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尼科尔逊扮演的杰克就更加令人不安,从他接受旅馆经理巴里·尼尔逊交给他照看旅馆的工作那一刻起,他就显示出了邪恶的本性,随着剧情的发展,他的疯狂节节加剧。渐渐地,他的头发开始变乱,眼神呆滞又不时露出凶光,舌头不停地在嘴里打转,似乎在享受着他屠杀的念头。当他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狂奔以逃脱幽灵的追逐时,他的双臂挥来舞去,这种表演后来被尼科尔逊自己形容为“一种恐怖的芭蕾”。
对于这种表演方式,斯蒂芬·金一直不予认同。“库布里克捕捉不到‘嘹望’旅馆里的邪灵本质,所以只好从人物身上寻找恶的事物,”他说,“我认为他的最大问题是不理解恐怖片的类型样式,无法做到让观众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的现象,他拍出来的电影算不上是恐怖片,充其量是一部有恐怖元素的家庭悲剧而已。”
库布里克和约翰逊一度试图投斯蒂芬·金所好,将杰克表现成旅馆内不死幽灵的受害者。这座旅馆建立在被屠杀的印第安人的坟场之上,因而被邪灵所困扰。杰克第一次出现幻觉是在空无一人的酒吧里,当他拿开捂住脸的双手抬头看时,发现酒保正在为他倒酒,酒吧里也突然人满为患,这不仅是斯蒂芬·金最擅长描写的场面,也是恐怖片中最常见的手法。
杰克后来遇到了格拉迪。几年前,格拉迪杀了全家并自杀。杰克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还在这家旅馆里,格拉迪说,“我一直在这里,”这样的台词也是恐怖片里司空见惯的。
约翰逊还在剧本里加了一场戏,写的是巴里·尼尔逊来看望大难不死的丹尼,扔给他一只前面出现过的被当作邪恶象征的皮球。尼尔逊也因此被表现成了“嘹望”旅馆里的恶魔,预示着在旅馆里发生的疯狂屠杀还会周而复始。这场戏为影片的最后一组镜头赋予了寓意,摄影机摇到墙上的一张照片上,而尼尔逊竟然是1921年的一个聚会上的成员。这样一幅图景表现出了库布里克对世界的看法:恶无时不在,它存在过,并将永远存在。
库布里克最先想到用斯利姆·皮克肯斯饰演旅馆的厨子哈罗兰,尽管原著中这个角色是个黑人。但在演了《奇爱博士》之后,皮克肯斯无意与库布里克再度合作。取而代之的是黑人演员斯卡特曼·克罗瑟斯。曾经当过歌手和创办过乐队的克罗瑟斯是通过经纪人得知《闪灵》需要招演员的信息的,他从未听说过库布里克,也没看过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但他与尼科尔逊一起拍过《马文花园之王》、《财富》和《飞越疯人院》。正是在尼科尔逊的鼎力推荐下,库布里克同意给67岁的克罗瑟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与库布里克所有的影片一样,拍摄中的《闪灵》令好莱坞十分好奇,但任何希望采访或探班的请求均被库布里克一一挡在门外。1978年3月,当斯皮尔伯格来到英国为《第三类接触》举办首映式时,他提出唯一想见的人不是英国女王,而是库布里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也试图造访查尔德威克伯里,但他却在大门口止住了脚步,平生最怕猫的他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猫叫。
尽管对《2001年太空漫游》说过许多恭维的话,但斯皮尔伯格与库布里克不是一路人。斯皮尔伯格代表了战后的一代电影人,是新好莱坞电影的一面旗帜。这代人在连环画、电视和快餐中长大,他们更喜欢走捷径,也更适应商业电影的氛围。斯皮尔伯格接受的教育是如何使用故事板,在他看来,每部电影都是画在故事板上的会动的连环画。而库布里克所受的是另一种教育,他从来不用故事板,更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通过装在脑子里的图像来拍电影。虽然缺乏共同语言,但两人的关系开始时尚能建筑在彼此尊敬的基础上,冲突出现在《闪灵》后期制作期间,当时,斯皮尔伯格进入同一座片厂开拍《夺宝奇兵》。
从那时起,有一则在圈内流传的笑话很能说明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斯皮尔伯格死后想进天堂,却在门口被圣彼得拦住,后者告诉他上帝不喜欢见电影导演。就在这时,一个谢顶的老者缓缓步人天堂之门。
“那不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吗?”斯皮尔伯格问道。
圣彼得瞪了斯皮尔伯格一眼。“不,那是上帝。他只是认为他就是斯坦利·库布里克。”
《闪灵》的演职员们很快就厌倦了这种不可一世的作风。在库布里克面前,克罗瑟斯几乎找不到方向,迷失在了一次又一次的重拍之中。在拍哈罗兰指给温迪和丹尼通往厨房储藏室的路这场戏时,库布里克接连拍了85条,克罗瑟斯彻底崩溃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库布里克先生?”他挣扎着叫道,“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为了雪中一场没有对白的戏,库布里克也让演员反复拍了40条,直到他们表示宁愿被杰克用斧头砍死算了。
克罗瑟斯的抱怨被一向爱恶作剧的尼科尔逊好好利用了一把。拍哈罗兰被杰克杀死这场戏时,克罗瑟斯接连倒地30次,却一次未能通过,以至于他背着库布里克大倒苦水,“难道他觉得我老了,摔不出他想要的效果?”这时,尼科尔逊在一旁囔了起来,“谁说我推荐的人太老?如果需要他做的话,他可以再摔上五六十次。”于是,这场戏拍完,克罗瑟斯不仅摔伤了胳膊和膝盖,脖子也接连几天动不了。
没有人相信这种劳民伤财的做法就一定能出效果,但《闪灵》的剪辑师戈登·斯坦福思道出了库布里克这么做的理由。“就拿杰克·尼科尔逊将谢莉·杜瓦尔追上楼梯这个长镜头为例,”他说,“谢莉接连向杰克挥了五六十遍手中的棒球棒,按常理来说,杰克拍的第一条反应镜头绝对精彩。但在拍了10条之后,另一种情况出现了。随着他渐渐地变得精疲力竭,他的表演中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怪异和癫狂,这才是斯坦利真正想要的东西。”乔治·斯科特在演《奇爱博士》时就曾抱怨说,库布里克只想要他表现得最疯狂的时刻拍摄下的镜头,这时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该怎样表演,剩下的都是非常规的本能反应。
因为担心自己会被库布里克逼得丧失理智,尼科尔逊在拍用球棒打死哈罗兰这场戏之前,要求为克罗瑟斯找一个替身。库布里克随即在整个伦敦寻找与克罗瑟斯身材相仿的替身演员,条件是能经受得住击打。最终他选中了一位刚刚人行的年轻演员,但经纪公司担心会出现伤害事故,特地派了一名秘书跟到片场。结果,库布里克并未使用这名年轻人,而是让这位秘书又当了他的替身。
库布里克在现场很少指挥尼科尔逊,这让一位前来实习的录音师大为失望,本来他希望能学到库布里克指导演员的方法。有一次,当库布里克叫停并让尼科尔逊跟他一起喝茶时,这位录音师偷偷调大了尼科尔逊佩戴的无线麦克的音量,结果听见库布里克在对尼科尔逊说,“你注意到了那个茶水女郎的胸脯了吗?”
继《2001年太空漫游》之后,《闪灵》是库布里克第二部同步拍摄幕后纪录片的电影。纪录片的导演和摄影是库布里克的女儿维维安,当时她只有18岁,野心勃勃地想从事电影这一行。她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库布里克认为学习电影的最佳途径就是身体力行地拍一部电影,他给了女儿一台16毫米摄影机,告诉她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但他会参与最终的剪辑。因为是库布里克的女儿,而且既聪明和漂亮,所以维维安能够在片场畅行无阻,甚至拍到了尼科尔逊在化妆间里脱裤子以及和剧组成员聚在一起吸可卡因。《拍摄<闪灵>》这部纪录片最终由老鹰影片公司发行,并在英国电视上播映过。库布里克删掉了其中一些有关他自己的画面,将该片作为《闪灵》的宣传片在海外放映。然而,维维安并未因此实现拍电影的梦想,她的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涉足电影的举动就是担任《全金属夹克》的作曲。
杰克在旅馆和迷宫里追杀温迪和丹尼的一组戏用到了斯坦尼康,库布里克雇来了发明斯坦尼康的盖瑞特·布朗亲自掌机,而约翰·阿尔考特只负责照明。-由于习惯了亲自操控摄影机,库布里克养成了一个陋习,当布朗工作时,他会下意识地握住机柄,一边晃动一边说“往左来一点,往右来一点”。布朗警告过他不要影响他的工作,但库布里克根本听不进去。
为了让库布里克改掉这一陋习,米尔索姆建议布朗从维维安那里下手,因为他知道库布里克只听女儿的话。于是,高大魁梧的布朗故意当着维维安的面说,“你知道吗?我曾经打断过西尔维斯特·史泰龙的鼻子。”
“为什么?”
“他总是抓住斯坦尼康的机柄摇来晃去,结果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将他教训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布朗高兴地看到库布里克的手从机柄上拿开了,说话的语气也变成了“劳驾,你能往左移一点吗?”
在看了布朗拍摄的样片后,库布里克嫌拍摄的角度太高,尤其在跟拍丹尼时,他希望摄影机能擦着地面前移。“我试过端着摄影机尽可能低地拍摄,”布朗说,“但很难保证镜头在一个水平线上。”
库布里克建议用他在拍摄《发条橙》时使用过的轮椅。这样,当布朗坐上去时,镜头可以只离地面1英寸,而且相当平稳。由于还要坐上录音师和负责为摄影机调焦的米尔索姆,库布里克专门定做了超大号的轮椅,需要几个人才能推得动。最后,他自己也坐上去了,普通的轮胎无法支撑这么大的重量,于是他又派人装上了特制的坚实轮胎,这辆“库布里克号”轮椅也成了电影史上的一大奇观。
《闪灵》原定17个星期的拍摄周期先是翻倍,接着又延长了3倍的时间。当拍到谢莉和丹尼逃出旅馆跑进雪地的那场戏时,库布里克已经能在真正的冬天里拍摄了,因为这时已接近圣诞节。库布里克原本打算让摄制人员与摄影机为伴,而不是回家度假。这一提议立刻遭到了拒绝。
早在两年前,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就预定要在榆树片厂拍摄《夺宝奇兵》,之后还有沃伦·贝蒂的《赤色分子》,但片厂经理不难看出《闪灵》起码要拖到1979年的春天。更令他们担心的是,库布里克的电影由于使用了大量照明灯具,拍摄现场的温度急剧升高。即便空调机开足马力,加起来700万瓦的照明灯也能使现场温度高达43度。
最终布景着火,不仅烧得光光的,还把片厂的屋顶烧出了一个大洞。由于只剩下几个特写镜头要拍,榆树制片厂希望库布里克马上撤出,但库布里克却坚持要重新搭建毁坏的布景。
主体部分的拍摄直到4月才告一段落。安吉丽卡·休斯顿前来与尼科尔逊会合,恨不能马上将他带离这个“魔窟”,因为她发现尼科尔逊几乎变得认不出来,每天坚持到晚上10点才结束的拍摄使他筋疲力尽,回到旅馆倒头就睡。
8月,泰晤士电视台的戈登·斯坦福思接到召唤,将协助库布里克和雷伊·洛夫乔伊一起剪辑《闪灵》。库布里克决定将剪辑机房设在查尔德威克伯里,将堆积如山的胶片搬进了家里的储藏室,这里不仅没有温控设备,而且拥挤不堪。更可怕的是,由于合成还需要在榆树片厂做,所有经过剪辑后的胶片必须运回到片厂。库布里克临时雇来了6名剪辑助理,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查尔德威克伯里和榆树制片厂之间来来回回地运送胶片。
直到1980年春天,剪辑工作才宣告结束。库布里克开始着手配乐,他又一次决定不找人谱曲,而是在现代古典音乐中寻找素材,尤其是东欧的音乐。格里高利·利格蒂曾因《2001年太空漫游》篡改他的音乐而将米高梅公司告上法庭,但此刻他已经不再计较,同意库布里克将他的“咏叹调”部分地用于这部电影。库布里克还截取了贝拉·巴托克“为弦乐器、打击乐和钢片琴而作的音乐”中的部分乐章,而主旋律则出自波兰作曲家克日什托夫·彭德雷茨基之手,他的音乐一直很适应电影,曾经影响过杰里·戈德史密斯等好莱坞作曲家。彭德雷茨基的合唱曲,尤其是他创作的弦乐,缔造出了一种恐慌的气氛,配以旅馆内的追杀场面是再好不过。
华纳兄弟公司要求该片于当年夏天上映,朱利安·塞尼尔尽可能用外交辞令敦促库布里克加快进度。多亏音响和剪辑部门加班加点,合成只用了11天时间。临近结束时,库布里克又提出要修改,删掉了一、两个画面,而每次改动都需要重铺音乐。
在《闪灵》剪最后一版时,《夺宝奇兵》进驻榆树片厂。此前的那场大火令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受益匪浅,他们得以掀掉屋顶,加高了摄影棚天花板的高度,以便有足够的空间搭建两尊阿努比斯神的塑像。片厂的化妆间里放进了养了数千条蛇的大缸。摄影棚的地板被抬高了7英尺,地板下面是运来的沙子和蛇,这些蛇有些是用塑料做的,有些则是真的,但并非毒蛇。哈里森·福特和卡伦·艾伦将在这里上演从蛇窟里逃生的那场戏。
维维安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她确信这些蛇受到了虐待,因为她亲眼看到摄影棚外面有扔出来的死蛇。于是她向动物保护组织提出申诉,要求中止《夺宝奇兵》的拍摄。然而,维维安绝非老道的斯皮尔伯格的对手,当动物保护组织派人实地调查时,他们看到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塑料水箱,每只水箱里只有3、4条蛇在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库布里克也专门从查尔德威克伯里赶来察看。“每当有此类丑闻发生时,斯坦利总是站在维维安这一边,”斯坦福思说,“这件事令他与斯皮尔伯格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我清楚地记得斯坦利一边掐灭手中的雪茄,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史蒂文是个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