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诉 冤
姚守中①
〔粉蝶儿〕性鲁心愚②，住烟村饱谙农务③。丑则丑堪画堪图④。杏花村，桃林野，春风几度⑤。疏林外红日西晡⑥，载吹笛牧童归去。
〔醉春风〕绿野喜春耕，一犁江上雨⑦。力田扶耙受驱驰⑧，因为主甘分受苦、苦、苦⑨！经了些横雨斜风，酷寒盛暑，暮烟晓雾。
〔红绣鞋〕牧放在芳草岸白古渡⑩，嬉游于绿杨堤红蓼平湖，画工描我在远山图。助田单英勇阵，驾老子蓦山居，古今人吟未足。
〔石榴花〕朝耕暮垦费工夫，辛苦为谁乎？一朝染患倒在官衢。见一个宰辅，借问农夫：“气喘因何故？”听说罢感叹长吁。那官人劝课还朝去，题着咱名字奏銮舆。
〔斗鹌鹑〕他道我润国裕民，受千辛万苦。每日向堰口拖船、渡头拽车。一勇性天生胆气粗，从来不怕虎。为伍的是伴哥王留，受用的是村歌社鼓。
〔上小楼〕感谢中书部，符行移诸处。所在官司，禁诏严明，遍下乡都。里正行、社长行，叮咛省谕，宰耕牛的捕获申路。
〔幺〕食我者肌肤未肥，卖我者家私不富。若是老病残疾，卒中身亡，不堪耕锄，告本官，送本都，从公发付。闪得我丑尸不着坟墓。
〔满庭芳〕衔冤负屈，春工办足，却待闲居。圈门前见两个人来觑，多应是将我窥图。一个曾受戒事庄上的忻都，一个是累经断北疆王屠，好教我心惊虑。若是将咱卖与，一命在须臾。
〔十二月〕心中畏惧，意下踌躇。莫不待将我衅钟，不忍其觳觫。那思想耕牛为主，他则是嗜利而图。被这厮添钱买我离桑枢，不睹是牵咱过前途。一声频叹气长吁，两眼凄惶泪如珠。凶徒，凶徒！贪财性狠毒，绑我在将军柱。
〔耍孩儿〕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唬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走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
〔二煞〕却不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地加料物宽锅中烂煮。煮得美甘甘香喷喷软如酥，把从前的主雇招呼。他则道三分为本十分利，那里问一失人身万劫无。有一等贪啜的乔人物，就本店随机儿索唤，买归家取意儿庖厨。
〔三煞〕或是包馒头待上宾，或是裹馄饨请伴侣。向磁罐中软火儿葱椒，胜如黄犬能医冷，赛过胡羊善补虚。添几盏椒花露，你装的肚皮饱旺，我的性命何辜！
〔四煞〕我本是时苗留下犊，田单用过牯。勤耕苦战功无补。他比那图财害命情尤重，我比那展草垂缰义有余。我是一个直钱底物，有我时田园开辟，无我时仓廪空虚。
〔五煞〕泥牛能报春，石牛能致雨，耕牛运土遭诛戮。从今后草坡边野鹿无朋友，麦垄上山羊失了伴侣。那的是我伤情处，再不见柳梢残月，再不见古木昏乌。
〔六煞〕筋儿铺了弓，皮儿鞔做鼓，骨头儿卖与钗环铺。黑角儿做就乌犀带，花蹄儿开成玳瑁梳，无一件抛残物。好材儿卖与了靴匠，碎皮儿回与田夫。
〔尾〕我元阳寿未终，死得真个屈苦！告你个阎罗王正直无私曲，诉不尽平生受过苦！
①姚守中：洛阳（今属河南）人，牧庵（姚燧）学士侄，曾任平江路（今江苏吴县一带）吏。散曲仅存套数一套。②性鲁心愚：生性蠢笨。③饱谙（ān）：非常熟悉。④堪画堪图：可以入画。堪，可以。⑤春风几度：犹言过了几年。⑥红日西晡（bū）：太阳西斜。晡，古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⑦一犁江上雨：耕牛在江上冒雨耕田。⑧力田：努力耕作。⑨甘分：心甘情愿。⑩白：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于浅水中。红蓼（liǎo）：一种草本植物，花多淡红色。“助田单”句：田单，战国时齐国大将，镇守即墨（今属山东）。燕国伐齐围城，他设火牛之计（以一千头牛角缚兵刃、尾系浸油燃烧的芦苇，冲杀敌阵）大败燕军，史称“火牛陷阵”。“驾老子”句：老子，即李耳，又名老聃（dān），春秋战国时楚国苦县（今河南归德一带）人，创立道家学派，今存《老子》（又名《道德经》）一书。他曾乘青牛西游，出函谷关。蓦山居，（骑牛）过山隐居。蓦，越过、超越。吟未足：吟诵不已。吟，指作诗。染患：患病。官衢（qú）：大道。衢，四通八达的道路。宰辅：宰相。辅，辅政的大臣。气喘因何故：用汉丞相丙吉问牛的故事。丙吉认为春天耕牛发喘说明天时不正，可能有灾异发生。官人：指宰辅。劝课：鼓励人们好好生产，完成税役。课，古代赋税的一种。銮舆：皇帝的车驾，此代指皇帝。銮，古代皇帝车驾上用的铃。润国裕民：富国强民，于国于民有利。为伍的：做伴的。王留：人名，元曲中常用。村歌社鼓：指古时社日（春秋各一次）的祭神仪式。中书部：官署名，即中书省，元代的最高行政机构，总领百官。符行移诸处：禁杀耕牛的命令下达到各地。符，此指法令、文告。行，颁布。官司：官府衙门。行（háng）：们、辈。省谕：指中书省的命令。申路：报告各路府总管。申，下级向上级呈报。路，元代的一级行政区划。卒：同“猝”（cù），忽然。本都：本地官府。闪：抛，撇。办足：伤足。圈（juàn）：牛圈。窥图：窥探、图谋。受戒：即摩顶受戒，是佛门接收弟子的一种仪式。戒，戒条。佛门弟子有五戒，第一即不要杀生。忻都：一和尚名。累：多次。经断：经脉切断，即宰杀。北疆：北边。王屠：姓王的屠户。踌躇：犹豫、疑虑。莫不待：莫不是。衅钟：古代一种祭钟的仪式，即用牲畜血涂钟鼎。觳觫（hú sù）：恐惧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那思想：哪料到。耕牛为主：元代俗语“耕牛为主遭鞭杖”的省略。本意是好心不得好报。桑枢：桑木门轴。此指牛圈。不睹是：不识相。这里是糊里糊涂的意思。凄惶：惶恐不安的样子。将军柱：捆绑、宰杀牲畜用的大柱子。战扑速：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的样子。地府：即阴曹地府。碎分张：分割成碎块。应捕人：负责捕捉人犯的衙役。张弹压、李弓兵：皆“应捕人”姓名，此泛指地方兵丁衙役。膊：同“脖”。“闻其声”句：语见《孟子·梁惠王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chàn）地：反而。“那里”句：谓一旦失去人身，万劫难以恢复。即言今生作恶，来世变做畜牲。一等：犹“一伙”。啜：吃喝。就：到。随机儿索唤：随意索取。取意儿庖厨：任意烹煮。（wū）：煨，用微火慢慢煨煮。黄犬：指狗肉。医冷：祛寒。胡羊：指羊肉。椒花露：酒名。用花椒炮制，又称椒酒。何辜：有什么罪。“我本是”句：时苗，字德胄，东汉时巨鹿人。在其出任寿春（今安徽寿县）令时，乘母牛驾薄篷车，携布行李。一年后牛生一犊，离任时将犊留下，并说：“令来时本无犊也。”牯（gǔ）：母牛，或指阉割后的公牛。功无补：劳苦功高，无以复加。“我比那”句：谓比展草垂缰的犬马的情义还重。展草，传说三国时吴国李信纯，养了条狗名黑龙，非常喜爱。一次李酒醉后睡在草堆里，不料草堆起火，黑龙跳入池塘中，浸湿全身，然后把水洒在草堆上，往返弄水，使主人得救，狗却累死了。垂缰，传说晋时前秦苻坚被前燕的慕荣冲追击，落马坠水中，其（guā）马跪在水边，让苻坚抓住垂在水中的缰绳爬上岸来，救了性命。直：值。仓廪：盛谷物的仓库。泥牛：即土牛，俗称春牛。古俗立春前一天，制春牛于官署门前，立春时用红绿鞭打之，以劝农早耕，谓之“打春”。石牛：传说郁林县（今广西玉林）东南池中有石牛，天旱时人们杀牛，以血和泥涂石牛身上，祈祷后能立即下雨。鞔（mán）：用皮蒙鼓。钗环铺：制作钗环首饰的作坊。乌犀带：用黑牛角镶嵌装饰的官吏的腰带。玳瑁梳：用有花纹的牛角骨等制作的梳子。抛残物：即废物。元：同“原”，本来。阳寿：活在阳世的寿限。私曲：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