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却依然静静地正视着他,柔声说道:“孔明,你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那温暖的声音里,赫然透出一份莫名的亲切和关心来。
诸葛亮摆了摆手,敛去脸上的一丝痛楚之色,缓缓从衣襟之处拿出一块物件来,托在掌上。司马懿一瞧,不由得心头怦然一动。却见它正是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荆州沉璧湖上木舟之中赠给他的那块西汉未央宫瓦当!它上面的应龙纹饰依然是那么栩栩如生!他略一迟疑,轻轻吟道:“黄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费尽终不得。雨刷云收日出处,还我炎汉真颜色!孔明你当年作的这首诗,至今诵来仍旧是清越入云啊!”
诸葛亮却面色平静,淡淡道:“仲达你莫非已经忘记了,这块瓦当可是你当年亲手赠送于亮的。”
司马懿的脸色微微一滞,缓缓言道:“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孔明你如此殷殷邀吾前来,恐怕不会是再来谈这理势之辩吧!”
“不必,不必。这块大汉宫阙瓦当,当年是从水中而来,如今亮还是送它回归水中而去吧!我想,你我二人都已不必将它系留于身了。它本就该在当年与孔大夫、荀令君他们一道殉葬的了……”诸葛亮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语气说着,一扬手,便将那块未央宫瓦当“咚”的一声远远抛进了缓缓东流而去的渭河水中,只泛起了微微几圈波纹之后便杳然消失了……
司马懿见了,心头一阵轻震,一时竟不知该讲什么才好。
诸葛亮转过了脸,迎着他深深一笑:“这几日亮一直在思索你当初在建安十三年长宁河边所讲的那个发生在野河县里的那个故事,它对亮的触动很大。你说得没错,天下之交争者,其实不在名器,不在礼法,不在权势,而应该是在民心的向背!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名器,不是什么正统礼法,而是一份温饱、一份安宁、一份自在。亮已在益州裹挟着百姓折腾了太久了,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司马懿的脸上微微波动,他也没有料到以诸葛亮之睿智顽强,今日竟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轻轻一叹:“可是不谋不动,不思不虑,坐困一隅,本也不是你诸葛孔明的作风啊……”
诸葛亮长长一笑:“这六次北伐,亮已极尽到了所能。亮是有自知之明的,仲达,你赢了!”
这一段话便如一串霹雳自天而降,“轰”的一下震住了司马懿!他怔怔地站在那里静了许久,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终于,他慢慢反应过来,眼圈便倏地红了:“孔明——你……”
诸葛亮避开了他的目光,指着竹席旁放着的那一条长长的木匣,向刘诺和牛金示了示意,道:“你俩把这木匣打开!”
木匣打开,赫然现出一卷巨大的画卷,横幅约有七八尺宽。
在司马懿惊讶莫名的目光中,诸葛亮轻轻吩咐道:“将它拉开。”
刘诺和牛金各自抓住画卷两边的檀香木卷轴,分别走了开去。白绸的底面上,金丝织成的城邑、银线绣成的江河、朱缕描成的峰岭、蓝缎钩缀的湖海……从右端的辽东半岛而起,幽州、冀州、并州、青州、兖州、扬州、徐州、豫州、荆州、益州、雍州、凉州等一块块形态各异、色彩纷呈的州郡地图迎面而来,直到左端的西域葱岭脚下为止——原来,这竟是一幅长达一丈四尺,美妙绝伦的天下地图画卷!
司马懿借着明亮的月光,望着那幅巨图,在心底啧啧称赞,好漂亮的蜀锦!好大气的宝图!
“这是‘九州归一图’……”诸葛亮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光滑明润的锦缎画面上轻轻抚过,像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婴孩一样。多少个北伐驻军的夜晚,在寝帐里他披着衣袍执着灯烛在这幅画卷前徘徊难眠啊。自己在这四海方圆之内,除了到过兖州、徐州、豫州、荆州、扬州、益州、雍州、凉州之外,其他的幽州、冀州、青州、并州等大幅中原疆域都从未涉足,甚至连洛阳、长安这两都自己都没去过……而他,曾在心底里多么渴望自己能将大汉的旗帜插遍这万里江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啊!但是,现在,这一切在自己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实现了……
心境一阵激荡之下,他不禁泪眼蒙眬,轻轻吟道:“束发读诗书,修身兼悟道,仰观与俯察,雄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习经总为解民困。凤兮凤兮思高翔,世乱时危要来拯。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半生遇知己,斯人相与归。一朝携琴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龙兮龙兮风云会,一腔碧血映天日。归去来兮吾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司马懿听着听着,亦是唏嘘流泪不止。
诸葛亮吟罢,凝住心神,他的手指抚过高山,抚过河流,抚过平原,最后在自己当年隐居躬耕的豫州南阳郡那里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它,喃喃地说道:“亮多么希望自己所看到的这幅巨图能够成为现实啊……天下不再有蜀、魏、吴三个国家,九州八荒复又归于一统,连东胡西羌都闻风归附……四方风调雨顺,庄稼连年丰收,官府政清吏廉,百姓安居乐业,驿道四通八达,万民共为一家……尧舜禹三代之盛世重现于今……”
然后,他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正视着司马懿:“仲达,你接得下这幅宝图吗?”
司马懿看着这幅蜀锦巨图,满脸肃穆之色,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这幅图,现在亮就将它赠送给你了。”终于,诸葛亮款款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他慢慢又回转过身,悠悠而言:“亮,就此告辞了。”
望着诸葛亮渐去渐远的背影,司马懿热泪盈眶,猝然一声长啸,那啸声清越若凤哕,沉浑若龙吟,飞扬激越,直入云霄。
诸葛亮身形一停,撮了撮口唇,便欲与他共鸣相和——不料却引得胸口微微一阵刺痛:原来自己的肺气已虚,是再也打不起那一声清啸了;就算勉力应和,自己亦是力有不逮……
他双目一闭,两串清泪滴滴而下!
“哗啦”一阵声响,六枚金光闪闪的铢钱撒落在书案上,排了开来,卦象乃是同人卦,卦中第四爻变动。
司马懿一副宁心静气的模样,缓缓睁开眼来,沉吟有顷,方才轻轻翻开放在手边的《易经》书简,只见同人卦的卦辞是:“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第四爻的爻辞是:“乘其墉,弗克攻,吉。”面对这六枚铢钱排成的卦象,他轻抚长髯,双眸微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隔了许久,他才徐徐开口说道:“《周易》乃古今第一奇书,钩深致远、探赜索隐,圣人用之以测天下之事,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为父曾命尔等深研细读,近日习来可有心得体会?今天,尔等且将为父面前这一卦细细解释听来!”
他这话是问向他的两个儿子的。司马师上前细细一看那卦象、爻辞,喜形于色,道:“父帅,看来咱们此番征讨诸葛亮,实乃天佑人从,无往不克!这同人卦上讲,利涉大川。此话确是不假。孩儿得到消息,据称蜀军上下已然尽知诸葛亮病情危急,早就是人心惶惶、窃窃不安了!父帅何不乘此良机,潜军进取一举荡平蜀寇?”
一听此言,司马懿的两道长眉微微一颤:此子魄力十足,霸气溢然,倒也堪称折冲厌难之材,只是稍稍有点儿好斗之性。他在心底微一转念,正欲开口。
“且慢。”司马昭清朗异常的声音使他不禁心头一动,便默然侧耳倾听。
“大哥请看这同人卦第四爻爻辞:乘其墉,弗克攻,吉。这说明,整个战局虽然对我军大大有利,但近段时期还是慎于用兵的好,力求全师保胜,不宜急于一战,以待底定功完之机。”
司马懿微微点头,司马昭洞烛先机而临事不惑,亦为一代韬略奇才。于是,他这才缓缓开口:“你俩的意见都不错。依为父观之,此卦、此爻乃是‘沉静则吉,妄动则凶’之象,占卦之人不可贪一时之小利而误失一世之大业,须谋定而后发,择机出击。诸葛亮虽然身患重病,但他部下十余万蜀军士气犹盛,岂可轻撄?真要潜军秘讨,也得待他真正身殁之后再相机而动……”
“父帅,诸葛亮他活不了几天啦!”司马师不禁提醒道。
“正是因为他正奄奄病重,才要更加防范。万一他施出诈死诱敌之计怎么办?”司马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要沉住气,静观其变——越是临近最后胜利的关头,咱们越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说着,他又俯下头去看了看那卦象爻辞,如同瞻仰一位先知一般,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信任和尊敬。敬卦、敬爻,在司马懿心目中,就是敬天、敬道、敬命。他这一生几乎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不会不相信案头这本《易经》。它是他征战决断,处事谋略常用不误的法宝,它引导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走近理想,所以他几乎只相信它。在前朝建安二十二年,三十八岁的司马懿作为僚佐随同魏武帝曹操西征益州,一日临战前为曹操占了一卦,乃是解卦,卦辞为: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第六爻动,爻辞为: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
根据卦象、爻辞,针对当时的战局,司马懿经过深入研究,全面辨析之后,就向曹操进言:“此时刘备以诈力而虏刘璋,蜀人未必倾心附之也!而他竟不顾此情与孙权远争江陵,真乃机不可失矣!如今丞相骤克汉中,益州震恐,军民不安,您若速速进兵临之,敌必瓦解,全蜀可得。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可失时。请丞相明断之。”然而曹操认为他年少心大,口出躁言,竟讽刺道:“人若无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并未采纳他的建议就收兵北归了。结果他前脚刚走,刘备便与孙权达成和议而后脚赶来,出师剑阁关,杀掉夏侯渊,一举抢占了汉中要塞,封住了曹操进蜀的西南门户。曹操这时才悔悟过来,自知察言不慎,痛失良机,忍看三国鼎立之势已成,却又无力挽回,抱憾终身。临终之际,曹操念及司马懿言无不中,谋无不成,实乃栋梁之材,便调任他为曹丕的太子少傅,辅弼曹丕开基建业。追昔思今,司马懿怎能不将《易经》倚为圭臬、奉为神明呢?
司马师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开口禀道:“父帅您还是太过谨慎了。据咱们设在蜀军中的眼线来报,诸葛亮的长史杨仪和他的先锋大将魏延素有积怨,倘若诸葛亮一死,他俩说不定就会为争权夺利而大打出手……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乘隙而进的最佳时机吗?”
“哼!师儿啊,你真是把诸葛亮想得太简单了!区区魏延、杨仪二人,恐怕早已在诸葛亮的筹谋之中,难以成为破坏蜀军安全的隐患了!你逮不到什么可乘之隙的。”司马懿看向他去,“为父也知道,你是急着催促为父击溃蜀寇,立下大功之后再冠冕堂皇地响应董司徒、崔司空等的劝进九锡晋相之事吧?告诉你,古语讲得好,唯圣人能内外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你切切不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只见其外,不见其内;只见其利,不见其弊……”
他正说之际,却听寝帐门帘外传来了牛恒的呼声:“大将军,属下有急事相禀!”
“进来……”司马懿听出牛恒的话声里似有一丝惊慌,便急忙答了一声。
牛恒进了帐室之后便向司马懿抱拳禀道:“大将军,朝廷传来八百里加急快骑讯报,辽东太守、乐浪公公孙渊反了!他公然自立为燕王,并已起兵直扑幽州边境而来……”
“怎么回事?”司马懿面色剧变,“公孙渊他废叔夺位还没多久,朝廷亦以虚礼默许而羁系之,他怎地又会猝生异志而割据作乱?”
“听说……听说是陛下颁下一道圣旨将他逼反的。陛下以明升暗降之法调他入京担任太尉之职,结果一下便把他逼反了!”
“陛下这……这……这是想干什么?他不是给我大魏凭空添乱吗?孙资、刘放他俩怎么不阻止他?尚书台怎么不阻止他?怎能由着他如此胡来?”司马懿勃然怒道。
牛恒弯着腰认真禀道:“启禀大将军,据说陛下这道诏书是他自己亲笔写好后揣在龙袍里带上九龙殿亲口对外发布的。中书省和尚书台当时都被弄了个措手不及,自然是阻挡不住了……”
“唉!这简直是胡闹嘛!对付那公孙渊,本帅早有计策在胸。如今陛下乱发诏书打草惊蛇,实在是……实在是棘手啊!”司马懿咬牙忍住怒意,沉思片刻,又问道,“裴潜他们那里作好了应付公孙渊之乱的万全之备了?”
“恐怕还没有……”牛恒轻轻地答道,“属下稍后就以您的名义写一封密函送到裴大人那里去?”
司马懿微微闭上了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这时,司马昭却双拳一捏,失声而道:“哎呀!坏了!父帅,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们为您劝进九锡晋相的事儿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这、这、这,您看……”
“唔……现在还能再去想什么劝进九锡晋相之事吗?说不定本帅稍后打退蜀寇之后,便要迅速拔兵北上,前去辽东平叛了。”
“那……父帅,您的意思是劝进九锡晋相之事暂时就搁下了?这……这怎么行?”司马师一愕,“依孩儿的意见,他们那边该劝进还是得劝进啊!”
司马昭看了他大哥一眼:“大哥……古语讲: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来,咱们只有通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们,在父帅殄灭公孙氏之后再来推动此事了。”
“可……可是,你瞧董司徒、崔司空那一大把年纪,他们还撑不撑得到父帅从辽东班师回朝的那一天啊……”司马师皱着眉头说道。
“虽是如此,那也没办法!”司马懿一锤定音,“牛恒,从现在起,你帮助本帅搜集一切有关辽东方面的情报呈上来!”
“是!”牛恒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他们正交谈着,寝帐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匆匆跑近。帐内诸人一下全都住了口,却见门帘一掀,周宣面色慌张地一头撞了进来:“仲达!仲达!刚才西北夜空有一颗赤芒多角的巨星陨落了,而且落去的方向正是五丈原。”
“巨星陨落了?”司马懿浑身一震,双眼大睁,“难道……”
“诸葛亮死了!”周宣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诸葛亮真的死了?”司马懿喃喃地自语,“他真的死了?”
“不错。大将军若是不信,就请随周某走出帐外一观星象。”周宣恭然躬身而答。
刹那之间,司马懿只听到自己心房深处仿佛有一块水晶般的东西“叮”的一下粉碎了,一股尖锐的疼痛顿时刺激了他全身的神经……他颓然坐倒在胡床上,半晌缓不过气来。
周宣双手一拱,喜上眉梢,向他继续讲道:“周某在此恭贺大将军了。诸葛亮已死,大敌已除,您自此可以安枕无忧了!放眼天下,再无他人堪称您之敌手矣!”
司马懿神色一凛,倏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周师兄!关于诸葛亮已死的这个消息,您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外传!”
“这……这是为何?”周宣大惊。
“倘若全军上下闻知诸葛亮身亡的消息,一定会群情兴奋,不顾一切地催着本帅赶快兴兵前去攻打蜀军。但诸葛亮乃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他必会在自己身后留下相当凌厉的后招,诱使我军自投陷阱。”司马懿凛凛的目光紧盯着周宣的双眸,面色冷峻得出奇,“刚才本帅所占的那同人卦第四爻爻辞正是‘乘其墉,弗克攻,吉’。这恰巧是冥冥上苍对本帅最冷静的提醒啊!”
“唔……周某明白了。”周宣深深地点了点头。
绵绵秋雨中,姜维和杨仪带着二万人马为南返大军殿后,缓缓朝汉中郡进发。队中依然载着那辆四轮车,上面撑着青罗伞盖,车中却坐着丞相大人的木像,依然是羽扇纶巾、鹤氅皂绦的潇洒打扮,显得颇有几分生气。
坐骑颈项上系着的鸾铃在细雨中清脆而凄婉地振响着。这条斜谷汉水间的路,姜维已经来来去去许多次了。他还记得半年之前,正是春和日媚,暖风拂面的时候,他随着丞相从这里经过,意气风发地开始了第六次北伐关中。而现在……
凄风苦雨之中,已经桃落菊开,物是人非了——姜维只觉自己所熟悉的、所尊敬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再也无处寻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