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群像从山顶撒下的一簸箕树叶,
树叶在风里聚首,重新攒成一棵树,
风吹走了山顶多余的装饰之物。
石头缝里没有土,只有树,
低矮的松树抚倚巨石。被风搜索过的山顶,
野花贴着地皮,花瓣小,如山的领子的纽扣。
蝴蝶一如梦游人
会飞的生灵里,蝴蝶一如梦游人。它好像不知往哪儿飞,断断续续。鲍罗丁有一首曲子叫《我的生活》,听过,但搞不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醉醺醺,有一点混乱,甜蜜忧伤各半,如蝴蝶。
蝴蝶蹁跹,像找丢失的东西。仔细看,它啥东西都没丢,触须、肚子和翅膀是它的全部家当。它飞,一起一落,像人跺脚。也许,它视陆地为海洋,怕浪花打湿衣袂。
蝴蝶有大梦,伏落灌木的时候,其实在工作。梦里飞飞,直至被露水凉醒。诺瓦利斯说:“如果在梦中梦见自己做梦,梦就快醒了。”它梦见城市的水泥地面长满卷心菜和十字花科椰菜,楼顶冒出清泉,空气变好了。蝴蝶对空气很挑剔,它的肺太纤弱。蝴蝶梦到月亮跟太阳商量,替它值一个白班。月色昼夜相连,雾一般的蝴蝶弥漫城市上空,如玉色的落叶,却无声息。
人愿把蝴蝶想象为女性,正如可以把鸟类想象为男性。鸟儿只管高飞,一如士兵。蝴蝶一生都在草地灌木中。蝴蝶假如不怯生,从敞开的窗飞进人类的家里,那么——落在酣睡的孩子的额上,有如天使的祝福。
落在书页,好像字句开出素白的花。
落在碗边,仿佛里面装满泉水。
落在鞋上,这双鞋好像刚刚走过鲜花的草地。
落于枕旁,人梦见青草像一片流水淹没大地。
蝴蝶落在墙上的竹笛上,笛孔屏息,曲牌在一厢排起了队:平沙落雁、阳关三叠、大起板、鹧鸪飞。
蝴蝶飞过人们的房间,看人的床铺、厨房、牙刷和眼镜,缓缓飞出窗外,接着梦游。春天是做梦的季节,边飞边梦,蝴蝶就像年轻人。
花朵从露水里醒来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呆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道“欢迎来到某某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功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境,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黄昏无下落
是谁在人脸上镀上一层黄金?
人在慷慨的金色里变为红铜的勇士,破旧的衣裳连皱摺都像雕塑的手笔;人的脸棱角分明,不求肃穆,肃穆自来,这是在黄昏。
小时候,我第一次感受悲伤是无意中目睹到黄昏。西方的天际在柳树之上烂成一锅粥,云彩被夕阳绞碎,在无边的火池里挣扎奔走,暮霭在滚金里面诞生俗艳的红,更离奇的是从红里变出诡异的蓝。红里怎么会生出蓝呢?它们是两个色系。玫瑰红诞生其间,桔红诞生其间,旋生旋灭。夕阳把所有的碎云熬成了汤,天际只横着一把笔直的金剑。
这是怎么啦?西方的天空发生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大人,那里发生了什么?大人瞟一眼,只说两个字:黄昏。
自那时起,我得知世上还有这两个字——黄昏,并知道这两个字里有忧伤。我盼着观黄昏,黄昏却不常有,至少天际不老黄。多云天气或阴天,黄昏就没了下落。我站在我家屋顶看黄昏,大地罩上一层蓝色,晴天的黄昏把昭乌达盟公署家属院的红瓦刷上金色,瓦的下檐有凸凹的黑斑。柳枝笔直垂下,如菩萨垂下眼帘。而红云有如在烈火中奔走的野兽,却逃不出西天的大火。太阳以如此大的排场谢幕,它用炽热的姿态告诉人它要落山了,人习以为常,不过瞟一眼,名之“黄昏”。而我心里隐隐有戚焉。假如太阳不再升起,全世界的人会在痛哭流涕中凝视黄昏,每日变成每夜,电不够用,煤更不够用,满街小偷。
黄昏里,屋顶一株青草在夕照里妖娆,想不到生于屋顶的草会这么漂亮,红瓦衬出草的青翠,晚霞又给高挑落下的叶子抹上一层柔情的红。草摇曳,像在瓦上跳舞。原来当一株草也挺好,如果能生在屋顶的话,是一位在夕阳里跳舞的新娘。地上的草叶金红,鹅卵金红,土里土气的酸菜缸金红,黄昏了。
我在牧区看到的黄昏惊心动魄。广大的地平线仿佛泼油烧起了火,烈火战车在天际穿行,在落日的光芒里,山峰变秃变矮。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倾泻在草地,一直流淌到脚下,黄牛红了,黑白花牛也红了,它们扭颈观看夕阳。天和地如此辽阔,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坐在草地上看黄昏,直到星星像纽扣一样别在白茫茫泛蓝的天际。
那时,我很想跟别人吹嘘我是一个看过牧区黄昏的人,但这事好像不值得吹嘘。什么事值得吹嘘?我觉得看过牧区的黄昏比有钱更值得吹嘘。那么大的场景,那么丰富的色彩,最后竟什么都没了,卸车都卸不了这么快。黄昏终于在夜晚来临之前昏了过去。
“我曾经见过最美丽的黄昏。”这么说话太像傻子了。但真正的傻子是见不到黄昏的人。在这个大城市,我已经26年没见过黄昏,西边的楼房永远是居然之家的楼房和广告牌,它代替了黄昏。城市的夜没经过黄昏的过渡直接来到街道,像一个虚假的夜,路灯先于星星亮起来,电视机代替了天上的月亮。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缺了一些东西,原以为是缺钱、缺车,后来知道我心里缺了天空对人的抚爱,因为许多年没见到黄昏了。
金 银 花
金银花是忍冬科植物开的花。花刚开白色,过几天转成金黄,得名金银花。花入药,治肿痛瘰疬。此花比治病更好的是它的名——金银花,两样好东西都在它身上。
金银花开起来,花瓣别在背后,像收拢翅膀的鸟儿在气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纷纷扬扬探出来,像一帮小瘦人跳转圈舞。金银花是藤本植物,花开一片,上下成堆。花开三五日,有花皎白,有花晕黄,金银全来了。并不是黄花在白花里穿插,是它们在“变”。起初都是银花,尔后全成了金花,又有新的白花开放。一朵花扮两种角色。在中药里,它又叫双花。
我在上饶看到此花,留连难舍。我喜欢它开花时的“闹”,金银花的花瓣弯到身后,像一帮人光膀子练武,衣服下摆掖在裤子里,衣袖拖到了地上。当然,金银花更像少女。少女不练武。假如每支花蕊是一位女孩子,花树就是一处少女的集市。花蕊白嫩的细长身子戴一个小小的黄帽,所有的花蕊都戴着小黄帽。她们在花座上探身、后仰,像隔着一条河往对方身上洒水。的确,金银花活泼的花蕊吸引了我,它们比别的花蕊更天真。花蕊上没有眼睛和嘴,但分明在乐,乐得前仰后合。一丛忍冬,开出上百朵金银花,花蕊出来嬉戏,让人赞叹。
金银花善变,由银花变成金花,尽管金银只是人对它的比喻。人把自己认识的好东西送给了忍冬的花朵。银变金不是枯萎,是蜕变,由皎洁而成灿然。万物无时不变,天道可以谓之道,即在变。昼明夜暗,阴晴互转。大地从青翠到覆雪,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在变。人也在变,在变中获生。不变的人犹如不流的河,慢慢臭了。血液、肌肉、骨骼拼着命争氧气、争蛋白质,然后争着把废料踢出去。但人对此没感觉,若有感觉,显然太过打扰了。人觉着自己没变,一如旧日,其实你早已不是你——当然也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你,顶着原来的名字,兜揣原来的身份证。但你真跟过去告别了,时时都在告别。人们身上没长花,如有花开,花会告诉人——荣枯不过在眼前。植物和动物有着很大的不同。人和花一样,问题不在变没变,而在怎么变。如果花去美容,割双眼皮、去皱纹眉,花园就成了假货集中营。不知谁是花,谁不是花。但花草比人更合天道,去留无意,一派自然。
银花在枝头挺立。天边的群山苍翠,山谷里装满白云。银花如一个盼望上学的孩子,眺望远处的山路。金花有一点疲倦了,侧卧在叶子上休息。它从银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过的时光。中医称黄为正色,主阳,用流行的话叫正能量。金花没见过黄金,因而只主阳不主贵,但清热。银花像雪花一片片堆在枝上。雪落在五月,太早了。再过两天,雪片似的银花也会变成金花。大自然性格果绝,办什么事情都不拖泥带水。
井:白银的水罐
井是村庄的珠宝罐。井里不光藏着水,还藏一片锅盖大的星空和动荡的月亮。
井的石壁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桶撞在石头的帮上,像用肩膀撞一个童年的伙伴,丁——当,洋铁皮水桶上的坑凹是它们的年轮。
那些远方的人,见到炊烟像见到村庄的胡子,而叫作村庄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更富庶的地方还有一条河,井的周围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没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会塌。
井为村庄积攒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里总有这么多水,灌溉了爷爷和孙子。人饮水,水进入人的血管,在身体里上下流淌,血少了再从井里挑回来。村里的人有一种类似的相貌,这实为井的表情。
井用环形石头围拢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这么多,现在还这么多。村里人喝走了成千上万吨的水,水依然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多少人喝够了井水翘胡子走了,降生面貌陌生的孩子来喝井里的水。井安然,不喜不忧,在日光下只露出半个脸——井只露半个脸,另半个被井帮挡着——轻摇缓动。井里没有船,井水怎么会不断摇动?这说明井水是活的,在井里辗转。在月光下睡不着觉,井水有空就动一动。
村民每家都有财宝罐,都不大,放在隐秘的地方——箱子、墙夹层、甚至猪圈里。而全村的财宝罐只有这口井,它是白银的水罐,是传说中越吃越有的神话。水井安了全村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于东山梁,早霞烧烂了山顶的灌木却烧不进井里。太阳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时光,它和水相视,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筛子把星斗筛一遍,每天都筛一遍,前半夜筛大星,后半夜筛小星,天亮前筛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锅盖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马座、白羊座,都没超过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圆,是为井口而圆。最圆的月亮只是想盖在井上,金黄的圆饼刚好当井盖,但月亮一直盖不准,天太高了。倘若盖不准,白瞎了这么一个白嫩的月亮。太阳圆、月亮圆、谷粒圆、高粱米圆,大凡自然之物都圆。河床的曲线、鸟飞的弧线,自然的轨迹都圆。人做事不圆,世道用困顿迫使他圆。圆的神秘还在井口,人从这一个圆里汲水,水桶也圆。人做事倾向于方,喜欢转折顿挫,以方为正。大自然无所谓正与不正,只有迂回流畅。自然没有对错、是非、好坏。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于卑下。
大姑娘、小媳妇是井台的风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见水桶,只见她腰肢。女人的细腰随小白手摆动,扁担颤颤悠悠。井边是信息集散地,冒人间烟火,有巧笑倩与美目盼,孩子们围着井奔跑。村里人没有宗教信仰,井几乎成了他们的教堂。但没人在井边忏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宽恕人的罪孽。但井里有水,水洁尘去污,与小米相逢化作米汤,井水可煎药除病。井一无所有,只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说的是井与河流,土是耕地。对树和庄稼来说,井是镶在大地的钻石。鸟不知井里有什么,但见人一桶一桶舀出水来,以为奇迹。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让幽深的水遭遇了爱情。花瓣经受了井水的凉,冰肌玉骨啊。从井里看天,天圆而蓝,云彩只有一朵。天阴也只阴一小块,下雨只下一小片。井里好,石头层层叠叠护卫这口井,井是一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