿。”司马懿只是点了点头,准备一语带过。但王肃却一本正经地紧抓不放:“仲达,你知道吗?这个石苞是个登徒子,最是喜欢寻花问柳,好酒嗜赌,子元他怎么会想起聘用这样的人做中护军司马哟!”
司马懿想了一想,便对王肃答道:“本座也问过师儿了。师儿回答道,‘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是以齐桓忘管仲之奢僭,而录其匡合之大谋;汉高舍陈平之污行,而取其六奇之妙算。苞虽未可以及二子,亦今日之佳选也。’后来,本座也亲自听取了石苞本人所讲的‘底定淮南、扫平江北’之策,觉得他确是一代奇才。子雍,昔日曹操能用好色薄行之郭嘉为掾,而懿今日又为何不可用这石苞为将呢?”
“可……可是中护军司马之职岂同小可?人选千万马虎不得!”王肃仍是固执己见,“这些寒门人士来历淆杂,肃一向是不怎么放心的。其实,子元他完全可以任用我王家的恂儿为中护军司马,这样总比那些外人更靠得住一些吧!”
司马懿神色一正,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对这次司马师兄弟能够走出去自行寻觅并延纳到石苞这样的国士,是暗暗十分满意的。自己这两个宝贝儿子终于真正成熟起来了!对掌权在手的英雄豪杰来说,善于运用权力准确选拔符合自己事业需要的合适人才,就是他真正成熟的标志。司马师兄弟能够正确做到这一点,这自然让司马懿甚为欣慰。自己多年来对他俩呕心沥血的培育教导之功终于结出了硕果啊!他心念定下之后,看到王肃仍是一脸不服之色,便娓娓而道:“子雍,你自己不也是讲过:‘夫圣贤之官人,犹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你认为恂儿之长适合做师儿的中护军司马吗?当然,恂儿为人清俭方正是不错,可当中护军司马需要的是胸怀韬略、文武兼备啊!懿可以推荐恂儿去担任监察御史或议郎,但却不能违其所长而误了他呀!”
王肃无话可说,只得喋喋而道:“罢了!罢了!仲达你巧舌如簧,处处占理,我说不过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这石苞始终是一个外人,师儿再怎么信任他,也要随时注意着防他一手!”
司马懿仍是没有答话,在心头暗暗想道,外人又怎么啦?要想成就大业,不靠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的济济人才,单凭自己一族之力行吗?倘若以无道而驭之,就是自己的至亲至戚便也未必能保证会对自己忠诚到底!曹丕是曹操的亲生儿子吧,可为了夺取嗣子之位,他还不是一样算计曹操、欺骗曹操、蒙蔽曹操?人与人之间相交持久,最可贵的是那一颗生死不易的真心!就像自己当年对荀彧的那份敬爱之情,就像自己当年对方莹的那份爱恋之情,那才是真正坚实的无形纽带,再锋利的刀刃也割不断,再旺烈的火焰也烧不坏!只要自己和门生故吏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真诚的关系,谁能离间得了?谁又能扭曲得了?但此刻面对王肃这个“犟书生”,他却不愿再争辩下去了,便又拿起一个核桃放进口中“嘎嘣”一响咬碎了:“对了,本座在准备东下扬州‘底定淮南、扫平江北’之前召开一场六十三岁大寿庆贺之宴。本座到时候会邀请文武百官都来参加的……”
“哦……”王肃心底这时却明白了过来,这位亲家翁是想借办六十三岁寿宴之机,来试探一下朝廷百官对他以战立功、耀示天下的支持度啊!
夜空下着毛毛细雨,润得路上的行人发鬓间都挂满了水珠。一辆鹿车缓缓地在洛阳正南道上行驶着,鹿车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个醉汉。这醉汉也不顾自己有多么失仪,就是那样旁若无人,敞胸露腹地躺着,仿佛是无比惬意地沐浴在细雨中,任鹿车后面的家童刘小三边走边推着。
刘伶是中书监刘放的远亲,本来他若是想要入仕当官,只要给自己那个堂叔刘放禀告一声,立刻便会飞黄腾达的。但他多年来一直没有这么做。浸润着老庄哲学精华成长起来的他,其实从心底里一直对他这个堂叔汲汲于功名的做法是很是瞧不上眼。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悦耳动听的丝竹燕曲,似乎在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刘伶兀自酣然而呼之际,刘小三却朝他唤了起来:“老爷,司马太傅的府邸要到了!您还不快起来穿好了衣服准备过去?”
刘伶是在接到了司马府送来的请柬后,又在自己堂叔刘放来函亲笔点明了利弊得失之下,才磨磨蹭蹭地应邀来赴这司马懿的六十三岁大寿之宴的。他听得刘小三这么一唤,这才慢慢从醉意中醒了过来似的。摇摇晃晃地从鹿车上支起身体来,向那笙箫高歌之处遥遥望去。
司马懿的太傅府邸修得其实并不庞大,但今日在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的渲染之下,仿佛变得比洛阳城中最热闹的西市坊还要热闹,长长的客席餐棚竟都从里面一直排到了府门外的半条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