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同
文同(1019-1079),字与可,梓州梓潼(今四川梓潼县)人,自号笑笑先生、石室先生、锦江道人。与可和苏轼为表兄弟,相交甚笃。皇祐年间举进士,稍迁太常博士、集贤学士,知陵州、洋州。元丰初(1078),知湖州,人称文湖州。次年,病逝于陈州宛秋驿。《宋史》卷四三三有传。与可操韵高洁,襟怀洒落,自是风尘不到的人物。工诗善画,尤以书法名世,篆隶草飞白俱佳。著《丹渊集》四十卷,现存赋一卷。
文同后期,正遇王安石变法。对于王安石变法,贤士大夫有不少人是反对的。倒是一些势利奸猾之徒,窃时借势,参与变法。但后来连王安石也被排挤出朝廷,甚至还一度准备废除新法。可以说新党借变法之名,行自己争权夺利之实。无怪乎文同用石姥这一典型形象描述他们。新贵们营私结党、排除异己,窃取皇权,擅作威福,祸国殃民,罄竹难书。作者“诃星士以施棓兮,敕雷将而挥斧。赫电火而灰尔兮,鼓箕风而荡汝。閴大空而泮散兮,一摩抗其处所”。遗憾的是,直到作者去世,神宗尚未觉悟,故石姥易碎,而权奸难除。“皇未寤而民尚惑兮,徒吾髀之长拊!”这正是作者撰写此文的主旨和当时时局的真实写照。
上嶜崟之飞泉兮,披荟蘙之榛莽[1]。骭倦凥而膺喘兮,穷其巅于绝岨[2]。爰有石而跂跂兮,旁无他而相伍[3]。色黤黕而骨劲省兮,具支节而带文缕[4]。其远睨之若人兮,迫犹疑其蹲虎[5]。里俗神而甚恭兮,号相尊其曰姥[6]。谓遽亟而丐况兮,缘其求而下予[7]。
忽旱阳赫而上爇兮,飞光流而燎土[8]。D多稼以巨甗兮,烹群命于硕鬴[9]。走群灵而莫答兮,后率归而此愬[10]。役稚耄而竭蹷兮,来号呶而嘂呼[11]。会诸力以掀掲兮,使转移其常处[12]。灵歘然而见景怪兮,众外愕而中怖[13]。慃堀堁而下发兮,郁黯叆而上布[14]。憺砰磕而中作兮,漭滂沱而四注[15]。回极炽而施大润兮,曾不暇乎旋步[16]。已复还其故立兮,各再拜而引去。问其端而何从兮,年皆失其几许[17]。吾闻怀泽之与符阳兮,亦有石为牛鼓[18]。彼民衅而击之兮,常以旱而取雨[19]。宛其于尔为类兮,彼又载于国谱[20]。
噫!惟皇之大职兮,系阴阳之煦妪[21]。奚磊砢之顽质兮,辄矫权而自主[22]?事岂无于适然兮,而惑者概从而为语[23]。皇忽寤而震恚兮,列罪目而尔数[24]。诃星士以施棓兮,敕雷将而挥斧[25]。赫电火而灰尔兮,鼓箕风而荡汝[26]。閴大空而泮散兮,一摩刓其处所[27]。俾愚黎之偭正兮,识惟皇之覆露[28]。皇未寤而民尚惑兮,徒吾髀之长拊[29]!
(陈眉公订正《丹渊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嶜(jīn)崟(yín):高峻。扬雄《羽猎赋》:“玉石嶜崟,眩耀青荧。”飞泉,喷泉。《楚辞·远游》:“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披,劈开。荟(huì)蘙(yì),杂草丛生之地。韦夏卿《东山记》:“芟荟蘙而松桂出,夷坎窞而溪谷通。”荟蘙,也作“蘙荟”。《钓矶立谈》:“叟曰:峻极之山,神明凭依。蘙荟之丘,云气出焉。”榛(zhēn)莽,杂乱丛生的草木。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2]骭倦凥而膺喘:小腿乏困,呼吸急促。骭(gàn),小腿。《淮南子·俶真》:“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无所概于志也。”高诱注:“骭,自膝以下,胫以上也。”凥(jù),同居,处。膺喘,呼吸急促貌。绝岨(qū),高峻突兀的山峰。
[3]爰有石而跂跂兮,旁无他而相伍:有块石头像个小爬虫,旁边没有石头与它相伴。跂(qí)跂,虫子爬行状。罗愿《尔雅翼》卷三二:“东方朔《射覆辞》云:’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易。‘盖言此也。说者以为饲以朱砂,以其血点宫人如赤志,终身不灭,交接便脱。汉武帝尝用之,故名守宫。”相伍,相伴。
[4]色黤黕而骨劲省句:颜色灰暗而稍具人或动物的骨骼形状,枝节上还稍有文采。黤(yǎn)黕(dǎn),阴暗。苏舜钦《苏学士集·丙子仲冬紫阁寺联句》:“黤黕起孤鹏,并涧寒堪摘。”《文心雕龙·风骨》:“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
[5]迫:近。
[6]神:神化。号:称呼。相尊:尊称。
[7]谓遽亟而丐况兮,缘其求而下予:说是有了急迫之事急需向他祈求,他就依照请求而予以赐惠。遽(jù)亟(jí),窘迫急促的事情。况,《预定历代赋汇》作“贶”,赠送。
[8]爇(ruò):烧烤。飞光,日光。李贺《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燎,燃烧。
[9]D多稼以巨甗兮,烹群命于硕鬴:用大锅烧烤众多的庄稼,用容器烹煮万物的生命。此两句比喻阳光炽热。D(chǎn),烧。《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年》:“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D之以薪。”杜预注:“D,炊也。”巨甗(yǎn),大锅。冯复京撰《六家诗名物疏》卷二八:“《考工记》陶人为甗,实二鬴,厚半寸,唇寸,盆实二寸,厚半寸,唇寸,甑实二鬴。厚半寸,唇寸七穿。《方言》云:甑自关而东或谓之甗,或谓之鬵。”硕鬴(fǔ),大锅。陈士元《论语类考》卷一九:“元按《集韵》,釡一作鬴。《考工记》云:禼氏为鬴,深尺,内方尺而圜其外。其实一鬴,其臋一寸,其实一豆,其豆三寸,其实一升,重一钧,其声中黄钟之宫,概而不税。其铭曰:时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器维则。郑玄注:云四升曰豆,四豆曰区,四区曰鬴。鬴六斗四升,是鬴即釡也。《地官》廪人掌九谷,凡万民之食,人四鬴上也。陶人甗,实一鬴是也。”
[10]走群灵:奔走于群神面前祈祷。莫答:没有答复。率:一齐。愬:同诉。《诗经·邶风·柏舟》:“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11]役稚耄(máo)而竭蹷兮,来号呶而嘂呼:使老少颠仆,召来众人喧嚷大叫。竭蹷(jué),颠仆。《荀子·议兵》:“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杨倞注:“竭蹶,颠倒也。远者颠倒趋之,如不及然。”号呶(náo),大声呼叫。《诗经·小雅·甫田之什》:“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毛传:“号呶,号呼,喧呶也。僛僛,舞不能自正也。傞傞,不止也。”嘂呼,呼喊。《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昭公于是噭然而哭,诸大夫皆哭。既哭,以人为菑,以幦为席,以案为几,以遇礼相见。孔子曰:’其礼与其辞足观矣。‘”
[12]会诸力:集合众人之力。掲:揭开。常处,平时所处的地方。
[13]灵歘然而见景怪兮,众外愕而中怖:神灵突然显示出怪异,众人外表惊愕内心害怕。歘(xū)然,忽然。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下:“女以足蹙之曰:’尔马也,欲人为妇,自取屠剥,何如?‘言未竟,皮歘然起,抱女而行。”景怪,各种怪异。赵仁举《绛守居园池记》:“景怪爥,爥与烛同。言楯楹雕刻形采奇怪,皆池中照见,正曰景象光怪,相照烛下,有蛟龙龟蠯,文章故尔。”
[14]慃(yǎng):乖戾。堀(kū)堁(kè):冲起尘土。宋玉《风赋》:“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E,吹死灰,骇溷浊,扬腐馀,邪薄入瓮牗,至于室庐。”黯(ān)叆(ài),阴云。王令《广陵集·游江阴寿宁寺》:“寥萧枝上风,蜩蛰以秋告。黯叆道旁树,荫绿凉可冒。”
[15]憺砰磕而中作兮,漭滂沱而四注:惊雷空中作响,倾盆大雨满地乱流。憺(dàn),使人害怕。砰(pēng)磕(kē),巨响。《汉书》卷八七上:“凫鹥振鹭,上下砰磕,声若雷霆。”师古曰:“凫,水鸟,即今之野鸭也。鹥,凫属也。鹭,白鸟也。振者,言振羽翼而飞也。《诗经·大雅》曰:凫鹥在泾。《周颂》曰:振鹭于飞。三者皆水鸟也,言其群飞,上下翅翼之声若雷霆也。”滂(pāng)沱(tuó),大雨。苏辙《诗集传》卷一四:“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16]回极炽:转变极热。大润:雨水充足。曾:乃,竟。不暇:不及。旋步:回步。
[17]问其端而何从兮句:试问这件事肇端于何时?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端,肇端。
[18]怀泽:在今广西贵县。符阳:在今四川通江县。
[19]衅:用牺牲的血涂抹牛鼓石。击之,敲打它。
[20]宛其于尔为类兮句:好像它们与石姥是同一类的事物,它们的名字记载在国史上。国谱,国史。
[21]惟皇之大职兮,系阴阳之煦妪:天神执掌调和阴阳、抚育万物的大权。皇,天神。煦妪,抚育,煦妪。《礼记·乐记》:“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郑玄注:“气曰煦,体曰妪。”孔颖达疏:“煦妪覆育万物者,天以气煦之,地以形妪之,是天煦覆而地妪育,故言煦妪覆育万物也。”
[22]奚:为何。磊砢(kē),众多。《文选》左思《吴都赋》:“金镒磊砢,珠琲阑干。”李善注:“磊砢,众多貎。”顽质,低劣下等之才。《后汉书》卷八二:“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质,见纳君子。增荣益观,皆由奖勖。”矫权,窃取权利。
[23]事岂无于适然句: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出自偶然吗?而被迷惑的人都跟着这么说。适然,偶然。《庄子·秋水》:“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概,一概。葛洪《抱朴子·释滞》:“各从其志,不可一概而言也。”
[24]震恚(huì):震怒。列罪,列举罪状。蔡京《元祐奸党碑》:“皇帝即位之五年,旌别淑慝,明信赏刑。黜元祐害政之臣,靡有佚罚。乃命有司,夷列罪状,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三百九十人,皇帝命书而刻之石,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永为万世之臣戒。”
[25]星士:术士。雷将,雷神。
[26]箕风:大风。《春秋纬》云:“月离于箕,风扬沙。”
[27]閴(qù):通阒,寂静。何逊《行经孙氏陵》:“閴寂今如此,望望沾人衣。”大空:天空。泮散:分散。摩:灭。刓(wán):挖去,除掉。
[28]俾(bǐ):使。愚黎,无知的百姓。偭(miǎn)正:归向正道。覆露:荫庇。班固《汉书》卷四九:“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万民。”如淳曰:“覆,荫也。露,膏泽也。”
[29]徒:只好,只有。髀(bì):大腿。拊(fǔ):拍。长时间地拍击大腿叹息。
评赋中言及神仙灵怪的不少,仅就批判迷信这一点而言,北宋时就有宋白的《三山移文》、宋祁的《诋仙赋》和李觏的《疑仙赋》。文同还有《问神词》三篇。这篇内容比上述诸赋更进一步,它不是简单的批判神怪迷信,而是借此发端批判那些窃取皇权、擅作威福的权奸,已属于另一种境界。
我国是一个多神的国度,两宋时大量的笔记小说,足可证实这一点。神贵有灵,是鬼神论的核心。这篇骚体赋中的石姥,是一个有求必应、善降甘霖的灵神。如果在雅好搜奇的志怪小说家笔下,一定会生发出几许灵光神气,令人欣羡不已。这篇赋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写神灵的有无,而是借此批判那些假借君王权力、擅作威福的权奸。绕过常人思路常常缠绕之处,另辟蹊径。这篇赋中的石姥就是权奸的写照,“爰有石而跂跂兮,旁无他而相伍。色黤黕而骨劲省兮,具支节而带文缕。其远睨之若人兮,迫犹疑其蹲虎。里俗神而甚恭兮,号相尊其曰姥。”石姥像什么?像爬虫、像猛虎。石姥越是灵异,其罪恶也就越大。有求必应,正是窃取皇权的罪证。
这篇抨击时弊、指斥权奸的小赋,体现出了操韵高洁、风尘不到人物“怒目金刚”式的另一面。立意高远,构思巧妙,读之令人三思。
(郭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