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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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5、季曾节院长退休了。

我们医院一直有一个传统,院长退休,是退而不休。退的只是职务上的事,就是“官”不当了,医师身份还在。就是说,他还要为医院服务。一般情况,我们的院长,都是某一方面的权威,对于医院来说,是一块金字招牌。像季曾节院长,他是信河街医学界叫得响的人物,医院当然想他留下来继续“发光”,照规矩,他也应该留下来“发挥”。但是,季曾节院长选择了离开,他要又退又休。这很令人扼腕。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知道,季曾节院长离退休还有两年多时间,怎么突然就“退”了呢?我去人事部侧面问了一下。他们知道我跟季曾节院长的关系,也没有直接告诉我什么,只是说,新的院长很快就会来了。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新的院长一来,我这个科长也就当到头了。

其实,我听到季曾节院长退休的消息后,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是轻松了一下。如果他真的退休了,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手爸爸的皮鞋厂了。对于当不当这个科长,老实说,我还真的没有当它是一回事呢!

但是,我去了季曾节院长办公室两次,门都是关着的。打他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我问院办的人,他们说,退休的事情确定下来后,院长跟办公室里的人说,自己要出去办点私事,等他回来之后,再把退休的手续办妥。因为他说是私事,谁也不好意思问他是什么事。

过了一个礼拜,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季曾节院长用内线打来的电话,我问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曾节院长说:刚回来。

我不想在电话里问他退休的事,就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碰一下。

季曾节院长说:好的,我晚上请你吃饭。

我说:那怎么可以呢?让我来吧!

季曾节院长说:谁来不是一样?

接着,他又说:地点我也已经定好了,在唐人街大酒店的919包厢。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我想季曾节院长这么急着找我,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他要跟我说什么呢?我想不出来。另外,他也没有说明,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人。因为这个酒店是信河街最高档的酒店,随便吃一顿饭,都要几千元。

晚上,我到唐人街大酒店919包厢时,季曾节院长已经在那里了。就他一个人。季曾节院长一看见我,就对我招手说:来来来。

我坐下后,他就吩咐服务员上菜。我问他:就我们两个人吗?

他说:还有一个,但我们不用等,我们先吃。

坐下来后,我发现几天没见,季曾节院长瘦了一些,人也黑了。一想到他就要离开医院这件事,我的鼻翼就一张一张的。但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我问他这几天去什么地方了。季曾节院长听后,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他说自己这几天来想得很多,也想明白了一些事,觉得自己犯了两个很大的错误:一个错误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一心想着医院,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到头来,一声招呼也没有打,就被人踢下来,做人做得一点尊严也没有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自己早一点主动从位置上退下来,也可以做点其他的事情;另一个错误是当初不让我辞职,他说他当初就是觉得,我们的医院太需要经营的人才了,大家都是技术型人才,那这个单位肯定做不好,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单位,要有各色人等,包括会舞筒棍的人,这样“生态”才正常,所以,硬是把我留了下来,这个做法完全是为医院着想的。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与其让我步他的后尘,还不如让我早点鱼游大海。季曾节院长还跟我说,这几年来,我在药剂科做得非常出色,因为我一到药剂科后,对所有要进的药品及医疗器械,采取了公开招标的方法,这个方法一是提高了透明度,二是让所有的供货商来竞争,从而降低了我们进货的成本。这在当时医疗界,是个创新,得到了卫生部门领导的表扬,引得许多医院的同行来我们医院学习取经。实施药品降价政策以后,我们药剂科对医院的贡献并没有减弱,由我出面组织的“华东地区药品及医疗器械推介会”,已经连续办了两届了,我们收取参展商的摊位费,一个摊位收五千元。光这项收入,就有好几百万。所以,季曾节院长说,我的能力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他希望我知道这一点,同时,也吸取他的经验教训,早点做出自己的选择,不要像他一样,临到老了,悔之晚矣!季曾节院长还说,他现在想明白了,离开信河街人民医院后,他要重新创业,做出另一番事业,他叫我跟他一起做,如果有我的加入,事业肯定能够做得更大。

正这么说着的时候,有人在包厢外敲了敲门,门开了之后,走进来一个人,居然是杨丽妮。

杨丽妮一看见我,脸上的微笑就荡开了,她说:徒手,我们又见面了。

我没有想到,季曾节院长说的另外一个人就是杨丽妮。但是,看到杨丽妮,我还是很快活,赶紧站起来给她让座。

坐下来不久,杨丽妮就跟我说,叫我这次一定要帮帮她。我问她是什么事。杨丽妮说,季曾节院长从信河街人民医院出来后,已经到惠民医药集团来了。杨丽妮说,我这次也不是白帮忙,她会给我一定的股份。我们是合伙人。她说季曾节院长现在也是惠民医药集团的大股东了,季曾节院长还兼一个医院的院长。

我看看季曾节院长。他点点头。

停了一下,季曾节院长又说:杨丽妮和我都希望你也到惠民医药集团来。凭你的能力,能够做出一番更大的作为来的。

我知道季曾节院长是在鼓励我。我知道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他叫我到惠民集团,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吃了亏,不想让我再吃亏。最主要的是,他已经开口了,在我心里,只要是他说的,我都是会去做的。他叫我到惠民集团。我是肯定不会拒绝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爸爸。爸爸的皮鞋厂,最近好像连开工人的工资都难以为继了。可我知道,只要工厂没有倒下来,爸爸是不会认输的,他是不会放下他手中的皮鞋的。说到底,他还是想让我去把这个皮鞋厂的担子挑起来。

所以,我对季曾节院长和杨丽妮说:我也很想到惠民集团来。但是,你们也知道,我爸爸整天逼着我接手他的皮鞋厂,如果我不声不响就跑到惠民集团来,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拿鞋梆把我砸死。所以,这个事情,我要回去跟他商量一下,只要他同意了,我马上就去惠民集团上班。

杨丽妮轻轻地点着头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我把这事跟爸爸一说,他说:你休想。

我跟他说:是季曾节院长叫我去的。

爸爸说:你叫季曾节院长来跟我说。

我当然不会叫季曾节院长来跟我爸爸说这个事。我对季曾节院长只是说:我正在做爸爸的思想工作,我在等待机会,这事得慢慢来。

季院长说:杨丽妮是很看重你的。

我说:我知道的。

6、我爸爸的皮鞋厂出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爸爸因为支气管炎引起腹水肿后,行动更加不便,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到工厂去。其实,他在工厂里,根本不像一个厂长,他整天在车间里做皮鞋,做得比工人还起劲。因为工人做出来的鞋样,他都不甚满意。不满意他就要改,他一改,工人们就想,反正老板最后会改的,下手就更加随意了,做出来的鞋样就更加毛糙。爸爸只好更加起劲地改。他一进车间里就出不来了,厂里发生了地震他都不会知道。爸爸也知道自己管理不行,他就请了一个管理人员,让他来当副厂长。这一次,厂里好不容易接了广东皮鞋厂的一个大订单,广东那边给爸爸打了一笔五十万的首付款。没有想到,这个副厂长拿着这五十万,不翼而飞了。更大的问题是,因为副厂长携款潜逃,致使那批皮鞋不能按时交付,广东那边知道这个情况后,就把爸爸告上了法庭,要爸爸赔偿损失五百万。那就等于要了爸爸的老命了。自从爸爸知道副厂长的不良行为后,他还是每天去工厂里,一去就钻进车间改鞋样,每改一只鞋样,就骂一句:狗生的儿。也就是说,对于发生这件事,以及接下来怎么应付,爸爸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问他,他就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狗生的儿!

副厂长携款潜逃的事,我也报了案了。我几乎每天去派出所询问案件的进展,派出所的人说,中国地大物博,抓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呢?你只管在家里等,一抓到那个人,我们一定通知你。我找了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他给我指了一条路,叫我想办法找公安局的头头打一个招呼,这样,破案的速度就能够快起来。但是,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谁能够跟公安局的头头打招呼。法院的事,我也找了一个当律师的同学,我的同学说,如果官司打起来,基本上是我爸爸输,因为广东那边证据确凿。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庭外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庭外调解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等对方上诉以后,由法庭来主持调解;另一种是找人跟对方商量,让对方撤诉。两种方法,我准备采用后一种,在问题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去主动解决问题。所以,我准备自己走一趟广东,跟对方说清楚,我们也是无辜的,最主要的是,如果他们把我们告破产了,其实是得不偿失,因为我爸爸的工厂其实值不了五百万,也没有多少家产,但是,如果他们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就有可能慢慢弥补他们的损失。

就在我准备去广东的时候。季曾节院长跑来跟我说,杨丽妮已经把这事摆平了,她请信河街一个最有名的律师去广东跟他们谈判,律师把其中的厉害关系都说了,其实,广东那边也就是虚张声势,他们最担心的是,连五十万的首付款都拿不回去呢!律师过去跟他们一说,他们就同意撤诉了,说只要能够拿回首付款就行了。另外,杨丽妮也找了信河街公安局的头头,请他们增加警力,上网通缉潜逃的副厂长,让他们尽快破案,这些费用可以由惠民集团来出。

没有几天,派出所那边果然通知我们:那个潜逃的副厂长抓住了,五十万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我把这两个好消息告诉爸爸,以为爸爸会很高兴了。可他还是低着头,坐车间里改鞋样。听完之后,只骂了一句:狗生的儿。连手都没有停一下。

我知道,杨丽妮已经把我的退路封死了,就跟季曾节院长前后脚办理了离开医院的手续。

7、我到了杨丽妮的集团后。她马上就兑现了原来在唐人街大酒店919包厢的诺言,让我成为合伙人、集团的董事。另外,杨丽妮让我出任惠民医药销售公司的总经理,主要负责药品的推广和销售工作。这个我没有推辞。我知道,既然已经到杨丽妮的集团里来了,当然要做出一些成绩来回报她。再说,对药品的推广和销售,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对于这个方面,我心中有数,也有把握把这个事情做好。杨丽妮开给我的工资也很高,可以这么说,我在这边一个月的工资,就抵得上在医院里一年的工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努力工作。

我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根据杨丽妮的安排,我首先做“推介会”的前期准备。对于做“推介会”这件事,我的思想上一时没有拐过弯来。我觉得,“推介会”是我在信河街人民医院时做起来的。既然我现在离开了信河街人民医院,就应该把这个项目留给信河街人民医院。而杨丽妮的意思是,“推介会”是我一手创办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带到新的单位来。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季曾节院长说了。

季曾节院长看了看我,说:杨丽妮对你的好当然是一个方面,那是朋友的关系。但是,你想想看,她挖你到惠民集团来,当然也是看中你手中“推介会”的客户资源。你一年的“推介会”能够创造几百万的利润,杨丽妮当然不会不知道的。

季曾节院长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恍然大悟了。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信河街人民医院。

季曾节院长还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再说了,你既然到惠民集团来了,总要为惠民集团做一些贡献吧!我认为你的贡献就是先把“推介会”做起来。这样你才立得住脚。

听了季曾节院长的话后,我觉得也有一定的道理。是啊!我到杨丽妮的集团来,最大的优势就是手中有这个“推介会”的客户资源,如果我不把“推介会”办起来,杨丽妮凭什么要请我来当这个总经理呢?我问季曾节院长:如果信河街人民医院跑来要“推介会”的客户资源怎么办?

季曾节院长说:他们如果来问你要,你就把皮球踢给我,说客户资源都给我了。

季曾节院长都这么说了,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也就着手筹备“推介会”的事。另外,也开始处理惠民医药销售公司的一些日常事务。但,主要的事务还是杨丽妮在做,我只是在边上看看,熟悉一下情况。

我来惠民医药销售公司上班不久,就接触了一单意大利的业务。我们集团旗下,有一个惠民制药厂,刚研制出一种治感冒的药片。一个叫托尼的意大利的客人来我们的公司看过。跟杨丽妮和我也都谈过。但是,人人医药集团也刚刚推出新的感冒药。而且,这个叫托尼的意大利客人也去看了。也就是说,这个意大利人两家药厂都看了,都表示可以考虑,但都没有最后表态。他不表态,两家药厂就都坐不住了,都想急着表态了。人人医药集团的庄旖旎知道托尼喜欢洗桑拿,就天天派人带他去桑拿房。庄旖旎还知道这个意大利人喜欢中国的瓷器,就每天往他住的宾馆里送各种各样的陶瓷品。而且,每天晚上,庄旖旎都安排出时间陪托尼吃饭,把信河街的特色小吃一个一个地吃过来。

我以前在信河街人民医院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个事。那都是别人来找我的。而这一次,却变成要我去找别人了。老实说,我还不能适应这种变化。所以,我很着急,问杨丽妮:庄旖旎那边动静很大,我们应该怎么办?

可是,杨丽妮却像根本没有发生这个事情一样,她说:你别理那个意大利佬。

我说:那我们不是主动把这笔业务让给庄旖旎了吗?

杨丽妮看了看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那也未必。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很有把握。

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杨丽妮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而我们的业务员每一天都回来汇报说,那个意大利人今天又去哪个桑拿房了,意大利人的房间里今天又多了哪个瓷器了。我心里想,这笔业务算是泡汤了。再看看杨丽妮,她还是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碰见我的时候,绝口不提那个意大利人的事情。有两天,她还带着几个人出去旅游了一趟。虽然杨丽妮没有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我心里却很不好受,因为这是我到惠民医药销售公司上班后接手的第一笔生意。一接手就黄了。这让我很是愧疚。我的本意是来帮杨丽妮的忙的,现在,忙一点没有帮上,却把一笔生意做跑了。

到了这个礼拜天的早上。杨丽妮自己开车到意大利人住的宾馆去。她对那个意大利人说:托尼,今天有空吗?我带你到信河街转转。

托尼笑着说:美女邀请,怎么会没有空呢!

上了车后,托尼问杨丽妮:你准备带我去哪里呢?

杨丽妮只是笑着说:到了那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托尼说:你不会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卖掉吧?

杨丽妮也不作答,只是微微地笑着。

杨丽妮的车子直接开到了信河街最豪华的天主教堂。这个教堂,早几天就被杨丽妮包下来了,她派人重新装修了一遍,现在,整个教堂只为托尼一个人而开。这个意大利人一看这个教堂,眼睛一下就直了,嘴里“主啊主啊”地叫。

他问杨丽妮说:你也是信天主教的?

杨丽妮说:我一家三代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啊!

意大利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也是信天主教的?

杨丽妮说:天主教是意大利的国教嘛!再说,我看见你胸前挂着十字架啦!

意大利人托尼听完之后,“阿门”了一声。

两天以后,意大利人就跟惠民集团签订了合同。

我听说,人人医药集团的庄旖旎知道这个消息后,抓起办公桌上一张自己跟杨丽妮的合影,一把就撕了。

其实,杨丽妮并不信天主教。这件事情过后,杨丽妮表情得意地跟我说,他们家上溯三代都没有人信天主教。她什么也不信,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信仰的话,她的信仰就是一个字:钱。

这件事之后,我已经知道,为什么年纪轻轻的杨丽妮能够做出这么大的企业了。她的能力跟她的微笑一样,都是不动声色的。而且,通过这件事,我也深深地惭愧起来:我有什么能力帮助杨丽妮呢?她的能力远远在我之上。但是,一直以来,她在我面前都是以弱者的面貌出现的,让我不自量力地想去帮助她。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脸红。也是因为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只有把“推介会”办起来,才能稍微挽回一点点颜面。否则的话,我在杨丽妮面前真是无地自容了。

8、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件怪事。

我从惠民集团下班的路上,一个瘸着腿、披散着长发的乞丐一直跟在我身后。他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跟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那个瘸腿的乞丐突然开口了:黄科长。

我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疑惑地说:你是叫我?

那个瘸腿的乞丐点了点头说:是的。

我问他说:你是谁?

他用手拨了拨自己额前的乱发,把庐山真面目露了出来,说:我是贾天宝。

我定睛看了看,果真是贾天宝。这个贾天宝,就是以前惠民医药销售公司的销售业务代表。所有跑到我们药剂科的业务代表里面,他的脸皮最厚,为了推销一个药品,拿出药品的同时,也拿出一个很大的信封。信封里塞的都是人民币。每一次,他都是被我不客气地请出办公室。但是,贾天宝并没有气馁,有了新药品,他还是往我办公室跑,还是拿出一个很大的信封。所以,他在我们药剂科里是大名鼎鼎的。私下里,大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贾天狗,意思是说他推销药品的形式太过疯狂,像疯狗一样乱咬。后来,贾天宝突然就消失了,药剂科的同事还念起过他。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见贾天宝,而且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我连忙问他:贾天宝,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贾天宝看了看四周,伸长了脖子,神秘地对我说:这事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说完后,他把我带到一个桥洞下面。

然后劈头就问我:黄科长,你怎么也跑到杨丽妮的医药公司来了?

我说:怎么了?

贾天宝说:杨丽妮明着是开医药公司,暗地里却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为了自己的赚钱,不知道已经害死了多少人。

我心里一惊,说:你不要乱说?

贾天宝抬了抬自己的瘸腿说:我这条腿就是让杨丽妮派人给打断的。

我说:杨丽妮怎么会派人打断你的腿呢?

贾天宝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惠民集团做业务代表的时候,杨丽妮的制药厂里推出了一种叫“喘速宁”的药,是专门治疗哮喘的特效药。价格很高,一包卖一百九十九元。一包只有两丸。杨丽妮组织了一个几十个人的销售别动队,我也是这个别动队的队员。这个别动队每天开进各个社区,跟社区的居委会联合起来,宣传“喘速宁”的神奇功效。这个宣传的效果非常好,因为每个社区里都有许多老人,而老人是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哮喘病的。他们先是给老人免费发送两丸,早晚各服一丸,宣传的口号是:“两丸见效,三天治喘”。一个疗程是三天,服用三天以后,如果没有达到效果,可以全部退款。很多老人试用了“喘速宁”后,发现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服用两丸之后,咳嗽明显减少了,痰也少了,睡眠也好了。服用几天后,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觉得抓住一条龙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有老人跟我反应,这个药用了之后,会头晕,如果停住不用,却会心慌。根据我的专业敏感,我觉得这个“喘速宁”有问题。第一,如果一种药可以立竿见影的话,这种药肯定是猛药,对老年人是不太适宜的;第二,从反映的情况来看,这个药肯定有很大的副作用。而惠民医药销售公司在整个推广过程中,只字未提副作用的事。为了揭开这个谜,我把“喘速宁”拿到药监局去化验,得出的结果是“喘速宁” 含有很强的“强的松”和“安定”的成分,特别是“强的松”,对老人来说,长期服用它,老人的血压和血脂都会升高,再严重一点的,就会精神分裂。而且它会使老人原本疏松的骨质更加疏松,容易造成老人的半身不遂。我把调查的结果告诉杨丽妮,杨丽妮却想用钱收买我,叫我不要声张。你想想,我是那种随便拿钱就可以收买的人吗?我跟杨丽妮说的目的,是叫她收手,不要再干这种害人的勾当。杨丽妮表面上是同意了,却在第二天就把我开除了。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没有罢手,当天晚上,杨丽妮派了几个打手,把我的腿打断了,还威胁我说,这只是一个警告,如果我到处乱说的话,就把我干掉。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被杨丽妮打断腿,我把我掌握的材料拿到药监局,他们也去杨丽妮的集团查了,什么也没有查出来。杨丽妮早就把药品转移走了。所以,后来我就化妆成乞丐,我的目的就是要找出杨丽妮存放药品的仓库,把她举报了,让她身败名裂。让她再也不能危害社会了。现在,我已经摸清杨丽妮的仓库了,她的仓库其实就在惠民大厦的地下室。但是,里面的保安看得很严,我试了很多次,怎么也进不去,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因为你可以到地下室去看个究竟。

老实说,听了贾天宝的话后,我很是震惊。但我更多的是怀疑。他的名声本来就不好。所以,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就能帮助你呢?说不定我转身就把你跟我说的事情告诉杨丽妮呢!

贾天宝说:我相信你不会的,你在药剂科的时候,我就很敬佩你的为人。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你不会去跟杨丽妮说的。

停了一会儿,贾天宝又说: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可以拿“喘速宁”去检测。检测后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我想想也对。更主要的是,让贾天宝这么一说,我有点飘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了。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了。再说,这事现在一时半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事情真的像贾天宝说的那样,可不是小事。所以,我有点敷衍地对贾天宝说:这个事情我先去了解一下,有事我再来桥洞下找你。

贾天宝说:好的好的。

9、我拿了一盒“喘速宁”去医学院找我的同学张瑞昆。

张瑞昆是我在医学院读书时候最要好的同学,饭菜票一起用,零花钱也是两个人合在一起花。毕业后,他留校,分配在实验室。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过两天,就要碰一次面,我要上街买件衣服了,一定会叫他一起去。他也一样,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断定”。那天,我刚好没事,就到药店里转转,也算做市场调查,在一家药店里,我无意看到了“喘速宁”,就想起了那个贾天宝的话,随手买了一盒“喘速宁”,然后,顺路拿到张瑞昆的实验室里。我把碰到贾天宝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张瑞昆很快就把“喘速宁”的成分分解出来了。他对我说:我靠!那个贾天狗没有骗你,是“强的松”和“安定”。

我说:你不会弄错了,不行再做一遍。

张瑞昆说:肯定错不了。

话是这么说,张瑞昆还是再做了一遍。两次的结果都一样。

张瑞昆说:黄徒手,你掉进黑窟里了。

我问他说: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张瑞昆说:我靠!还能怎么办?找到药品的仓库,举报了呗!这种药品如果流到市场上,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呢!

张瑞昆说的道理我懂。但是,叫我去举报,我又觉得下不了这个手。一个原因是我跟杨丽妮朋友一场,她把我挖到惠民集团里来,我怎么能够在她的背后放冷枪呢?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季曾节院长,他从信河街人民医院退休后,选择了惠民集团,他现在也是惠民集团的老板,我怎么能够挖他的墙脚呢?所以,我对张瑞昆说:这个事情,你对外人先不要说。我要跟季曾节院长先商量一下。

张瑞昆说:你叫我不要说,我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好了。

回到惠民集团后,我又偷偷去人事部了解贾天宝的情况。我主要是了解他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惠民医药集团的。人事部告诉我,贾天宝离开惠民医药集团的原因是敲诈杨丽妮,要杨丽妮给他五百万。

这个情况跟我预想的差不多。我联想贾天宝以前的为人,就他的性格,如果抓住了杨丽妮的“尾巴”,敲诈的事是完全做得出来的。他在桥洞底下跟我说的时候,隐瞒了这个细节。但正因为他隐瞒了这个细节,我才更加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季曾节院长碰面,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爸爸也服用了“喘速宁”。他是看了社区里面的宣传广告后,偷偷地买了一个疗程。服用了之后,咳嗽少了,睡眠好了,连腹部的肿胀都消了一些,走起路来,觉得身轻如燕,感觉很棒,重新创造一番事业,也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吃了两个多月的“喘速宁”后,爸爸出问题了。

那一天,他在车间里修改鞋样,当爸爸修改完堆在身边所有的鞋样后,慢慢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晃了晃,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是工厂里的工人把爸爸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的。他们看见爸爸的车间里还亮着灯,却没有一点的声音,推开门一看,爸爸已经晕瘫在地上了。

我赶到医院的急诊室时,爸爸还没有醒过来。值班的医师跟我熟的,他跟我说,我爸爸得的是脑溢血,再说,送来的时间也偏迟,目前的情况看来,能够保住性命就很不错了。还有一个问题,他说我爸爸摔倒后,造成双腿骨折,连屁股的两块骨头也移位了。医师虽然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爸爸最好的结果是成为一个痴呆,而且还是一个下半身瘫痪的痴呆。这种情况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对医师说,没有关系,只要能够保住我爸爸的命,你用什么办法都行。医师说,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爸爸是三天后才醒过来的。他醒过来后,长时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他说:爸爸,是我,我是黄徒手。其实,我知道,他的脑子已经坏了,认不得我了。

爸爸还是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突然,他张了张嘴,一字一顿地说:狗生的儿

我心里酸了一下,眼泪差点流出来。

我知道,爸爸变成这个样子,有他自己的原因,譬如他有高血压。高血压的人摔倒是很危险的。但是,我更知道,主要的原因是吃了“喘速宁”。而我却是销售“喘速宁”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说,爸爸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主要的凶手。这个时候,我突然下了离开杨丽妮的集团的决心了。也就是说,爸爸的病是促使我下了离开杨丽妮集团的决心。否则的话,自己以后怎么每一天面对爸爸呢?

10、为了稳妥起见,我去了一趟桥洞底下找贾天宝。我对他说,自己已经找人化验了“喘速宁”,他说的没有错。但我觉得还是不保险,我问他:除了这个仓库,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贾天宝说:有。

说着,他从桥洞里掏出一捆东西。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喘速宁”药品。各种包装都有,不下十种。还有“喘速宁”的宣传材料。有报纸,电视录像带,也有销售公司发的传单。还有卖出“喘速宁”的数量及购买者的资料。这些不一定准确,因为都是贾天宝用笔记在一个笔记本上的,但是,如果举报后,有关部门可以按照笔记本上的地点和人名去查,这点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所以,第二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惠民大厦的地下室。

我是坐电梯下去的。我装作自己是坐过头的样子。心里想,如果碰到什么人,我就说自己走错路了。

我下到地下室的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人。地下室里,惠民医药集团运送药品的货车停了一排又一排。我顺着墙壁走了一圈,只发现了一扇铁拉门。我想如果仓库真的在地下室的话,肯定就在这扇铁拉门的里面。我再次看了看四周,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人,只是远处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拉了拉铁拉门。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铁拉门竟然让我拉开了。这时,我心里虽然喜悦,但也觉得有点不对头。如果这里真的是存放药品的仓库,怎么可能连铁拉门也没有锁上?

铁拉门开了之后,我发现,底下还有一层。沿着阶梯往下走,大概走了三十来步,就到底下了。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的眼前堆满了一箱一箱的药品,有的是“喘速宁”,也有的是市场上还没有看见的新药品。我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数码照相机,把这些药品都拍下来。

拍完照后,我立即撤出仓库。

出了仓库后,我没有立即去举报。这点我是早就想好的。我先去了季曾节院长那里,我把自己这段时间来看见和发生的事跟他说了。季曾节院长听我说完后,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慢慢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说:这事肯定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到张瑞昆的实验室看看。还有,我爸爸现在躺在眠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季曾节院长说:这个事情你跟杨丽妮谈过了吗?

我说:没有。我担心一跟她谈,她就会对我起了戒心,我就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

季曾节院长摇了摇头。

我对季曾节院长说:现在看来,我们都是被杨丽妮欺骗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一点也没有跟我们说,如果闹出事来,我们也是逃不了关系的。

季曾节院长这时不说话了,只是很伤心地摇头。

我对他说:惠民集团我们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举报。

我觉得很对不起季曾节院长,我对他说:这个事情我真是对不起。

季曾节院长说;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个事情你做得对,我们学医的人,发现了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坐视不管呢?

有了季曾节院长的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了很多。我想,只要季曾节院长能够理解,别人怎么想我都是无所谓的。

所以,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就给药监局打了举报电话。

我到办公室没有多久,就接到了杨丽妮的电话了,杨丽妮告诉我,药监局跟公安局的人来地下室检查,叫我赶快去一趟。我听杨丽妮电话里的声音,跟平时也没有差别,还是很轻缓的。或者她还不知道药监局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吧!

我先到一层。看见大厦外面也站了很多穿制服的人。他们还在大厦门口围起了警戒线。警戒线外面站着很多围观的人。我看见人群里有一个人在晃来晃去。那个人就是贾天宝。

我再到地下室,地下室里也站满了穿制服的人。整个地下室的气氛都冻住了,鼻孔里吸进来的好像都是一块一块的冰。

当我再下到地下仓库,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因为我看见,整个仓库,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好像原来就没有存放过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在心里一直地喊,我还瞥了一眼杨丽妮,她也正拿眼睛看着我,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来检查的这些人,杨丽妮跟他们好像都很熟悉,杨丽妮一个一个地跟他们打招呼。有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对杨丽妮说:我们也是接到举报,过来看一看,并没有别的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杨丽妮微笑着说:王局长你怎么这样说呢!你们来检查,我们当然要配合你们的检查。是我给你们添麻烦才对。

杨丽妮跟一帮穿制服的人有说有笑,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里。

我觉得天塌了。

怎么会出现这个事情呢?地下仓库里明明堆满了药品,怎么一夜之间就蒸发了呢?只有一个解释:杨丽妮得到了有人要举报的消息了,她在昨天夜里就把药品转移了。而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一共只有三个:贾天宝、季曾节院长和我。我和贾天宝不可能跟杨丽妮透露这个消息,那就只剩下一个人——季曾节院长。

那天白天,我恍恍惚惚地坐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来。身体总是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脑子里总是响起季曾节院长那天晚上说的一句话,“我们学医的人,发现了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坐视不管呢?”

当天晚上,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给季曾节院长打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问他:杨丽妮把仓库转移走了,是你告诉她这个消息吗?

其实,我问这句话的意思,是希望听到季曾节院长跟我说,“不是,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杨丽妮”。可是,电话那头的季曾节院长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杨丽妮的。

我一听这话。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声音一下子就高了,我说:我信任你,把这个事情跟你说,可你为什么这么做?

季曾节院长说:这个事情,我思考了很久。如果你把杨丽妮举报了,我的内心会不安的。

我说:那你就选择出卖我?

季曾节院长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

我问他说:那你作为一个医师,看见杨丽妮用“喘速宁”在害人,你的良心就安宁了吗?

季曾节院长说: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慢慢理解的。

我狠狠地吼了一声:我死也不会理解的。

然后就把电话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