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司马懿启奏陛下:老臣昔日从辽东平叛还朝,先帝召陛下、秦王及老臣共升御床,亲把老臣之臂,深以后事相托。老臣泣泪答曰:“二祖亦曾嘱老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见,无所忧苦;万一有不如意,老臣自当以死奉社稷。”太后殿下,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卫尉郭芝、原黄门令董箕等,以及诸位在场才人侍疾者皆所闻见。
而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私心自用,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破坏诸营,尽握禁兵;显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悉复斥出,欲置新人以树私计;根据盘互,纵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新黄门令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候伺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但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亲召陛下及老臣同升御床共领遗嘱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顾命哉?!
昔日赵高极意,秦氏以灭;吕、霍早断,汉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鉴,而老臣立节之所在也!臣太尉蒋济、臣司徒高柔、臣尚书令司马孚、臣尚书仆射卫臻等皆以为曹爽有无君之心,兄弟诸人不宜典兵宿卫,奏呈永宁宫。太后殿下令敕老臣如奏施行。老臣辄敕主者及中书省、尚书台、御史台、黄门署共罢曹爽、曹羲、曹训、曹彦等属下吏兵,各自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老臣辄力疾将兵屯于洛水浮桥,伺察非常,弹压群嚣。
看完了尚书令司马孚送来的司马懿这道名为表章而实为最后通牒的奏折,曹爽顿时犹如五雷轰顶,颓然坐倒在胡床之上,一时竟瘫了似的站不起来!
他是从今日中午方才仓促逃来的鲁芝口中晓得了洛阳京师内由司马懿父子披挂上阵主持了这场兵变的消息的,一下被打得晕头转向、惊慌失措。自然,高平陵十年大祭盛典是举办不了了。他急忙就下令所有的车队人马停驻在了半途之上的伊水南岸,然后搭起了帐篷,召来曹羲、曹训、曹彦、何晏、邓飏、李胜、杨综、虞松等共商对策。然而,他们商议了两个多时辰,却仍是毫无头绪。到了这时,护送御厨、御膳、御帐、御床等尚方物事的司马孚已经赶来了,同时,他还给曹爽带来了司马懿的那道奏表,请曹爽兄弟“好自裁断”。
司马孚前脚刚从这营帐中走开去探望天子,风尘仆仆的桓范后脚就冲了进来:“曹大将军!”
曹爽诸人俱是一怔:“桓大夫?您怎么来了?”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老夫是九死一生拼着这条老命跑出来的!这一路上岗哨真多啊!他们下手太快了!”桓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道,“不知道陛下怎么样了?他还好吧?”
曹训冷着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不劳桓大夫操心——陛下他自然是好得很。”刚才曹芳派了侍中陈泰、黄门侍郎许允专门过来以天色将晚为理由催促曹爽他们起驾回京,惹得曹爽兄弟皆是大为反感,所以此刻听到这个桓范一进门便问起陛下安危来不禁就有些冷了心肠,神情也显得敷衍了起来。
“陛下没事儿,那实在太好了。”桓范心头一块大石顿时放下,双目炯炯然正视着曹爽,须髯掀动,慨然而道,“司马懿闭门拒主、威胁群臣、挟制太后、图谋不轨,实在是大逆不道!请大将军速带桓某入见陛下,桓某将要劝说陛下迅速移驾许昌,颁发勤王之诏以号召四方州镇起兵讨逆!”
“这……这……”曹爽犹豫了起来,“这是不是来得太陡了?”
“此举何陡之有?许昌本是大魏陪都,城坚池深,足可固守。”桓范侃侃而道,“唯一可虑者,在于足兵足食也。但老夫此番出京之前特意带来了大司农官印,可以迅速征调各州各郡官仓积粮以备军事之需。这样一来,我大魏王师四方云合,则司马懿唯有坐困洛阳孤城,必败无疑!”
“‘奉天子以讨不臣’?大将军!桓大夫这是一条妙计啊!”鲁芝高兴地说道,“你们就快采纳了吧!”
曹爽嗫嗫地说道:“真……真的要和司马老儿临阵对峙吗?他这老贼用兵神鬼莫测、机变无穷,当年诸葛孔明尚不能敌,本大将军焉能招架?四方州镇将军又有哪一个是他对手?”
“大将军!关于与他对垒交战之事,老夫甘愿挺身而前以挫其锋!”桓范铿锵之极地说道,“老夫自信囊中韬略充沛,足可遏制司马懿的猖狂作乱之势!”
“这个……这个……”曹爽仍是双眉紧锁,不肯立即决断。他沉吟了半晌,却向鲁芝吩咐道:“鲁司马,这桓大夫一路奔波而来必是也累了,也饿了……你且带他下去用膳休憩。本大将军还要在这里细细思忖一番……”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夫哪儿顾得上什么累不累、饿不饿的?”桓范顿足急道,“大将军您现在就快下决断吧!”
曹爽连连摇头:“桓大夫莫要催逼!莫要催逼!兹事体大!兹事体大!本大将军务要好好思量清楚才是!”
桓范不得已,只好被鲁芝扶了出去,走到门边还忍不住回过头来喊道:“大将军您一定要好好思忖权衡啊——稍后老夫便来领命!”
待得桓范离去之后,曹爽才长叹一声,向曹羲、曹训、曹彦、何晏、邓飏、杨综、虞松他们问道:“诸位,听了桓大夫这番建议,你们此时意下如何?”
杨综第一个站出来讲道:“桓大夫所语本也出于好心,但他素来好为浮言、大而无当,大将军您要谨慎听之!”
邓飏也冷然而道:“这用兵征战之事,哪有他讲得那般轻易?他自诩有本领足以与司马懿一决雌雄,那他自己为何却多年来在大魏军界寂寂无闻?他都已经年近七旬了,却为何仍是只混到了一个大司农的官位?罢了!罢了!大将军您敢放心把我等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他这样一个糟老头儿来负责么?”
“这……这个……”曹爽脸色一僵,语气一滞,又把目光投向了何晏,“何大人,您认为呢?”
何晏粉白的面颊因为惊惧交加而已变得更为苍白,他深深叹道:“桓大夫所提出的‘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方略其实倒也不错。但司马懿的手上已然握有皇太后和诸位元老宿臣作为利器,差不多已将咱们拥有的天子名分之优势抵消了十之七八。况且,当今陛下又最是推崇‘以孝治国’的,他会允许咱们将兵刃直指皇太后吗?更为可虑的是,到了许昌陪都,大将军和我们都未必再能掌控局面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曹爽惊骇而问。
“大将军请细思,若真是依了桓大夫所言,咱们奉天子而入许昌,然后颁发勤王之诏,号召四方藩镇紧急入援——但举目四顾,在这各方藩镇之中,我们又能得到多少助力呢?首先,镇北将军裴潜、镇南将军王昶一向是司马懿的心腹死党,所以他俩必然是不会前来相助的,相反却有可能跑去为司马氏张目;其次,关陇一域,虽有夏侯玄、夏侯霸叔侄镇抚,但他们辖下的郭淮、胡遵、魏平等封疆大将都曾经是司马懿的门生故吏,所以他们也都是不可靠的!最后只有这淮南一方,然而且不说这扬州刺史诸葛诞是司马懿的亲家翁,就是镇东将军王凌、兖州刺史令狐愚二人亦系居心叵测、未可深信啊!何某忧虑的是,咱们若将天子移驾许昌,王凌、令狐愚舅甥二人万一包藏祸心,犹如当年董卓一般,外托勤王定乱之名,内怀挟君自立之念,闯将进来反客为主,大将军您那时如何是好?他们可是重兵在握而又近在肘腋啊!万一应对不慎,我等尚未遭到司马氏之攻击,说不定反倒先已中了他俩的毒手!”
何晏这一席话滔滔然直讲下来,唬得曹爽是冷汗直冒:“哎呀!多亏何大人提醒——本大将军差点误了大计了!幸好我们还没去许昌,否则真是自投罗网了。桓大夫怎么就考虑得这般不周不全呢?”
虞松这时却不咸不淡地开口了:“大将军请恕虞某直言,虞某先前听得前去洛阳城外打探消息的眼线来报,司马懿今天早上起兵时,曾经以皇太后的名义征调桓大夫代行曹羲将军的中领军职务,这可是一份超乎寻常的施恩大礼啊!桓大夫凭什么拒绝他这个昔日同窗——司马懿送来的如此信任呢?这里边,值得令人深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