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那二十来人的面部表情上看，他们对洪常晃倒是深信不疑。进屋后洪常晃抓住我的手举到他们眼前说：“你们都来看看王老师这掌纹，看看，这才是好掌纹，看见人家这成功线没？多长。再看看王老师的面相——鼻若悬胆，眼似丹凤，双耳垂珠，唇红齿白——典型的名利双收的贵相，而且还有贵人相助……”听洪常晃这么说，他们立刻围到我身边，边看我边听洪常晃胡诌，弄的我像医学院里作教具用的骷髅架子似的！洪常晃对我的容貌一番品评后，几个孩子把自己的手掌递给洪常晃，“请洪老师看看前程事业”，几个老教师则互相讨论洪常晃的“金刚大法”和命运的关系，有的还向洪常晃请教“金刚波罗密神功”的姿势什么的。看着他们，我真是哭笑不得，心想难道现在这里真变得这么开放宽容了？这要是在老院长时代，洪常晃的腿早就被打折了，还等到让他在宿舍里举行聚会？
等我和那二十多人打过招呼，今晚的“讲课”就开始了。洪常晃站在供桌前信口开河，活像牧师在布道。他说些我听不懂的什么神佛之类的话，但是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他特别对那些老教师强调：“我这个金刚波罗密神功，绝不仅仅是延年益寿，最主要的功能是度人，提高你的层次。你层次上去了，身体自然就会健康，那些身体上的老毛病自然就没了。所以光修炼神功是不够的，你必须按照大法的要求去做，只有这样，神功在你身上才能起效果……”看他口若悬河，坐在门旁边的我都担心他的吐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他讲了两个多小时才停下来，然后让大家“分享经验”。那几个孩子没说什么，老教师们的话可不少。有的说自从修炼的洪常晃的大法，身体好了，多年的老毛病也没了。还有的说自己的觉悟提高了，变得常常高兴了。最后等大家都说完，洪常晃拿出个小盘子，对大家说：“来，都给佛祖捐点香火钱，多少不拘啊，表表心意就行。”老教师们都是十块二十块的捐，孩子们本来就没什么钱，孤儿院每个月给他们的零花钱也就那么几块。他们还是三块五块地捐。等洪常晃把盘子端到我面前，我冷冷地说：“我没带钱包。”——他洪常晃连孩子们的钱都骗，我没扇他耳光就不错了，还向我要钱？
洪常晃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今天是王老师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聚会——请你来就是和大家叙叙旧，了解一下我们大家的这个金刚大法，来日方长，来日方长，等你下次来……”
我在心里说：“方长你个头，你想让我下次还来，等着吧！”
洪常晃又对那二十几个信徒唠叨了一会儿，就宣布散会了。从洪常晃的宿舍出来，我送第二小组的几个孩子回宿舍。一路上我对他们说要多读些科普读物，多了解些科学常识，少信些鬼啊神呀的。他们说：洪老师对我们帮助真的很大，我们思想上的一些问题都在他的帮助下解决了……想不到他洪常晃比儿童心理医生还厉害！我本来想立刻向刘向智反映这件事，再一想，我毕竟已经离开这里三年了，刚刚回来，这里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还是先了解了解再说吧。
九月八日星期六晴
向阳孤儿院的某些变化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样美好，比如我发现这里竟然有“贫富分化”的现象！
刚回来的时候我曾经惊叹这里的变化，惊叹这里人们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享受到了刘向智的改革所带来的好处——确切地说应该是所有的人都享受到了改革带来的好处，不过有些人享受到了实际的好处，而有些人只是形式上享受到了好处。
我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在孤儿院里各处仔细转了转，发现孩子们住的宿舍楼的档次是不同的。930509的宿舍的条件是最好的，但有相当一部分的孩子们还是住在从前的那些旧楼里。我刚回来的时候还以为那些是新盖的楼，其实只是原来的旧楼经过了改造。
虽然经过改造，但是那些宿舍的条件还是不如新楼。而所谓的改造也只是把楼粉刷一下，装上些新的玻璃窗。走在里面还是能闻到那种说不出的潮湿和陈腐的气味。看到在里面住的孩子们还象从前一样睡着一张长铺（虽然被褥都是新的），我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好受。教师们的住宿条件也是有差别的。我和李婷的宿舍的条件应该算是最好的，被称为“先进教师宿舍”——有自用的卫生间，房间里有空调和电视机，我的房间里还有网络链接。但是有一些教师，应该说是大多数教师还住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住的旧教师宿舍楼里。相比之下，我在孤儿院的东北角（就是原先老院长的住处的北面）发现的几栋高档别墅就显眼得多。
我问930509，他说那些别墅是给孤儿院的高级干部住的——比如李大虎就住其中一栋。我问他为什么孩子们住的宿舍条件不一样，他告诉刘向智的说法是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孤儿院是平均化，所有的东西都平均分配，无论怎样，大家的生活条件都差不多。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每星期劳动优胜的组能吃上肉菜。但是，这种方法被证明对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平，建设幸福苑的计划是没有帮助的。现在为了激发大家的积极性，孤儿院采取“全面按劳分配”的办法。
听到“按劳分配”这个词我惊问930509，这里的孩子们不是已经不用劳动了吗，怎么有“按劳分配”的说法？930509告诉我虽然这里的孩子现在已经不象从前那样在工厂和砖窑里劳动了，但是院领导层说劳动的定义不一定仅仅局限在工厂和砖窑的体力劳动上，比如文艺组的孩子们出去演出拉捐款，为孤儿院创造了收入，这本身就是一种劳动。还有，孤儿院的领导们每天的工作也是劳动——就算是930509本人担任的组长一职，也是一种劳动。他们既然劳动，就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生活条件就应该比这里普通的孩子们好。所以孩子们之中文艺组的成员和组长干部住的都是条件比较好的宿舍。教师之中，高级的干部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住的条件都比较好，其他的教师，特别一些退休的普通教师，住的条件就只能算是在“标准条件”上。
听了930509的话，我这几天暗中观察这些生活条件比较好的老师们和孩子们。发现事实并不象930509说的“按劳分配”那样简单。事实是，生活条件比较好的老师，全都是掌握着这里实际权力的人，比如李大虎和张副院长。还有，这里有些部门的负责人完全就是凭借着裙带关系掌握权力的——李大虎的老婆负责食堂的工作，而管后勤的是张副院长的儿子张强，张强的老婆掌握着全体学生服装的采买。我曾经亲眼看见他们开着私家车出入孤儿院。前几天李大虎还在他的别墅里宴请过我和李婷一次，说是和我“叙叙旧”。他别墅内的陈设，和从前的刘向勇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照李大虎的说法，那些东西都是院方发的奖励。张强和他老婆也是一身的名牌——他老婆手里拎的那个名牌皮包就值五六万元。五六万啊，要知道这里不是在纽约曼哈顿，而是偏僻的孤儿院！不用问，他们能过上这样奢侈的生活，离不开一个“贪”字。
最让我惊讶的是，大多数孩子们还暗中称少数的孩子为“******”。被称为******的孩子们，是这里高级干部的子女，他们之中有些人的父母在老院长时代被强制劳动了，他们也跟着父母吃了不少苦。刘向智掌权后这些老教师都恢复了工作和从前的权力，他们也就跟着开始沾光了。和这里其他的孩子相比，他们不仅不用住在集体宿舍里，还穿着光鲜的衣服，带着最新款式的手表，有些孩子手里还拿着最新式的掌上电子游戏机。我听930509告诉我，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有很多干部的子女都是在城里的学校上学，每年只在暑假和寒假的时候回来住，平时根本看不到。
在听孩子们讲“******”的事情的时候，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不满。可能由于930509是组长，在孩子们中间也算是个“小官僚”吧，他的不满要轻一些。但他还是对那些凭借父母当上组长的孩子表示了不服气。可是当他话出了口，又请我不要对别人讲。
930509的话和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使我感到这里有些东西并没有改变，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这里的特殊利益阶层不仅仅没有随着刘向勇的倒掉而消失，反而借着改革更加强大了，只是换了一些人——几个刘向勇时代颇为得意的老师只住在“标准间”的宿舍里。
孤儿院里的人从前追求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而物质利益的获取又会更加刺激这里特殊利益阶层的欲望，加大他们的贪念。我想这样下去，这里的老师孩子们早晚会分裂，内斗——人不患穷，患不均。我把我的想法对李婷说了，她对我的担心嗤之以鼻。
“所有岗位上的人都是经过审查的。按劳分配有什么不好？而且，就算是现在最低的标准，也比从前的条件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再说孤儿院现在还在建设幸福苑的初级阶段，通过思想教育，孩子们会理解的。”
对，这地方还有件事情没有改变，那就是思想教育。
虽然刘向勇和老院长已经倒下了，但是“建设幸福苑”的这个理想并没有被抛弃，至少在孤儿院官方那里是如此。从前老院长住的小院子已经被改造成领袖纪念馆，收藏了老院长生前用过的很多东西，就差把老院长的尸体做成标本摆在里面了。听930509说，院里每逢大事，都会在小院子里搞纪念活动，院方还不定期组织孩子们参观——当然，围绕着这个理想的各种思想教育活动也没有停止。我回来短短这几天之中，孤儿院就举行了一些诸如派孩子们的代表到外面看望被亲生父母虐待的孩子们，到外界帮助穷困农村的孩子们劳动，到城市里（其实是郊区）清理垃圾诸如此类的活动。这些活动本身当然是好的。但是让我反感的是院方总是拿这些活动来做文章，总是在“活动总结”中说明外界是如何的不好（官方宣传稿中的口气和老院长时代相比当然变化了很多，只说要客观地看待外界，但是宣传片里播放的都是外界的黑暗面）。有时候还让我到台上去讲两句。碍于面子，我也只能是硬着头皮上去说。我想这是个让孩子们全面了解外界的好机会，因为将来他们长大后毕竟还是要走向社会的。所以我就尽量让孩子们客观地看待外界，但是每当我说外界的黑暗面的时候，李婷就让我对孩子们详细说说，每当我介绍外界好的方面的时候，李婷不是以时间不够的理由打断我，只让我“简单说说”。因为这问题我还和她背地里小吵了两架。不过最后总是我妥协，谁让她是我永远不可能恨的人呢？
不过和老院长时代不同的是，这里的孩子们已经不大相信官方的宣传片了，相反在他们眼中外界什么都要比孤儿院里好。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930509，其他孩子都向我表达过类似的想法。有些孩子还有意无意地提起我从前给小呆吃的那些小食品，言外之意他们也很乐意拿几包“尝尝”。那些小食品根本就是包装精美的垃圾食品，但是孩子们就是认为比孤儿院食堂的饭菜好吃。每当孩子们在我面前露出“媚外”思想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就会对他们说要客观地看待外边的世界，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帮院方做宣传一样。不过孩子们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是比较的好的东西，都是外界捐赠的，我怎么可能说服他们呢？
今天是这里自定的教师节（院方说这里的教师节要比外面的早一天，以突出这里制度的无比优越性），孤儿院里的孩子和老师们放假一天。但我和文艺组的孩子们却还在音乐教室里忙着排练。这几天我们都在忙着排节目，要在明天纪念老院长和“委员会”入会仪式上演出。这孤儿院把老院长的纪念日定在了每年的九月九日，据说还是刘向智亲自定的。如果老院长真是被刘向智害死的，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会是什么想法。
其实“委员会”在老院长时代就存在了。按照官方的说法，它是孤儿院里的精英和先锋组织，只有最忠于老院长和表现最突出的人才能加入。风曾经告诉我李大虎就是为了加入这个“委员会”才把他出卖的——先加入委员会，成为“会员”，才能当教师，再经过组织审查成为“委员”，才能成为干部。唉，表面上最讲平等的这里其实比其他地方更加等级森严！老院长在世的时候因为他和刘向勇的独裁统治，所以委员会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名存实亡，但是刘向智上台后大力发展了委员会的建设。在我看来，现在孤儿院里“委员会”代替了老院长的位置——从前这里的人民被迫忠于某个人，现在这里的人被迫忠于某个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