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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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秋声赋

欧阳修此赋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欧阳修获准辞去开封府尹之职,住在汴京城南。这时他已五十三岁,体弱多病,目昏手抖。在一个秋日的晚上,因感平生知交风流云散,便作了一首长诗《夜闻风声有感奉呈原父(刘敞)舍人圣俞(梅尧臣)直讲》,意犹未尽,又作此赋。赋中所流露的低沉情绪,是在庆历新政失败后作者长期苦闷心情的反映。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1],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2],忽奔腾而砰湃[3],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CC铮铮[4],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5],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6],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7],烟霏云敛[8];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9],砭人肌骨[10];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11],佳木葱茏而可悦[12],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13]。夫秋,刑官也[14],于时为阴[15];又兵象也[16],于行用金[17]。是谓天地之义气[18],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19],夷则为七月之律[20]。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21],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22]。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23],黟然黑者为星星[24]。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25],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欧阳文忠公集》卷一五,《四部丛刊》本)[1]悚(sǒng)然:惊惧的样子。

[2]淅沥:雨声。萧飒:风声。这里淅沥、萧飒皆形容风声。

[3]砰(pēng)湃:波涛汹涌之声。

[4]C(cōng)C铮铮:金属撞击声。

[5]衔枚:古代行军常令军士口中衔枚,防止喧哗。枚,小木棍,形状像筷子。

[6]明河:指银河。

[7]惨淡:黯然无色。

[8]烟霏云敛:烟雾飘散,云气消失。

[9]栗冽:寒冷。

[10]砭(biān):针刺叫砭。

[11]缛(rù):稠密。

[12]葱(cōng)茏(lóng):草木茂盛貌。

[13]一气:指天地之气。馀烈:馀威。

[14]刑官:周以天地四时之名命官,谓之六卿。司寇为秋官,掌刑狱。见《周礼·秋官司寇》。

[15]为阴:古以阴阳配合四时,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汉书·律历志》:“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

[16]兵象:古代征伐,多在秋天进行。《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以征不义。”《汉书·刑法志》:“秋治兵以狝。”颜师古注:“狝,应杀气也。”

[17]用金:古以五行配四时,秋属金。《礼记·月令》:“某日立秋,盛德在金。”《汉书·五行志上》:“金,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

[18]天地义气:《礼记·乡饮酒义》:“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孔颖达疏:“西南,象秋始。”

[19]商声:古以五声配四时,秋为商声。《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则。”

[20]夷则:古以十二律分配十二月,七月为夷则。《史记·律书》:“七月也,律中夷则。夷则,言阴气之贼万物也。”张守节正义引《白虎通》:“夷,伤也。则,法也。言万物始伤被刑法也。”

[21]惟物之灵:《尚书·泰誓上》:“惟人万物之灵。”

[22]摇其精:《庄子·在宥》:“必静其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此用其意而反说。

[23]渥(wò)然:润泽的样子。《诗经·秦风·终南》“颜如渥丹”,即形容红润的容颜。槁木:枯木。《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24]黟(yī)然:黑貌。黟,原作黝。黝同黟。星星:指白发。左思《白发赋》:“星星白发,生于鬓垂。”

[25]戕(qiāng)贼:残害。

评此赋从多方面描绘了秋夜的物态,以巧妙的比喻把不可捉摸的秋声写得生动而具体。一方面他仍然采用了传统辞赋的铺陈手法,另一方面又大胆打破传统辞赋的模式,完全出之以散文的笔法,这一作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新文赋的地位从此确立。陈师道《后山诗话》载:“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这是囿于赋的传统作法而言的,忽略了欧阳修改造赋体的意义,即以散文的手法作赋。孙梅说:“又有文赋,出荀子《礼》《智》二篇,古文之有韵者是已,欧、苏多有之,皆非浅学所能学步也。”(《四六丛话》卷四)说的正是《秋声》《赤壁》此类赋。楼昉评此赋说:“模写之工,转折之妙,悲壮顿挫,无一字尘涴。”(《崇古文诀》卷一八)祝尧评说:“此等赋实自《卜居》《渔父》篇来,迨宋玉赋《风》与《大言》《小言》等,其体遂盛,然赋之本体犹存。及子云《长杨》,纯用议论说理,遂失赋本矣。欧公专以此为宗,其赋全是文体,以扫积代俳律之弊,然于三百五篇吟咏情性之流风远矣。”(《古赋辩体》卷八)李调元说:“《秋声》《赤壁》,宋赋之最擅名者,其原出于《阿房》(杜牧)、《华山》(杨敬之)诸篇,而奇变远弗之逮,殊觉剽而不留,陈后山所谓一片之文押几个韵者耳。”(《赋话》卷五)他们都道出了新文赋与某些唐人之赋渊源与继承的关系。当然,宋人之赋的散文化也是大大超越了前人的。

(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