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范早已看出司马懿是蓄意借着这个“药丸献谁”的清谈问题来诱导文武群臣在“纯忠”“纯孝”立场上潜移暗转,以“道之有无、德之多少”隐隐作为“为谁尽忠”一题的前提,给他们的思维框上一个模式来操弄他们将来何去何从之际的选择和行动。于是,他深深笑道:“钟会君之言虽然确是辞理可观,但似乎还有些不够精湛。”
他此语一出,司马懿脸上的表情不禁一滞。
“请桓大夫赐教。”钟会面不变色,伏下身来向桓范施了一礼。
桓范摸着自己唇角的胡须,肃然讲道:“在彼时彼境之下,君若无道,而本大夫认为你仍应将药丸敬献于他——因为你可以在救好了他之后,竭诚辅助他化无道为有道,如此则所益者广、所济者众也!”
听了他这话,司马懿的目光立刻灼灼然逼视过来:“桓大夫,以本座之见,若是可化之君,就不为无道之君矣!”
桓范双眉一挺,用凛然如刀的眼神硬将司马懿的灼灼目光接了下来:“司马太傅,桓某一直认为,君虽无道,而臣亦不可不尽忠!君便是君,无论有道无道,臣下都应誓死效忠!比干、屈原,岂不是我等为臣之楷模也?哼!却不知司马太傅你当年是如何在高祖文皇帝面前回答这个问题的?”
司马懿看着他如此激动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怔住了:孔融的影子一下突然飘过了他的脑际,悠悠忽忽地重叠在了桓范的脸庞之上!他在心底长长一叹,口中语气却软和了下来:“桓大夫……您这是何必呢?实不相瞒,本座当年在文皇帝面前是这样回答的——君为天地间之至重至大,懿唯有献药于君——和您的答案是一模一样的。”
柏夫人
忽骤忽缓的丝竹之声犹如秋风拂叶,柔柔地在半空中摇摆,又仿佛千条垂柳,在这万象斑驳的人世间长长久久地纠结交缠。奏乐的侍女们或跪或立,俱是穿着半袖华衫,唇上点了胭红,眉间描了浓墨,捧着精巧的笙箫笛管,纤长白净如玉葱的指尖在细圆的音孔上来回逡巡。
对着八瓣莲花蒙纱小窗,习习的霜风让何晏觉得有些凉了。他披着的外袍甚为宽大,并不贴身,松泛得如同盖在窗外池塘上面的那一层干干瘪瘪的枯荷;里边空着身架,像极了外表庞大浮华的名门豪宅,门背后却掩着灰暗的残砖烂瓦,不过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废墟,透出一股精美的颓唐。
“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流而同归,百虑而一致。能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故不待多学,以一知之。”
何晏伏在书简上写到这里,将笔搁了下来,心神又被侍女们的丝乐声吸引了过去:那箫音笛响委婉若翠香院里女人的呻吟,隐隐淌着风月情浓的淫靡。他并不是真的爱好这种乐调,可是比较那些敦厚宏大的雅乐而言,他更情愿溺死在这种靡靡之音中。生当风流,死亦倜傥,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渴望。
他眯着眼合拍而击,有时纹丝不乱,有时又故意慢半拍或快半拍,只是故意为了好玩,但他的心头始终却有些凉凉的。只可惜了这箫声笛音终是没有沈丽娘弹唱得温婉动人而柔媚入骨……那可真是倾国倾城的尤物!每一次做起那事儿就感觉她永远像处女一般向自己绚烂地舒放……只可惜被丁谧、曹绶这两个不解风月情趣的家伙给逼死了!一想到这里,何晏便有些恨恨的。
门外有人进来了,四十多岁,尖嘴鸡胸的,满身的猥琐气息,踏乱了音乐的节拍,拉着身后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像老鼠一般窜近前来。
透过醉眼,倚伏在书案上的何晏撑起脑袋来,嘻嘻一笑:“张当!你这个小子——本座等你许久了!”
张当也媚媚地谄笑着:“何……何大人,卑职去给您寻觅尤物,故而稍稍耽搁了。”
“哦?尤物?”何晏斜着眼睛看向他来,“逗人发笑了吧?就凭你那眼神还辨得清什么是尤物吗?”
“大人您先过目瞧一瞧吧!”张当阴阴地一笑,把后面那人轻轻一推。那人怯怯地挪了一步,却仍垂着头、藏着脸,一绺长发挂在了微微渗汗的额头前,弯得像一个神秘的诱人的问号。
“童女?”何晏端正了身子,“抬起头来!”
如被惊雷震吓的荒原小兔,垂落的散发颤了开来,而后露出白生生的脸蛋,仿佛少女的肌肤一般吹弹可破。一双明眸却似两汪春水,漫出来的是一种异样的妩媚,但这人却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何晏的两眼一下发亮了:“哪里找来的?”
“启禀何大人,他是宫里才招进来的还没净过身的小太监。”张当一脸媚笑地讲道,“卑职瞧着他模样不错,舍不得把他搁在宫里白白地浪费,就偷偷地给您送来了。哎呀!何大人,您是不知道,卑职为了把他弄出宫来是冒了多大的危险啊!幸好中护军司马师这几日护送司马太傅回温县老家去了。不然,说不定卑职再怎么殷勤,您也未必吃得到这一口‘嫩食’了!”
何晏却没怎么听他的唠唠叨叨,蓦地一举右手便扣住了那男孩的手腕,感觉就像捏在了嫩嫩的一片玫瑰花瓣上,让他舒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好!好!果真是尤物!”
那男孩身子一抖,吓得脸色更加苍白如雪,又不敢挣扎,莫大的屈辱和惶恐让他两眼泪光激荡。
何晏一下拖了他到案几边抖糠儿似的跪下,用左手继续捏着他白嫩光滑的脸蛋,笑眯眯地说:“老张,你果然够意思——说吧!你送我这般的宝贝,本座该当如何谢你?”
“哎呀!何大人!在你口中可说不得这个‘谢’字——卑职命贱,当它不起的。卑职也不要您赐金赏银,只求您给卑职的那个堂侄张寒赏个一官半职的就行了!”张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张当一个阉宦别无所愿,也只有为家族中人多挣得一些功名,日后死了才会被供进宗祠享受香火祭祀……”
“行!本座明天发你一张品状帖,你再找邓飏签个字,就说是本座吩咐的,让你那侄儿到河东郡安邑县去当个县令吧!”何晏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就不假思索地答允了,“怎么样!本座待你如何?”
“哎呀!何大人真是大大的善人啊!待我张家真是没得说了!”张当一头就磕了下去,“砰砰砰”磕了八九个响头后又抬起来,怯怯地提醒道,“不……不过,卑职听闻那品状帖需要本州的大中正和卢毓尚书共同核定之后才可授官任职。卑职的老家是冀州邺城,冀州的大中正是裴潜大人。何大人您恐怕还要和裴大人、卢尚书他们先通一通气才好。”
“给他们通什么气?本座吩咐你这么做,你就照样做去!本座现在才是吏部的当道人,那个什么卢尚书也好、裴大中正也好,都说了不算的!”何晏甩了他一个白眼,仍是径自抚摸着那男孩的脸蛋儿不放。
“这个……卑职就万分感谢何大人了……”张当知道自己刚才那话触了何晏的忌讳,急忙嗫嗫地赔笑答谢着。
何晏并不理他,只是看着那男孩乐哈哈地晃着脑袋,松开了双手,扬起衣袖朝两边侍女们一挥:“带他下去!”然后又放轻了声音,话声柔软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沐浴、更衣,再给本座好好打扮打扮他!”便有侍女上前将那男孩带走了。那男孩始终惶恐着,紧咬着朱唇,豆大的泪珠还是一泻而下,弯曲的散发便沾了泪水,贴着脸庞勾勒出了他的惊恐。
何晏津津有味地瞅着那已成为自己娈童的男孩俊俏的背影,像在欣赏着被自己锁进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咧着嘴嘻嘻地乐了。
“何大人。卑职就不打扰您的雅兴了……”张当正欲知趣地告辞离开,却被何晏一声喊住:“别急!老张,本座听说先帝时后宫的那个才人石英也是一个活色生香、别有风味的尤物,当年夏侯玄就是被她迷得丢了虎贲中郎将一职的……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把她给本座也弄出来玩一玩?”
“唔……何大人,这个事儿呀,卑职只怕有些难办了……”
何晏目光一寒,向他直逼过去:“怎么?老张你在本座面前答话也要弯一下绕一下的吗?”
“卑……卑职哪儿敢啊!何大人您错怪卑职了!”张当慌得满面失色,瞧了瞧周围正自吹弹抚唱的侍女们,凑到何晏的耳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讲道,“您不知道——曹大将军早看上她啦!这几日趁着司马懿父子都出京回温县了,早就把那石英弄到他的大将军府上去了……”
温县孝敬里司马府后花园里的逍遥阁看上去依然那么精致玲珑,司马懿遥遥地眺望着那楼阁掩映在莹莹碧荫之间的风铃檐角时,眼眶里宛然便似盛满了盈盈的泪光。
“父亲大人……”司马师、司马昭见了,都有些惶惑起来。
司马懿却似旁若无人,望了那逍遥阁半晌,才慢声吟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四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司马师、司马昭看着父亲如此忘情地轻吟着这首乐府诗,神色似喜似悲、悲喜交加,仿佛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而不能自已——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一向冷峻沉毅的父亲也有如此柔情婉转的时候,不禁都暗暗惊呆了。
清清亮亮的琴瑟之声犹如一脉幽泉“叮叮咚咚”地从那楼阁里流泻而出,轻轻漫进了司马懿父子的心境之中,顿时漾起了一片莫名的空明祥和之感。
司马懿侧着耳朵静静地倾听着,隔了许久,才缓缓一招手。一个年轻的侍婢款步走上前来。司马懿头也不回,只低低问了一句:“柏夫人近来还好吗?”
侍婢恭敬之极地施礼答道:“夫人身体还好。”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在一旁瞧得怔住了,父亲大人什么时候竟纳了一个侧妾在温县老家“金屋藏娇”了啊!看父亲大人这神态,似乎对这个“柏夫人”在意得很啊……
司马懿慢慢将目光抬到了那逍遥阁顶的金葫芦尖上,悠悠说道:“那你去告诉她,本座今天终于回来了。稍后,本座便会前来见她。”
侍婢轻轻应了一声,便移步而去。
“师儿、昭儿,你俩且随为父同行,我们先到一个地方去瞧一瞧。”司马懿话犹未了,已是径自向后花园最深处缓缓走进。
司马师、司马昭对视了一眼,急忙紧紧跟上。
他们三人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了司马府后花园最后一处秘境——伏犀山壁脚下那座神秘的垒石假山之前停下。
在司马师、司马昭充满诧异的目光里,司马懿一个人往前面默默而行,带着他俩朝那座巍然耸立的垒石假山背后转了进去。
启开那两扇巨大的黑色花岗石洞门,司马懿便带领他们进入了这座司马家的“绝密洞仓”!
“父……父亲大人!孩儿们真没想到这老宅的后花园竟有这么神秘的一个地方!”司马师兄弟感慨不已。
司马懿一边沿着那宽大的青石甬道往里缓步走去,一边向他俩详细介绍道:“这个洞仓是你们祖父、伯父当年建设而成的。这里的甬道四通八达,在咱们温县周边的各个邻县都有出口……前面就是藏兵洞、储粮洞,我司马家遍布天下的万千死士都是从这里面训练出来的。”
“父亲大人!想不到您和祖父大人、伯父大人为建成我司马家‘异军突起,独揽天下’的雄厚基业,竟是这般苦心孤诣,筹谋万全!”司马师慨然而叹,“孩儿等甚是感动。”
“唉……这都是我司马家中人该做的。你们兄弟俩今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该这么去做?”司马懿摆了摆手,仿佛十分平静自然地说着,径自走到洞厅当中一座擎天灯炬之下站定。刹那间,他脸上和蔼的笑意仿佛渐渐被阴云覆盖了,缓缓从他双颊边无声地消退而下。炬火扑闪地照着,显得他一半儿脸隐没在浓浓的阴影里,一半儿脸凸现在淡淡的光明中。他慢慢说道:“那么,从现在开始,师儿、昭儿,为父就将这‘绝密洞仓’移交给你们接管了——师儿,你就让石苞称病告假吧,反正他与曹爽、丁谧他们已是撕破了脸皮誓不两立,再在朝廷中待下去也没有太多的回旋空间。干脆,你就吩咐他和牛恒大叔一道隐居到孝敬里来,专门负责经营这‘绝密洞仓’之中训练死士、细作等机密要务……”
“是!”司马师朗声答道。
司马懿又道:“这一次我们挑选和训练出来的死士、细作一定要是最精干、最机敏、最伶俐的。他们是我司马家从暗中刺向曹爽一派咽喉要塞最犀利的一柄匕首!昭儿,你回京之后便与牛金二叔好好商量一下,让他出面与辽东鲜卑率义王慕容跋联系,请慕容跋暗暗挑选一批忠诚精干的鲜卑义士送到这里来。他们鲜卑义士的体力和武艺足可以一当十,是担任我司马家死士、细作的最佳人选……”
“父亲大人,这慕容跋的为人……靠得住吗?”司马昭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的为人绝对可靠——他是为父义结金兰的同门师兄弟呢!”司马懿坚定地讲道,“为父和他的友谊可是在辽东之役中血与火的考验之下牢牢建立起来的!”
“那就好。孩儿回洛阳后一定和牛金二叔把这件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的。”司马昭这才放心地承诺道。
司马懿又向他兄弟俩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在为父回老家养病卧居的这段日子里,你俩在京师洛阳一定要收敛锋芒,谨慎自持,要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要眼睛里揉得进沙子、屁股下坐得稳火炉,任他曹爽一派怎么挑衅、怎么胡来、怎么妄为,你们都要给为父死死忍住。一定要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我们才可以果断出手,将他们一剑毙命!”
……
从后花园“绝密洞仓”里出来,司马懿父子三人刚走到那满月形门口处,却听到一串叮叮当当的环佩交鸣之声渐渐飘近,仿佛檐角下晃在风中的铃铎。
司马师、司马昭循声望去,只觉那一派明丽的流光忽然刺痛了他俩的双眼。等到瞳眸适应过来,才见面前已站着一个女人,身材颀长,秀发挽成双螺髻,仿佛青云出岫,容色万方,明艳得令人不敢正视,犹如灵珠美璧一般,便是在尘垢之中亦能焕发芳华!她那皓腕上戴着玛瑙镯,衬着象牙般的皮肤,像是刚凝成的羊脂玉上不经意掉落的流丹!
他俩再回过头来瞧着父亲大人那痴痴的笑脸,心头顿时一下明白了:这女人必定便是被父亲大人多年以来在老家逍遥阁中金屋藏娇的那个神秘之极的柏夫人了!
铜炉中徐徐飘出的氤氲香雾,朦胧如薄纱。
风姿绝艳的柏夫人身着羽裳,在琴声伴奏之下、飘扬的花影之中翩翩起舞——她犹如九天仙女飞下青霄,容色殊丽,雪肤樱唇,妩媚之态难描难述;髻发高堆,婉曲似灵蛇,斜斜插了两支紫金钗,摇动之际精光闪烁;一双瞳眸澄若秋水,清莹流波;那羊脂般白腻的眉心上偏偏点了一丝鲜血般的妖艳红痕,这使她在秀丽脱俗之中带着魅惑,叫人恨不得立即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娇躯窈窕有致,展开舞姿来便如汉宫飞燕一般曼妙空灵,在半空中恰似乘风抟云、鹤舞燕翔!动作时而柔缓轻逸,如蝴蝶采花;时而急旋迅舞,如飞鸟投林。当真是“飘然腾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玉手招摇琅琅声,斜曳长裙云渐生!”
司马懿斜倚在羊毡软榻之上一边看着柏夫人的舞姿,一边向曹爽派来请安问政的新任河南尹李胜(这一年年初司马芝已经去世了)笑道:“曹大将军未免真是太客气了——有什么军国机务,就请他自己在洛阳京师里自行裁断了吧!何必还劳动李君你的大驾来温县跑这一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