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两三年间在温县孝敬里训练死士细作和联络奔走的杂务确是辛苦——石苞那先前白嫩俊朗的面庞早被暴晒成了一层浅浅的古铜色,眉棱唇角之间的线条也早被磨砺得刀锋似的刚硬锐利!他站在那儿,听了司马昭的夸赞,却只是淡然而笑:“二公子您过奖了——这一切都是石某应该做的。”
司马师走到他二弟身边笑着介绍道:“二弟,这个胡饼馆当然要特别标注出来啦!它可是我司马家诸位起义死士们届时用来控制这条朱雀大街的一个绝佳据点!凡是在这帛图上被标注圈明出来的地方,其实都是咱们举事之际应该迅速掌控整座京城的各个险要之处……”
“哦?原来是这样啊?”司马昭听了,不由得把那胡饼馆在图上的位置看了又看。大哥讲得没错,假如将京城的朱雀大街比喻为一条长蛇的话,这所胡饼馆的确是恰巧钉在它的“七寸”要害位置之上,是一个可攻可守的合适据点!而在选准这样一个据点的背后,真不知道大哥和石苞这些日子在暗中究竟下了多少苦功啊!
司马懿站在他兄弟俩的身后,伸手轻轻抚着胸前的垂髯,缓声而道:“石苞君,看来你对我们这一次起义勤王的奇袭行动方案已然谋划极深了。现在,就请给本座细细讲解一下吧!”
石苞闻言,身形一挺,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将右手执着的那柄细长铜尺指向了墙上那幅京城地形全貌图,点划着一条条举事行军路线,侃侃而谈:“启禀太傅大人和二公子,这次起义勤王奇袭行动的策略方案,石苞和大公子预先已经多次反复推演过了。待到举事之际,我们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度、最巧的手法控制住京城内外!那么,这其中便有三条举事行军路线最为重要。
“一是诸位起义死士护送太傅大人由南坊朱雀大街经过曹爽府邸门口而到皇宫司马门进入九龙殿的这条线路。因为曹爽府邸正巧位于太傅府与皇宫司马门中间,所以太傅您若要进入司马门占据皇宫大内中枢之地,就必须得安全、顺利地从曹爽邸门前经过。而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实在是不容忽视。”
司马懿听着,微一颔首:“这个难题本座心中有数了,你继续讲吧!”
石苞的语气顿了一顿,又道:“二是从太傅府到京城东坊河南尹官署这条行军路线。要想彻底控制整个京城,河南尹官署实为枢要之地,因为它执管京城四面大门的开闭出入。只有占据了它,我们才能以河南尹的名义动用驻京外军扼紧四面城门以备不测。
“三是从太傅府到京城西坊武库这条行军路线。洛阳全城驻军,禁军三万、外军二万,几乎所有的甲兵器械平时都积放于此。倘若我们不能及时将它一举夺入掌中,万一为曹氏逆党所控,则必遭反噬、追悔莫及!”
司马懿听得两眼发光:这石苞果然有大将之才,谈吐规划之间竟是对洛阳京师内外险要形势了如指掌,巨细无遗!我司马家能够揽得如此英才而用,实在是大幸啊!他正暗暗沉吟之间,司马师又在旁边补充道:“父亲大人,其实在这三条最关键的举事行军路线之外,有三个地方届时能不能迅速控制住,亦是至为关键的。”
司马懿侧脸看向了他:“哪三个地方?说来听一听。”
“一是曹爽府邸,他府中家兵、家将多达两千,个个又都是彪悍亡命之徒,倘若作起乱来,影响不小;二是皇宫内曹爽本人所统的羽林军大营;三是皇宫内曹羲所统的中领军大营。只要届时一举控制住了这三个地方,京中大事须臾可定!”
“好!你们的见解都十分到位。”司马懿微露笑容,缓缓言道:“这样吧!为父也将自己的部署计划向你们明示出来——
“第一步,待到举事之际,为父将亲率高柔、王观、孙资、刘放、王肃等直接赶赴皇宫司马门。郭芝那边,为父将在合适的时候向他交代清楚。他是大内卫尉,掌管宫门守卫事务。我们一到那里,他便打开司马门放我们进去占据中书省署堂和九龙殿。然后,郭芝再从永宁宫接来太后殿下与我们会合响应。
“第二步,为父一旦入宫,即刻以皇太后懿旨速召京中二品以上官员齐集九龙殿议事,并命太尉蒋济进宫担任为父之助手,共定大事。为父会马上任命高柔持节代领大将军之职,接管皇宫羽林军大营;任命桓范或王观持节代领中领军之职,接管中领军之营;任命昭儿你假节代领河南尹之职,火速关闭四面城门;任命师儿你假节镇卫中书省、九龙殿,保护皇太后和诸位大臣。”
“父亲大人,您……您是让孩儿去坐镇河南尹官署吗?”司马昭这时才明确知道了司马懿给自己的分工任务,不禁有些踌躇起来,“孩儿对那里边的僚掾们不是太熟……”
“没关系。为父会让司马岐协助你一道径去河南尹官署摄代河南尹之职的。司马岐现在是河南丞,他和你堂叔司马芝在京师经营多年,人脉甚深,威信颇高。有他辅助你前去,必能马到功成的。”司马懿胸有成竹地向司马昭点拨道,“同时,在起事那天,你可以带上你的妻弟王恽、王恺作为助手一同前往。控制住河南尹官署之后,你便火速调动驻军外军将曹爽府邸紧紧包围!洛阳京城东西南北四门校尉,届时干脆就由你平日结交到的心腹好友贾充、裴秀、卫烈、杨骏等人前去代任吧!由他们去把守,总比其他外人放心一些。”
“是,孩儿记住父亲大人的指示了。”司马昭连忙点头答允。
司马懿最后将灼热如炬的目光直投向了石苞:“第三步,石苞君,你便和牛恒大叔一道率领八百龙骑天军前去攻占洛阳武库,与驻守在那里的丁谧、曹绶决一死战!这样,你就可以为您那位惨死于贼人手中的沈丽娘亲手报仇雪恨了!”
高平陵之变
正始十年正月初三这天下午,大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尚书仆射卫臻联袂来到了卧室探望司马懿。
司马懿还是那么病恹恹地半躺在榻床之上,注视着他们三人,一言不发。
“太傅大人,本座此番前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儿的。”蒋济拱手而道,“如今太傅大人您有两三年卧疾不朝了。您不知道,庙堂之上现在是宵小之徒充塞、纲纪日趋淆乱!本座深为社稷而忧啊!本座恭请太傅大人能够戮力振作,不辞疾苦,在近日之内乘辇上殿,坐镇江山,主持大计!”
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了深深的苦笑。他又将目光缓缓移向了司马孚。
司马孚这时亦是须髯俱动,痛心疾首地讲道:“二哥!目前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到处都在传言曹大将军志存不轨,心怀叵测。听说这一次他们六兄弟一齐随同御驾前往高平陵参祭,就是冲着印证什么‘六芝同根,丰泉涌现’的妖迹怪兆而去的。他、他们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将我等宿臣旧望们几乎全部排斥在外,不让我等一同前去祭陵!二哥您一定要及时振作起来去阻止他们啊——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卫臻也深叹道:“古语有云,国将治,听于贤;国将乱,听于妖。曹大将军近来骄狂而溢,自以为大权独揽便可为所欲为,居然将‘三公论道理纲、九卿参政共治’的准则践踏得粉碎。整个庙堂之上,几乎完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那里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这岂是社稷之福啊?”
司马懿瞧了他们三人许久许久,才低低弱弱地慢声道:“蒋君、卫君、三弟,你们以为本座今日便是抱疾乘辇上殿阻止,又济得何事?前些年本座还谏阻得少吗?口舌之争,起得了什么作用?”
“难道咱们身为大魏宿臣,就只能这样白白坐视在他曹爽的胡作非为之下朝纲日紊、国事日乱而漠然不理吗?”司马孚禁不住掩袖泣道,“二哥您真病得不是时候啊……”
蒋济与卫臻面面相觑,各自长吁短叹,亦是愁眉不展。
司马懿观察了他们半晌,又缓缓道:“今日以曹大将军之势而揣之,他必是非得尽吞魏室而不止。我等纵是有心欲学比干、伍员,奈何他大权在手啊!二十日前,他还派来李胜刺探过本座呢……本座如今是自保尚且不暇,又岂能轻易再上朝捋他们的虎须也!”
“唉!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来洛阳城中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样一段谚语:曹爽兄弟热如汤,司马父子冷如浆。三公九卿尽惶惶,齐叹朝纲已失章!蒋某听来,亦是心酸得紧啊!”蒋济顿足而道,“难道蒋某年过古稀,前生无瑕,末了却反要晚节不保,做个前汉末年孔光一样的萎靡之臣?”
卫臻也哀哀而语:“倘若曹爽真有什么不轨之举,卫某一定掬血而伺,与之偕亡!”
“唔……何至于此?”就在这时,司马懿双眸深处冰芒一闪,猝然现出了一派刚峻深峭之气来,竟扫得蒋济、卫臻不禁呼吸一紧。在这一瞬间,先前那个意气凌云、威风凛然、势压群雄的太傅司马懿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他们正自惊诧莫名之际,司马懿又是劲气一敛,缓缓闭上了双眼,只沉沉说道:“谁说咱们要坐视不理了?古话讲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回去,暂且慎默自守,不可再妄议国事,一切终究会有大转机的!要记着‘忍不可忍,方能成不可成’!”
……
蒋济三人辞别离去之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便随即从榻床背面的屏风后边转出身来,在司马懿床侧垂手而立。
司马懿望着蒋济三人离去的那个卧室门,悠悠一声长叹:“他们都是被曹爽这狂悖之徒逼得倒向我司马家的大魏忠臣啊!师儿、昭儿,无论我司马家日后拓进到何等地步,你们都要好好善待他们呀!在这当今之世,像他们这样的忠义之士实在是越来越少。”
“孩儿谨遵父亲大人的教诲。”司马师兄弟躬身齐声而答。
司马懿思绪一凝,看向了他俩:“如今还有两三天,便是我司马家举事之日了。只不知眼下这大战在即的关头,你俩心情却是如何呀?”
司马师双眉高扬,抱拳而道:“父亲大人,在孩儿看来,这全盘大局已在我等掌控之中。我等在父亲大人的英明指导之下,已是筹谋万全,百无一失,只需一朝出手而功成圆满了!”
“昭儿,你呢?”司马懿又问司马昭。
司马昭眉宇间却仍是带着一丝紧张之色:“父亲大人!咱们千万不可存有丝毫的松懈麻痹啊!一着不慎,全局皆输!孩儿总觉得您那天宣召桓范为辅参与举事,实在是有些不妥。桓范此人,胸有定见,他虽然不赞成曹爽专权独断,但也未必就会真心投附到我司马家的麾下啊……”
司马懿深深地注视着司马昭,淡然笑道:“昭儿——你还是谋多于勇,智胜于刚啊!欲成大事,必先尊道贵德,摒除浮念,澄心定志努力去做!正所谓:是非断之于心,毁誉明之于目,收放揽之于手,成败付之于天!桓范此人,为父倾心竭诚而揽之,亦是尽人事而听其心耳!为父以‘清君侧,诛逆臣’为名而起义举事,凭什么妄自先行臆断便要将一代骨鲠之臣桓范排之于外?别人又会怎么看待为父?届时,桓范能明理而来,善莫大焉;桓范若拒而不从,为父也决不勉强以全其意!”
忽然一朝狂飙来,扫净阴霾见晴空。
曹魏正始十年正月初六,注定了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几天来一直大雪纷飞的天气,突然在这个早晨来了个大变脸:红彤彤的朝阳高悬在湛蓝的天空之上,照得四野八荒一片难得的温暖。
因为这天气的突然好转,曹爽六兄弟他们觉着这是一个可贵的好兆头,于是在清晨卯时就奉着少帝曹芳的御驾,率着在京大部分朝臣,早早地赶往距京城九十里外的高平陵举行先帝十年大祭盛典。恍惚之间,没有了曹家兄弟平时在大街广铺间的喧嚣游驰、耀武扬威,没有了何晏、邓飏等人平时在酒楼歌肆里的呼朋引伴、笙歌不休,偌大一座洛阳京城竟难得地安静下来了一回。
然而,这一片安静在一个时辰之后就被铿锵刺耳的金戈交鸣之声打得粉碎!
在那条通往皇宫司马门的南坊朱雀大道上,一辆辆战车不知从何处猝然冒了出来,犹如一头头猛兽向前疾驰而过,弄得路人眼花缭乱、躲避不及,急骤的马蹄声和士兵整齐的步伐声震动了全城!
在这支队伍的护持当中,那个传言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魏国首辅大臣,当朝太傅司马懿却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头戴金盔,身披银铠,手里执着三尺青锋,头顶飘着青罗伞盖,昂然挺立在一辆战车之中,恍若战神临凡,威风凛凛。他的长子司马师和死士侍卫长慕容木延亦是全身披挂,手持长戟,紧紧护卫在他战车左右两侧。
当他的队伍经过曹爽府邸门口之时,突然滞了一滞!原来,从曹爽府中冲出了大将军官署司马鲁芝、典军校尉严世、侍卫统领孙谦等人,率着一批曹府家丁阻住了去路。
司马师跨马上前,厉声叱道:“太傅大人正将赶往皇宫与太后殿下共商国是,尔等怎敢妄加阻拦?还不退下!”
鲁芝冷冷而道:“请中护军转告太傅大人,他若真要与太后殿下共商国是,也需得待到曹大将军今日祭陵返京之后再一同入宫才行!”
“混账!太傅大人乃是顾命首辅大臣,朝廷加以殊礼,自可随时乘车坐辇径入司马门,何须待你家曹大将军陪同而入?尔等速速让开,胆敢擅拦者杀无赦!”司马师浓眉一立,抽出鞘中宝剑大声喝道。
鲁芝咬了咬牙,还是不肯就此退缩:“严世、孙谦,快快布兵拦截!我等受大将军托以职责,焉可坐视不顾?”
严世应了一声,举起手中劲弩,便向司马师当胸瞄准:“中护军大人!你们还是退下吧!”
司马师袍内自有金丝软玉甲护体,所以仍然面无惧色,冷冷喝道:“严世!你竟敢擅拦太傅大驾?!”说着,手中利剑高高举起,便欲凌空劈下!
那边,慕容木延也一声长啸,托起一柄劲弩直接瞄准了鲁芝!
严世瞅着左右的情形,他那扣着劲弩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
正在这相持不下之际,孙谦从一旁将他的左肘突然往上一挡,把严世的劲弩拨得歪了开去!严世大惊,瞪着双眼看向孙谦:“你……你想干什么?”
孙谦坦然正视着他:“司马太傅进宫欲与太后共商国是,我等怎可妄加阻截?擅阻元老大臣进宫谒见,罪在灭族啊!”
“你……你……”鲁芝和严世惊呆了,“孙谦你疯了吗?”
孙谦却全然不睬,转身向曹府家丁们讲道:“诸位兄弟——曹大将军都不在府中,这等擅攻元老重臣之罪谁敢担待得起?大家上有老、下有小,焉能妄自违法?且先都散去了吧!待大将军自己返京回府之后再作处置吧!”
身为家丁首领的他这么一说,那些曹府家丁自然是纷纷称是,无不听从,也不管严世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喝令,居然真的给司马懿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来。
鲁芝见状,长叹一声:“孙谦!你误了你家曹大将军的大事了!”也不多话,转身跳上一匹坐骑,便夺路仓促而逃。
就这样,司马懿在司马师和死士卫兵们的护送之下,安然无恙地从曹爽府邸门前威风八面地闯了过去。
司马师凑到车旁,向司马懿禀道:“父亲大人,您看要不要派人前去追杀鲁芝?”
司马懿瞧着鲁芝这个老部下飞逃而去的背影,只轻轻答了一句:“曹家大厦将倾,岂是他鲁芝之独木可支?由他去吧!”
说完,他回过头去一瞥,赫然见到孙谦站在曹府门前那座石狮之旁,正深深地遥望着自己。那目光,与四十年前青芙、青苹、司马寅他们仰视着自己之时何其相似,溢满了热切与期盼、真挚与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