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曰,蜀寇强梁逞凶,跃跃而试,已然侵犯我大魏凉州一境。为宣扬我天朝神威,特令曹爽大将军为雍凉大都督、夏侯玄为征西将军,统领关中三军,调粮提械,秣马厉兵,火速赴西疆平寇灭贼。
同时,请太傅司马懿以社稷大局为重,暂停淮南之役,尽快返回京师坐镇后方,以分朕心之忧。
钦此!
听完这道圣旨之后,司马懿心头一震,面色微微一变,但此刻也不好公开推托,只得暂且接下了这份诏书。
送走了张当之后,司马懿马上召来梁机、诸葛诞、邓艾、石苞等在军帐密室之中共议有关事宜。
邓艾是个直性子,一上场就开口讲道:“依邓某之见,蜀寇来犯,固然可忧,但朝廷就此举兵迎击,实非上策!朝廷还是不如下令让雍州刺史郭淮、凉州刺史夏侯霸各自严守边关要塞,封堵蜀寇于国门之外,大挫他们的斗志锐气!似曹大将军这般兴师扰众,大动干戈地前去征伐,未免也太过躁进了些!”
“仲容,你的意见呢?”司马懿又将目光投向了石苞。
石苞满脸愁云四布:“启禀太傅大人,朝廷这是不想让咱们在这里展开东关之战呀!本来,朝廷的对外之策,须当是‘以守防蜀,以攻平吴,东攻西守,双管齐下,互不相扰’——但曹大将军却欲在西疆那边和蜀寇大打出手,这不是分明想拖累咱们这淮南之役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吗?”
“就是!就是!”诸葛诞也禁不住嗟叹而道,“我等已为攻取淮南东关作好了万全之备,如今却要戛然而止……那我等前边所有的心血和投入岂不都是白费了?马茂他们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一次绝妙的里应外合、腹背夹击之机……”
司马懿沉默不语,隔了片刻才沉沉答复而道:“这样吧!诸君的意见,本座都了然了。你们暂且回去休息。毕竟圣命难违啊!本座须得下来详加思忖一番才是!”
邓艾、石苞、诸葛诞见司马懿神色沉郁,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各自黯然退了下去。
司马懿一个人坐在帐室之中正自沉思之间,梁机又从外面将牛恒匆匆领了进来。牛恒也不及寒暄,马上便把曹爽一党意欲借助征蜀灭寇之机与司马家争功夺权的事情本末尽皆告诉了司马懿。
牛恒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梁机突然插话进来问了一句:“太傅大人,您知道这次筹粮备械潜攻东关之事是谁泄露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司马懿仿佛早有明鉴一般,“原来本座对他只是有所怀疑,现在本座是确信无疑了。”
“难道太傅大人您是故意拿出这个事儿来试探他的?”牛恒与梁机都是一惊。
“不错。其实,筹粮备械潜攻东关这件事儿也不算是什么格外的机密,曹爽他们迟早也会探查得到的。”司马懿缓缓道,“本座就是故意用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来试探他,没想到一试他就露了本相……唉!本座差一点儿便被他骗了!”
“那么,梁某不如找个机会将他除掉而免生后患?”梁机试探着又问道。
“唉……虞君他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啊!本座还真舍不得就这样除掉他了!你派人先去将他和曹府的关系底细摸清后报来再说。曹爽、邓飏他们也太不爱惜人才了,居然会让他这样的雅士名器来做细作,实在是太小瞧他的价值了……”司马懿肃然吩咐道,“从今以后,把他屏隔在我司马府的核心机务之外,让他摸不着咱们的边际就行了。人才嘛,杀起来容易,培养起来难啊!”
当然,他心底里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没有点明: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虞松是曹府派来的细作,那就不足为惧了,也就没有必要再把他的身份故意戳穿!就算一怒之下杀了虞松,终究又有他的继任者重新混进府里来的!不如把他不动声色地留在明面处,借此麻痹曹爽他们,如此自己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他向外面传送假情报、假消息去迷惑别人!这才是使用细作之术的高妙境界。
牛恒继续向司马懿禀报道:“曹爽在亲自挂帅领军出征的同时,还特意让陛下下旨调任二公子为他的监军中郎,专门负责粮草军械供应事宜……”
“昭儿也被他调到他的麾下了?”司马懿微微一惊,“他还想把昭儿扣在他身边做人质不成?”
“太傅大人,曹爽为了笼络关中人心,出师之前又加封了郭淮为车骑将军、胡遵为左将军、魏平为右将军,给他们都升了一级官秩……而鲁芝则被他调进幕府担任了军司马之职,似乎和他走得很近……”
“看来,内患未靖,本座的平吴灭蜀之大计始终就不能顺利实施啊!”司马懿冷冷一笑,目光中透出一丝冰锋般的寒意,“呵呵呵!曹昭伯竟想偷偷摸摸染指本座经营多年的关中地盘!他这是在做春秋大梦啊!梁机,拿笔来——本座要给郭淮、胡遵、魏平他们写一封信去,瞧一瞧他们究竟是听他曹昭伯的话还是听我司马懿的话!”
正始五年三月,曹爽进驻长安,兵分两路进攻蜀国:西路由夏侯霸率领五万精兵,从天水郡出发直取蜀国的祁山大营;东路则由曹爽与夏侯玄共率十万兵马,以郭淮、胡遵为先锋大将,经斜谷道直取蜀国的汉中郡。
不料蜀军早有防备。姜维在祁山大营布下战阵,牢牢抵挡住了夏侯霸等人的进攻;王平也在斜谷道险要之处设下伏兵,打得魏军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而郭淮、胡遵又一意以自保实力为念,并不恋战,遇敌辄撤,弄得曹爽、夏侯玄在后面措手不及。
没过几天,蜀国尚书令费祎联合蒋琬等人终于说服了刘禅下旨增兵增粮以救边关,更是亲领五万劲旅自成都星夜疾驰赶来紧急支援汉中郡。这样一来,双方战局形势骤然扭转。夏侯霸在祁山脚下因久攻无获而师劳兵疲,只得撤兵而归;而曹爽与夏侯玄在斜谷道则是进退两难,损兵折将,也只得仓皇敛军而逃。
曹爽在这一场征蜀灭寇之役中投入兵力近二十万,耗费损失粮草近一百八十余万石,丢失军械辎重、牛马骡驴不计其数,只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溃逃而归。这对他的声望造成了沉重无比的打击,令他一时只觉无颜回到京师面见少帝曹芳、太傅司马懿和公卿大臣们。
同时,这一事件也标志着曹爽的外强中干、虚华无能完全暴露。他从父亲曹真那里稍稍继承过来恃以立身掌权的政治资本就此消耗殆尽!至少,在魏国军界,曹爽彻底丧失了作为一个顾命辅政大臣应有的威信度与影响力。这一直接的后果,就是让曹爽日后在与司马懿的巅峰对决中完全不能从魏国军界借取到一分一毫的助力!
九龙殿的朝堂之上,回响着司马懿苍劲有力的声音:“老臣启奏陛下,此番淮南征吴之役,老臣全凭采纳了太傅府军谋掾兼中护军司马石苞的妙计,方才一举夺下了庐江郡、皖城,拓取扬州江北六百里疆域——老臣以为石苞功劳甚大,请赐爵关内侯,加封洛阳令。”
曹芳转脸瞧了瞧满面沉郁之色的曹爽,见他微低着头没有异议,便答道:“可。”
司马懿目不斜视,又开口奏道:“车骑将军兼雍州刺史郭淮、左将军胡遵在此番征蜀之役中颇有全师保众之功,请各赐封邑二百户以示褒奖。”
曹芳知道自己在司马懿这样的四朝元老、顾命首辅面前只能是个“应声虫”,就又随口答道:“可。”
正在这时,中书侍郎傅嘏、黄门侍郎何曾却双双越众而出,举笏同声奏道:“微臣等有本启奏陛下,此番征蜀失利、损兵折将、虚耗官物,必须有人出来担负其责,否则日后军法、朝纲难立于国!微臣等认为征西将军夏侯玄无韬无略,丧师辱国,请予贬官三级,削邑夺爵之罚!”
他俩虽然明面上是指向夏侯玄,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俩暗地里锋芒所刺正是曹爽。
曹芳一下变得不知所措,转过了头,直盯着曹爽一言不发。
曹爽的脸庞也顿时变得火烫起来,他正欲发言相应,司马懿却开口讲道:“两位大人,此番西征蜀寇之事本座等已决定暂加搁置,勿得妄议!你等且退下!”
曹爽听了,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候却是司马懿出面帮他解了围,抬眼怔怔地看着他,面色不禁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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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石苞的点子就是多,他知道当今大魏之要务一是务农,二是练兵。但农耕用犁需要冶铁,士兵军械锻制也要冶铁……他就凭着自己当年走南闯北淘出来的经验,硬是带人到冀州广平郡的铁峰山找到了三条铁矿石脉,解了我大魏农具兵器炼制的用铁之需啊!”
司马昭向钟会一谈起石苞就赞不绝口:“钟君,我家兄长能够凭着自己一双慧眼寻觅到他这样一介奇士,实在是令人折节叹服啊!昭实在是自愧不如!”
钟会听到司马昭如此盛赞石苞,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一股酸味,嫉妒之念暗生,但脸上却不露声色,假装先附和着司马昭说道:“是啊!是啊!石仲容帮着中护军大人整肃禁军也是成效显著啊——一出手就砍掉了二三十个庸材偏将!现在,京师内外都在宣扬中护军大人手下的五个健士营战力之强远在各州各镇的劲旅之上……”
司马昭听着,只是颔首含笑不语。这两三年来,石苞建议司马师定下了“牢牢掌控大内禁军,固本弱枝,以重驭轻,以中制外”之大计,一直是本着“精益求精,宁缺毋滥”的准则选兵择将,使中护军司马师所领的五个健士营之精锐战力远远胜过四方州镇所拥有的外军。倘若四方州镇生变,大内禁军便可及时出动一举荡定于须臾!但这些事情是司马家的核心机密之一,司马昭自然在此时此境也不可能就此向钟会多讲什么,便将这个话题轻轻带了过去。
“不过,司马君,会还是有一些话不得不直言于你。这石苞现在风头极健,曹爽那一边似乎对他也拉拢得很紧!”钟会眼珠一转,身子一探,凑了过来,向司马昭低声说道,“钟某听到有传言说何晏、邓飏等人私下里悄悄携金带玉地去拜访了石苞不知有多少次……”
“怎么?竟有这等样的事儿?”司马昭其实也是清楚这些事情的内幕的,却假装成今天是第一次听见,显出一副很是吃惊的样子。
“是啊!而且,会还听说何晏、邓飏为收买他而开出的价码越来越高。他们对石苞许诺道,只要石苞投到他们那边,至少一个长平乡侯的爵位和一顶司隶校尉的官帽是跑不了的。”
“呵呵呵!曹爽、何晏、邓飏他们向石苞给出的价码倒真是不低啊!封邑一千多户的长平乡侯爵位,官秩为从一品的司隶校尉要职,听起来几乎令本座都有些暗暗动心啊!”司马昭唇角的笑意淡然如水,“不过,本座相信以石苞的忠诚贞固,绝不是他们用这些高官厚禄所能收买得了的。”
“唔,这倒也是。”钟会偷偷地窥视着司马昭的反应,不好直接从中挑拨,就又绕了一个圈子来讲道:“不过,以钟某之见,何晏、邓飏他们的价码越开越高,反过来说不定就会渐渐滋长起石苞的自命不凡之念来。连何晏、邓飏他们都开出了乡侯之爵、司隶校尉之位这样的高价聘礼,你们总不会用太过低于这些价码的待遇来对待石苞吧……当初韩信不就是被项羽派出的武涉用一番虚夸妄推的骄纵之辞说得从此萌生了沾沾自得之意的吗?”
司马昭“嗯”了一声,微一摇头,肃然正视着钟会:“话不能这么说。我司马家待他石苞究竟如何,恐怕他自己心底还是有数的。只要他眼下不辜负我司马家,我司马家日后也决不会亏待于他!”
钟会听了,假装慨然而言:“司马君此言当真是铮铮而鸣,可昭日月!他石苞日后若是负了您司马家,必会遭到天谴神罚的!”
司马昭对钟会的话虽是那样讲着,但心底也隐隐为曹爽一派如此竭力拉拢石苞而有些担心起来,一缕忧色不禁浮上了眉梢。
钟会一心想要离间石苞与司马氏的关系,从而借机排除石苞这个自己将来夺权之路上潜在的劲敌,于是仍在一旁暗暗察言观色,又款款进言道:“司马君,说实话,对这些寒门人士,钟某从心底里是一向不太放心的。他们上无世传家法约束,下无亲戚朋友牵绊,孤身闯荡四海,薄情寡义,见利则附,见害则避,始终不似我等名门之后根深源清,世代交好,情谊长久。当然,石苞君为人忠贞诚实,不在这样寒门人士之列,可以另眼相待。但是,钟某有请司马君扪心自问,他日您司马家与别家骤生意外之变,形势千钧一发,他石苞凭什么关系与您司马家同舟共济?他真的能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地站在您司马家一边吗?”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来紧盯着司马昭,终于“图穷匕见”地问道:“司马君听说过沈丽娘这个名字吗?”
司马昭沉吟着,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昭听见过她的名字——她不就是石苞挂在嘴上嚷嚷着隔几日后便要用大锣大鼓、张灯结彩地迎进府中的那个爱妾吗?”
“不错。不过,她的来历司马君您清楚吗?据会所知,这个沈丽娘其实是一个青楼女子,与何晏、邓飏一向有染。何晏、邓飏就是通过她在中间牵线搭桥一直和石苞眉来眼去,暗送款曲的。”钟会的话声始终是那么阴冷而又凌厉,“反过来讲,石苞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借着这个沈丽娘和何晏、邓飏他们藕断丝连,预留后路?他石苞真的是一心一意忠诚于您司马家的话,本就应该效仿当年战国名将吴起仕鲁而杀齐妻以明其忠的义举!”
司马昭听罢,腮边肌肉猛地抽搐了两下,默然不语。但他眼底深处却有一缕冰芒疾掠而过,一闪即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随着清婉悠扬的歌吟之声,衣裙飘然的沈丽娘莲步轻踏、藕臂轻扬,眸中笑意灿灿,在阁室之中宛若一朵彩莲旋舞绽放。
静静地欣赏着她翩翩起舞的何晏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抚着案上的锦瑟,悠悠长叹而道:“丽娘你这歌词之中离别之意甚浓,看来你我确是缘分将尽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你今日真的要离开我了,我实是伤心得很!”
沈丽娘眸光流转,却见他只有伤心之语而毫无伤心之情,知他不过是舍不得自己的美色罢了,就盈盈答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何大人,您今后还须善自保重啊!丽娘从此不能再侍奉您和邓大人了,你们都要多加珍重啊!”
“唉……这个石苞也真是固执!”何晏摔了那酒杯,恨恨而道,“亏得我与邓飏那般执勤致意于他,他却仍是一意要携你而去!实在是不可理喻!难道他野心之大,竟连乡侯之爵、司隶校尉也看不上眼?”
沈丽娘停了舞蹈,将那摔在木阁地板上的酒杯轻轻拾起,放回桌案上面,瞧着何晏淡然笑道:“先前当石苞君头角未露之际,奴身也多次向何大人与邓大人倾心力荐,您二人却一直以中材常人而遇之;司马懿父子一见石苞君,立刻视他为浑金璞玉,待他亲如子弟,稍一雕琢已成今日之令器。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此恩此情岂是你们现在用高官厚禄交换得过来的?”
“这个事儿,我和邓飏也后悔得紧啊!不过,丽娘,‘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司马懿父子再怎么赏识他,也只给了他一个中护军司马、洛阳令这样的小官儿;而我家曹大将军若是赏识他,却说不得一下便将他拔擢为列侯之尊、三公之爵也!丽娘,你还是找机会好好劝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