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炽红的火光如同巨幕一般从上方谷底缓缓升起之时,诸葛亮正坐着四轮车在山谷西面高高的方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谷中的情形,紧张得连手中的羽扇都忘了扇。
他以异常敏锐的目光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明晃晃的专属于司马懿所用的红缨虎头纯银盔正在那片火海中腾跃飞奔,仿佛一条亮丽的银鱼要拼命地挣脱烈焰的束缚!
再添三四通火箭下去,司马懿就一定在劫难逃了,本相平生最大的劲敌就从此不复存在了,大汉天军挺进关中,收复两都,就指日可待了!大汉王朝的重振复兴就不再遥远了!昭烈皇帝的殷殷重托,自己终于圆满完成了……想到这些,诸葛亮感到自己那本似枯竹一般虚弱的身体,不知从哪里一下平添了许多的力气和精神,满脸都放出灼灼的红光来!他竟一跃而起,俯视着上方谷底的熊熊烈焰,长吟道:“炎炎大汉,赤运正隆。区区伪魏,尽亡此役。灭此巨寇,挥师东进。匡复中原,九州归一!”
随着他的吟哦之声,周围的士卒们也情不自禁地举起槊矛齐齐扬声应和起来!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一直侍立在四轮车旁的谯周,眼角却溢出了愈来愈浓的忧色——他一直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这时,烈日当头的湛蓝天空突然起了一丝异样的变化,一条条游蛇般的云彩钻行过来,在半空中像扭麻花一样紧紧地纠结着,盘绕着,颜色也渐渐由白变灰,到得最后竟已黑得就似铅块一般……
正在手舞足蹈,兴奋流泪的诸葛亮全身蓦地一僵,接着他的惊讶之色掩不住地从脸上直溢而出。谯周怯怯的、低低的声音如蚊鸣一般飘进了他的耳中:“丞相大人……这……这天快要变了!”
诸葛亮的身形一个踉跄,又疾速稳住——他抬头仰望上去,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四宇之间已然变得一片灰蓝。只有那谷底的熊熊焰光还在不屈不挠地跃动着……可是,那漫天的乌云翻滚着,犹如铁板一般压将下来,窒得那满谷的火光也似缩成了细细的一簇……
“糟了……”诸葛亮的面色愈来愈加铁青,手中那柄鹅羽扇的扇柄都快被他捏得碎裂开来!
一道钢亮的闪电“刷”地撕开层层阴云劈了下来,照得诸葛亮脸上一蓝!接着便是“轰隆隆”一串滚雷炸响——瓢泼大雨哗哗降下!
“丞相快避雨!”姜维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急忙脱下身上的甲衣准备遮在诸葛亮的头上——诸葛亮却一把推开了他,依旧石像一般呆呆站立在方岩的边缘上,静静地望着谷底的烈烈赤焰在倾盆大雨的泼灌之下渐熄渐灭……
谷底,魏军的欢呼雀跃之声顿时响遏行云!而那个红缨虎头亮银盔也依然在一片黑色的魏军玄甲之中安然自若地穿行着,那一份恰似闲庭信步的自信几乎是溢然可感。
诸葛亮双目一闭,手中鹅羽扇颓然落地,两行清泪混合着额上的雨水似断线珍珠一般潸潸而下……他就像一株孤松般站在雨幕之中,一直待到上方谷内内外外尽皆归于一片沉寂,一直待到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片雨声——而那雨声,莫非就是悠悠上苍流泪而叹的声音?
但是,诸葛亮没有看到——在上方谷东面的那座突兀耸峙的“青鹰岩”上,一柄乌罗伞下,身穿士卒衣着的司马懿和他的两个儿子正静静地遥望着他的一切举动和情形。
司马师、司马昭都看到,当暴雨初降之时,父帅的狂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当雨下得越来越大之时,父帅的喜色渐渐也随之淡去,透出来的是一种愈来愈浓的莫名的、复杂的表情;到了最后,父帅竟和诸葛亮一样也微垂着头,双肩抽搐得厉害——这一点,他俩谁也没想到,他们那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父帅,此刻居然也在涕泪横流,抽泣不止了。
“父帅,您不必这般太过激动,免得伤了自己的身体……”司马昭上前轻轻劝道。
“你不懂!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的!”司马懿用力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透过蒙眬的泪光,凝视着对面山谷方岩上那个峻挺的身影,声音哽哽咽咽的,“孔明!孔明……为兄真的不想这么对你啊!真是‘既生亮,何生懿’啊!这……这是天命攸归、大势所趋,你我谁也违逆不了啊!”
司马师哪里知道父亲与诸葛亮当年的那些恩怨情结,却是按捺不住自己心底的兴奋之情跨前一步,眉飞色舞地说道:“父帅,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古语有云,哀莫大于心死。如今诸葛亮已经明明白白地觉察到他和他的大汉乃是天之所弃、人之所离,他的进取之心自此必亡无疑,也不再将是我大魏之劲敌……父帅的这一记‘将计就计,随君入瓮,反手一击’的攻心之策终于立竿见影了!孩儿甚为父帅高兴!”
“啪”的一声,司马师话犹未了,还没反应过来,耳鼓里“嗡”地一响——原来他竟被自己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抽了一记耳光!
司马懿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狼一样恶狠狠地看着他:“蠢材!你以为诸葛孔明的心死了,为父就会很高兴吗?他的心死了,为父的心里也有那么一大块跟着他一齐死了……将来,将来为父的日子会是多么寂寞、多么荒凉、多么乏味啊!”
就在这时,司马昭慢慢开口道:“父帅,请听孩儿一句宽解的话。即使是诸葛亮真的死了,您将来的日子,也永远不会寂寞,永远不会荒凉,永远不会乏味。因为,因为孙权、陆逊他们都还在。‘肃清四海,一统六合’的大业正等着父亲去底定功成呢!”
听罢司马昭这番话,司马懿全身微微一震。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来,往司马昭脸上瞄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看来我的昭儿真的是长大了……”
魏国老汉
“炎炎大汉,赤运正隆。区区伪魏,尽亡此役。灭此巨寇,挥师东进。匡复中原,九州归一……”
五丈原的阵阵秋风播扬起蜀兵们苍凉而激越的歌声,飘过营帐的上空,在浓郁的夜色中淡淡地散去。
军中的金柝敲过了二更,姜维一路从连营西面夜巡过来。经过中军大帐时,他停下了马,下意识地往大帐望去。果然,那里的灯一如往常般亮着,丞相倚门而立的瘦削身影正投在帐前的地面上,拉得像他胸中的绵绵思绪一般悠长。
跳下坐骑,姜维轻轻地走过去,唤道:“丞相。”
“是伯约啊……这么晚了,你还……辛苦你了……”诸葛亮的声音轻弱得仿佛连一阵风都能吹散,头却有些倔强地仰起来遥望苍穹,习习的夜风撩动着他的宽袍大袖微微作响。
姜维情不自禁地顺着他仰望着的那个方向抬头看去。只见月如银盘悬空而照,西北的天际却有几点弱弱的星光在孤独而执著地闪烁着。
他的心头不由得蓦地一紧,他记得太史令谯周有一天晚上曾经向他指出过——那西北天边的几颗星辰便是丞相的本命将星!从今天夜里看来,那些星辰的光芒已是微弱得如同风前残烛,忽明忽暗的,瞧着便让人揪心不已!
“丞相……”姜维有些惊疑地收回目光,看向了诸葛亮。诸葛亮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仍像雕像一样木然站立着,静静地盯着那些星辰一闪一亮,久久不动,任那帐内倾泻而出的灯光映得他枯瘦的面颊一抹昏黄,脸上的愁容和那深深的皱纹亦是纤毫毕见!
许久,他才转过身迎向姜维。他的眸光失去了平日的明澈,现出了黯然之色:“唉!司马懿说得不错——本相食少而事繁、体弱而任重,确是不能持久了……”
“司马懿这老匹夫……他不过是在危言耸听罢了。他是故意诅咒丞相您的,您别往心里去。”姜维急忙开解道,“您福德齐天,岂是他心怀妒意便能中伤得了的?”
“唉……司马仲达真是了解本相啊!他可能算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本相的人了……”诸葛亮苦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本相原本希望在这次北伐中能够为你们搬掉他这个大障碍,可惜上方谷那一把火终究没能烧得起来……天意!天意啊!”
他说到这里,面色却是一变,突然用鹅羽扇掩住了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姜维连忙上前扶住他,发觉他的身体确是清瘦得厉害,好似这垄地的一束秋稻已然退尽了鲜绿的生机,只剩下干枯的茎干在秋风中瑟抖。他心中一酸,却没注意到自己指尖传来了隐隐的一暖,似乎沾上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本相没事儿的。伯约,你去休息吧!”姜维把诸葛亮扶进内帐之时,诸葛亮侧头对姜维说道,“明天辰时,咱们一起去渭河滨巡视军屯。”
“丞相……”姜维望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去吧!”他慈祥中透着一丝虚弱地笑了笑。
姜维退出营帐,一扬头间,还见西北的星辰依然在摇摇欲坠地闪亮着,他的泪不禁徐徐流下。
迈着沉重的步伐,姜维漫无目的地在营垒中徐徐穿行。士兵和将校们都已安睡,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从一扇扇半掩的帐门中传出,又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融汇飘散。一排守夜的火把红红亮亮地在大寨栅门上跳动。再往外远去,渭水的岸边,就是魏国对峙的十余万大军的驻地了。
或许司马懿也正在仰望这同一片星空,寻找着对应于丞相大人的那颗将星的光辉,并且窥伺着——窥伺着丞相大人的不能长久。姜维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是逃避已久的事实一下跃现到了眼前:丞相肩上所承受的压力真的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的极限了——前几天,孙权使者送来急函,声称他遭到了满宠、田豫、王观等魏军将领的腹背夹击和三面包抄,再加上河道水枯、退路告急,他已经不得不决定撤兵江南了!而丞相大人这一次在上方谷非但没有烧死司马懿,反而还白白折损了数十万石粮草,更是为军中形势“雪上加霜”……难道丞相大人只能又像上一次北伐一般再度无功而返?可是……可是丞相大人这一次还能退得回去吗?他连大汉的正统名分都让出来换取与东吴的联手攻魏行动了,他怎么回去面对陛下和整个大汉朝廷?他承受得起别人如狂潮般袭来的“腹诽口谤”吗?想到此处,姜维觉得自己心头沉甸甸的。他脚下一个趔趄,未及站定,便瞥到一个黑影匆匆向营地深处跑去。
“什么人?站住!”姜维劲喝一声,右手倏地按上了佩刀的刀柄。
那个人影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身,缓缓回过头来。在月光下,姜维有些惊讶地喊出声来:“魏、魏将军!”
“伯约?”魏延盯着姜维,眼神中的骇异一闪而过,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了两步,凑近姜维,低声问道,“伯约——我问你,丞相大人他、他是不是病得有些厉害?”
姜维双眉一扬,拿眼直盯回去,冷冷地并不答话。
魏延素来是敬服姜维的忠勇刚直的,便斟酌着字句继续问他:“丞相大人如果返回汉中养病,大军也会跟着撤回吗?不过,伯约,你知不知道眼下各营里流言纷纷,都说丞相已经不能撑到回汉中郡之时了……”
“魏将军!丞相大人是一定能带领我等取得北伐的最终胜利的。”姜维一字一句地凛然讲道,“对这一点,您和姜某都应该是笃信不疑的。”
“伯约,魏某也相信如果丞相大人身体无恙,则必会北伐功成。”魏延知道姜维是北伐大军中的一个重要将领,自己若要起事,非得倚仗他不可,就缓和了语气与他谈道,“可是,丞相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你我都很清楚。一旦、一旦他有个长短,这里的十余万大汉儿郎可该怎么办呢?”
说着,他探过头来附在姜维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吗?魏某刚才是去找谯周大夫解梦了……就在刚才一更时分,魏某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头顶生出了一对枝枝杈杈的鹿角……”
姜维继续不冷不热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魏延把后面的话压得更低了:“谯大夫向魏某解释说,这是‘头生麟角之象,必有暴贵骤发之运’。伯约,你懂什么是‘暴贵骤发’么?魏某现在就是三军之中的副帅了,再进一步是什么结果,你应该清楚的。看来,天意就注定了魏某将要接任丞相的节钺大权,将他的北伐大业继承到底了,杨仪他们那些刀笔小吏根本不行。倘若由他们来统领三军,那可就糟了。伯约,你放心,魏某执掌三军之后,决不会亏待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