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敛了往日各种迷人的笑容,张香玲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已成为一个表情默然的少妇。
也许,这种默然的表情,正是另一种美丽的标识。
查良瑞并没有食言。他在安排好良香、瑞玲两家服饰公司的现代化技术改造,做好了人事任命以后,带着张香玲回到香港,履行了结婚登记手续,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仪式。并且,让张香玲担任香港良荣集团第一副董事长,主要打理香港和内地的产业,而以查良荣为副董事长,打理东南亚和澳大利亚等海外产业。然后,查良瑞就带着张香玲去南洋各国,一面视察,一面度蜜月去了。
数月以后,查良瑞和张香玲一道回到内地,是因为王小莉报告:南州的三家服饰公司告急,由于大福服饰公司出台三个系列服装,在南州市“爆热”,对服饰市场几乎形成垄断之势,需要董事长亲临关顾。按理,良瑞、良香、瑞玲三家服饰公司推出的系列品牌服装,都是经过张香玲恭请雷诺对服装设计作了审核修改,才投产推出的,一段相当时间里走势看好。而现在,这些服装的销售都被“福美”品牌服装的畅销势头压住了,必须迅速扭转这种被动局面。查良瑞毕竟是个有经济手腕的商人,他很快就作出了对策,当机立断,将几个曾经走红的品牌服装作了调价处理,价格下调五分之二。
查良瑞的三家服装商场,在数天之内,对全部品牌服装作了调价处理,实行“优惠大爆卖”。查良瑞是在和服装市场打“价格战”,他的三家服装商场,同类服装的价格,要比“福美”品牌服装的价格,压低了五分之二,也就是说,比整个市场价格压低了五分之二。
几天后,查良瑞对香玲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张香玲问,她是故意问的,她不想就走,回到内地来了,她想自己左右自己,不想做棋盘上的棋子,被人捏着脖子摆来放去,别人玩得高兴,自己无法抗拒。
“香港,东南亚呀……”
“不能再多住几天吗?”张香玲试探地问,她不想走了。
“在这里住久了生烦。”查良瑞并不顾及张香玲的感受,他有自己的事要办。
“我刚回来,还有些朋友要见,也想喘口气歇停一下。”张香玲就是不想被人捏着拿着,而任风吹着她孑然一身,走她自己的旅途。
“我在东南亚和澳洲要办的事太多,你就在这儿多待些日子吧!”就这样,查良瑞在做完对策处理以后,独自悠闲自在地悄悄地走了。
张香玲对此表情漠然,她觉得愤懑,知道查良瑞把她弄到手以后,已经不怎么在乎她了。
张香玲和查良瑞几个月来的共同生活,发现彼此之间性情差异太大,觉得查良瑞做人不够坦然,很多事情都甩开她单独行事,对她有所隐瞒,不想让她知道内情。尤其是她不习惯查良瑞的生活方式,这个人做人做事太张扬,什么事都太讲排场,太豪奢也太霸道,而且欲达某种目的,就不顾及手段,甚至表现出一种残忍来。
张香玲是个自由人,自在惯了,受不了更多的羁缚,她是个知识女性,率性自然,不愿意被查良瑞牵着鼻子走。应该说,他们彼此才刚刚开始,又都已经腻烦了。于是,张香玲渐渐地变得孤独而忧郁了。
张香玲有一双大眼睛,但时时游离出一种迷茫的神态。她本来不喜欢化妆,而现在出门却要做脸部设计,掩饰她的本真了。张香玲根据自己的眼型,设计了眉峰鲜明、眉梢上挑的眉形。她有着白皙的肌肤,脸部选择的粉底及蜜粉都是偏白色的,选用的蜜粉还具有感光效果,使她的肤色看起来晶莹剔透。她又用黑褐色眉粉,刷出一双时尚而个性的眉毛。
张香玲在为眼部上妆的时候,选用了黑色眼线笔,为眼部描了精致的眼线,突出眼部的独特神韵。为了突显眼睛的神采,她还用了黑色睫毛膏。她并且用了银色眼影,与脸部的感光蜜粉形成呼应,将她那“冷酷”
的美丽,活脱脱地描绘了出来。最后,她选择橘色腮红,轻轻地扫干净脸颊两侧。
张香玲上身着橘色大V领短装,束起的头发任刘海随意地散落于右脸侧,颈项黑色系绳吊着琉璃挂件,诉说着都市女人默然的美丽。而一袭环领粉色的淑女裙,配以有些湿润与凌乱的及肩直发,衬托出她那带着忧郁的孤独,透着神秘的静谧。
冷艳的夏日,张香玲去“乐闲书屋”看曾岚。她听说曾岚要把好端端一个“乐闲书屋”顶出去,正在洗货,还真有点舍不得,对“乐闲书屋”
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感。真不知道,她是怜惜书,还是怜惜书店,抑或是在怜惜她自己。
曾岚见到她的时候,说:“香玲姐,你真的具备冷美人的韵味了。”曾岚看惯了香玲曾经笑脸相迎的质朴,难得直面此种带着默然的冷傲,她的确感受到别样的韵意,耐人寻味。
张香玲不答话,却拥住曾岚的双肩,和她一起绕店内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谈起“乐闲书屋”的往事。那时,它书香四溢,启发和打动了多少读者的心,把个香玲也给迷住了。而如今,却要把它关掉,真是太可惜了。
当张香玲看到,昔日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如今竟然显出一片残败狼藉来,站在书架下伤心起来。不一会儿,她发现一套精装的绣像豪华本《红楼梦》,孤零零地站在书架上,不禁用双手捧了起来,就像从花冢前抱起了一个林黛玉一样。
“这部书我买了。”张香玲冲着曾岚说,她十分珍惜这部书。张香玲曾经多次读过《红楼梦》,为林黛玉哭过。
“不用花钱买,我送你了。”曾岚见香玲此状,似乎她就是那位葬花的林妹妹,为怜桃花落瓣,香玲也把《红楼梦》当成落花,将它收拾起来,不是葬于花冢,而是葬于自己怀里。对于曾岚来说,“乐闲书屋”竟然也有了落花的况味。想到香玲手捧《红楼梦》,犹如以收拾落花自况一样,曾岚也忽地痴情起来。而此时,曾岚一句“我送你了”,竟然令香玲哽咽,伤心地哭了。香玲以“落花”自怜,没承想曾岚竟以“落花”赠她,自然伤心。
“你要是见我关店伤心,不如选了你心爱的书,全都拿了去,也就安慰了我。”曾岚以为香玲不愿她把“乐闲书屋”顶出去,也挑起自己内心留恋之情,趁此关店之际,愿意以更多的书赠送香玲。
“我只要这一部书足矣,它就是一部人生!”张香玲这样说。
张香玲听了曾岚的话,觉得曾岚没看出她的心思,反而得到了些许宽慰。
曾岚用塑料袋替香玲装了书,张香玲也就将此话略过,和她改换话题聊别的事了。
夜阑人静,花香习习,皓月当空,繁星闪烁,恬静也可以醉人。
这样一个夜晚,张香玲倚在床头,再一次读《红楼梦》,专选第二十七回——“葬花吟”那一回来读,觉得和自己有着生命的脉动。林黛玉一首“葬花吟”,是一首自怜词,她怜的是落花,更是她自己。
“葬花吟”是一个生命,也犹如林黛玉自己的生命,此刻更犹如香玲的生命。表面安静,而暗中汹涌着哀伤凄恻,使得香玲的一呼一吸,也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张香玲从小生性好玩,她一面上大学一面做模特,就是满足这种好玩心理,她做模特有自己的表演创造,以至于和曾虹在全省模特大赛并列第三名。和曾虹不同的是,她不是定位在创造,而是定位在经营,她读的工商管理专业,成就了她的经营梦想,她曾经独自经营好了良瑞服饰公司,使良瑞服饰在南州声名赫赫。她的经营有一个方向或者准则,那就是:她认准了商场中利润不可能是单方面的,要做到“双赢”
才能长久。她常常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卖自己喜欢的还是卖顾客喜欢的。卖顾客所喜欢的,才能得到自己所要得到的。她把自己造就为一位潇洒倜傥的女企业家,做成了梦想中的自己。
张香玲和查良瑞举行婚礼前后,那段日子是踩在云端上的飘忽和超然,让她几乎不知道日夜黄昏了。然而,美丽的乐章从高音处拐了个弯,渐渐地沉落下来。她深知,某种不堪设想的命运,在神秘的未来预先布置下了。曾记得,她读张爱玲——也许是她的前辈吧,她说过:“男人需要被崇拜才快乐。女人需要崇拜才快乐。”张香玲现在已经失去了崇拜对象,她没有吸取快乐的对象了。现在,她的身体悬空了,心却摔落在地上,她的经营思想没有了实施的地盘,她的经营理念也完全落空了,她的生活乃至生命,完全被别人给经营了,成了别人的附属品。查良瑞成了她的唯一顾客,她也把自己给卖了。
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然终止,成了纷飞落花。她从自己栽种的榆树上跌落,芳菲零落。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她的生命成了一部落花哀音,也像“葬花吟”一样,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寄有愤懑。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研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和林黛玉一样,张香玲感觉到笼对鸟的枷锁,那是风刀霜剑对花朵生命的逼迫。一首“葬花吟”,是对冷酷俗世的控诉!张香玲想,她却是自愿被关进笼子里的鸟,自愿走进监中的囚,她又对谁去控诉?她更有自己的苦衷啊!
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这就有了张香玲自己的想法了,也是她喜欢这首“葬花吟”的原因。
纵使枷锁无法挣脱,自由不可复得,也要表现出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精神来!张香玲感觉到,自己已经在感情中迷失,而在感情中迷失的女人是可悲的。她自我安慰地想:有的时候,缘起缘灭,也只是上天的安排。她就是这样未能自主,觉察到容颜美貌正在消逝。人的美丽是易碎的,经不起时间和心情的推敲。
当这夜深人静之时,张香玲溜下床来,独自走向镜子前,摆出一个连别人也没见过的妩媚表情,这大概就是她的自怜和自慰了。
二
大福服饰商场的销售,出现极大波折。每天的销售额,像从高楼摔下平地,一路下跌。
因为邻近的三家服饰商场价格下调,比大福服饰同类服装价格低了五分之二,顾客们便纷纷向良瑞、良香和瑞玲商场作自动转移。大福服饰和别的商场,很快也就冷落下来了。
曾虹请来雷诺当参谋,分析原因。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价格的诀窍。”雷诺一针见血,分析到服装市场在进行一次“价格战”。不过,他也在暗暗怀疑,对方为什么会要这么做,他说:“如此降价,能赢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