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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王子与贫儿(2)

托蒙兴奋得呼吸都加快和短促起来,他的眼睛也因惊奇和高兴而睁得很大了。他心里立刻就忘记了一切事情,完全让一个愿望占据了:就是走近王子身边,把他仔细盯住,好好儿瞧一瞧。他对自己的举动还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把脸贴近那栅门了。那两个兵士之中马上就有一个很粗暴地揪着他,一把推开,推得他像个陀螺似地滚出多远,滚到那些张着嘴看热闹的一群乡下人和伦敦的闲人当中去了。那个兵士说:

“规矩点儿吧,你这小叫化子!”那一群人都嘲笑起来,还哈哈大笑。可是那年轻的王子飞跑到大门那儿,满脸胀得通红,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他大声喝道:

“你怎么胆敢这样虐待一个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胆敢这样虐待我的父王最低微的老百姓!快打开大门,让他进来!”

这下子那一群反复无常的闲人就连忙摘下帽子来,那真是叫你看了好笑。你要是听见他们大声欢呼“皇太子万岁!”也是怪有趣的。

那两个兵士举起来敬礼,随即打开大门,并且在那“穷人国的王子”穿着那身随风飘动的破烂衣裳走进来和那富甲天下的王子握手的时候,他们又敬了一次礼。

安得霍·都铎说。“你好像是疲倦了,肚子也饿了吧?你受了委屈哩。跟我来吧。”

五六个仆从猛向前面仆扑过去,想要——我不知道是干什么。不消说,是想阻挡吧。可是王子气派十足地摆了摆手,叫他们退到了旁边,于是他们就在那儿呆呆地站着不动,活像几尊雕像一般。安得霍把托蒙带进王宫里一个豪华的房间,他说这是他的私室。仆人遵照他的命令,送来了一份讲究的饭菜,这种食品托蒙除了在书里看见过而外,从来没有碰到过。王子毕竟有王子的斯文派头和礼貌,他把仆人们都吩咐出去,好让他这位卑微的客人不致因为他们在场评头论足而感到局促不安。然后他坐到近旁,一面让托蒙吃饭,一面问他一些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禀告王子,贱名托蒙·卡迪。”“这名字有些古怪哩。你住在什么地方?”“禀告王子,我住在旧城里。住在垃圾大院,在布丁巷外面。”“垃圾大院!真是,这又是个古怪名称。父母在世吗?”

“父母我都有,王子,还有个奶奶,她对我可以算是个可有可无的亲人,这话也许是说了有罪,全愿上帝饶恕我——另外还有一对孪生的姐姐,娜埃和波塔。”

“那么我猜你奶奶对你准是不疼爱吧。”

“禀告殿下,她无论对什么人都不大好。她的心肠很坏,一辈子专干坏事。”

“她虐待你吗?”“她也有住手的时候,那就是她睡着了,或是醉得不能动弹。可是她的脑筋一清醒过来,她就要拼命地打我,打够了才算数。”

小王子眼睛里露出非常生气的神情,他大声喊道:“怎么!她打你吗?”“啊,王子,禀告殿下,她确实是打我。”“打你呀!——你的身体这么弱,个子这么小!听着:不等到晚上,就叫她上堡里去。我的父王……”“殿下,您忘记了她是下等人哩。堡里是专关大人物的。”

“这话有理。我没有想到这个。我要考虑考虑怎么处罚。你父亲对你好不好?”

“也不比卡迪奶奶强,殿下。”“当父亲的大概都是一样吧。我的父亲脾气也不好。他打起人来使老大的劲,可是他不打我。不过说老实话,他嘴上可不一定饶我。你母亲对你怎么样?”

“她很好,殿下,她一点也不叫我发愁,也不叫我吃苦。娜埃和波塔也是这样,正像我母亲的脾气。”

“她们俩多大年纪?”“禀告殿下,十五岁。”

“我的姐姐伊丽莎白公主是十四岁,我的堂姐洁恩格雷公主和我同岁,都长得很好,也很和气。可是我姐姐玛丽公主,她的态度可是阴沉沉的,她……咦,我问你,你的姐姐也不许她们的仆人笑,怕的是这种不端庄的行为会毁灭她们的灵魂吗?”

“她们吗?啊,殿下,您以为连她们也有仆人吗?”小王子认真地把这小叫花子打量了一会,然后说:“请问你,为什么没有?晚上谁帮她们脱衣裳?早上起来,谁帮她们打扮?”

“没有人帮忙,殿下。难道她们还能把衣裳脱掉,光着身子睡觉——像野兽那样吗?”

“脱掉衣裳就光着身子!难道她们只有一件衣服?”“啊,殿下圣明,她们还要更多的衣服有什么用?真是,她们每人并没有两个身体呀。”“这个想法真是古怪、真是稀奇!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发笑。可是我要叫你的好姐姐娜埃和波塔有好衣服,还要有够她们使唤的佣人,而且很快就会有:我叫我的财政大臣去照办。不,用不着向我道谢。这不算什么。你说话说得很好。你说得很文雅。念过书吗?”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念过书的,殿下。有一个名叫安德鲁的神父好心地教过我,我念的是他的书。”

“你懂得拉丁文吗?”“我想我懂得很有限哩,殿下。”

“好好学吧,小伙子,只有开始的时候难。希腊文还要难一些,可是无论是这两种,或是任何别的文字,伊丽莎白公主和我的堂姐学起来都不难。你要是瞧见这两个姑娘念起那些洋文来才有趣哪!可是你还是给我谈谈你们那个垃圾大院吧。你在那儿过的口子很痛快吗?”

“说实在话,那是很痛快,殿下。只有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不好受。那儿有潘趣傀儡戏,还有猴戏——啊,这些小畜生真有趣!穿得也真漂亮!——还有些戏里,扮演的角色都拼命地嚷、拼命地抖打,一直斗到戏里的人全都杀光才算完,那可真好看,看一回只要一个小铜板——不过殿下您可不知道,我那一个小铜板赚来可是真费劲呀。”

“你再给我说一些吧。”“我们垃圾大院的孩子们有时候拿着棍子彼此斗打,就像那些徒弟们那样打法。”王子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彩。他说:“哟!这我倒觉得很不错。再给我说一些吧。”“殿下,我们还赛跑哩,为的是要看谁跑得最快。”“这个我也很喜欢。再往下说吧。”“殿下,每到夏天,我们就在运河和大河里趟水和浮水,各人都把身边的人按在水里,拍水溅他,并且还往水里钻,或是大声嚷、在水里摔跤,还……”

“只要能像这样玩一回,拿我父亲的江山作代价也值得!请你再往下说吧。”“我们还在契普塞街围着五月柱跳舞唱歌。我们在沙土里玩,各人把身边的人拿沙子盖起来。我们还常拿泥做糕饼——啊,多好玩的泥呀!真是全世界没有像那么有趣的东西!殿下您别怪我胡说,我们简直就在泥里打滚。”

“啊,请你不用再说了,真是妙不可言!要是我能穿上你那样的衣裳,脱光了脚,到泥里去痛痛快快玩一次,只要玩一次,没有人骂我或是禁止我,那我想我连王冠都可以不要了!”

“殿下,要是我能把您那样的衣服穿一次——只要能穿一次……”

“哦嗬,你爱穿吗?那么就这么办吧。把你的破衣服脱下来,穿上这些讲究东西吧,小伙子!这可以暂时换点快乐,可是那也还是一样过瘾。我们趁这机会痛快一下吧,不等别人来干涉,就可以再换过来。”

几分钟之后,小皇太子就披上了托蒙那身随风飘的破烂东西,同时那贫民窟的小王子却穿上了豪华的皇家服装,打扮得很神气了。他们俩走到一面大镜子前面,并肩站着,哈,真是一个奇迹:就好像是根本没有换过衣服似的!他们睁开眼睛互相望着,然后又望着镜子,再互相望着。后来那弄得莫名其妙的小王子终于说:

“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呀,殿下您可别叫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这样下贱的人说出那种话来,未免不大妥当。”

“那么就让我来说吧,你和我的头发是一样,眼睛是一样,声音和态度是一样,外貌和身材也是一样,面孔和气色还是——样。我们俩要是光着身子走出去,谁也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皇太子。现在我既然穿上了你的衣裳,似乎是应该更能够体会你的委屈。我想起刚才那个野蛮的兵——嘿,你手上不是有个伤痕吗?”

“是的。不过这不要紧,殿下您知道那个可怜的卫兵……”

“且住,这事情太可耻,也太残忍!”小王子跺着他的光脚嚷道。“要是国王……你站住别动,等我回来!这是我的命令!”

片刻之间,他连忙拿起一张桌子上放着的一件国宝,把它收藏起来,马上就跑出去,穿着那身像旗子似的破衣服,飞跑着穿过宫中的庭园,脸上直发烧,眼睛里直冒火。他一走到大门那儿,就抓住栅门,把它使劲摇晃,一面大声嚷道:

“开门!把栅门打开!”起先对托蒙很凶的那个兵士立刻就照办了。王子怒气冲天地冲出门口的时候,那兵士就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很响的耳光,把他打得一转一转地滚到大路上,一面骂道:“赏你这个吧,你这叫化崽子!你让太子殿下跟我过不去,我这是还你的礼!”

外面那一群人哄笑起来。王子从泥潭里挣扎着爬起来,凶暴地向卫兵跑过去,一面嚷道:

“我是皇太子,我的御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竟敢动手打我,我要处你绞刑!”

那卫兵举起戟来敬礼,嘲笑地说:“我给殿下您敬礼。”然后含怒地说,“快滚开,你这发了疯的小杂种!”于是那戏弄的一群人向这可怜的小王子围拢来,连挤带推地拥着他顺着大路走了很远。大家嘲骂他,大声嚷道:“给太子殿下让路!给皇太子让路呀!”

王子开始遭难

经过好几小时坚持的追逐和折磨之后,那一群闲人终于把王子丢开,不再纠缠他了。当他还能对那群暴徒大发脾气,摆出皇家的架子吓唬他们,并且发出皇家的命令,供他们取笑的资料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怪好玩。可是后来疲劳终于迫使他保持缄默,那些作弄他的人就对他不感兴趣,另找别处寻开心去了。这时候他向四周张望,可是并不认识那是什么地方。他是在伦敦城里——他所知道的就只这一点。他无目的地往前走,过了一会,房屋渐渐稀少,过路的人也不多了。他把他那双流血的脚在小河里洗一洗,这条河流过的地方就是现在法林顿街的所在。他休息了几分钟,然后再往前走,不久就来到一块大空地,那儿只有几所兮散的房屋,还有一座绝大的教堂。这个教堂他是认识的。到处都搭着许多棚架,还有成群的工人。因为教堂正在大兴土木地进行翻修。王子马上就精神焕发了——他觉得他的苦难现在已经结束了。他心里想道:“这是古老的圣芳济教堂,父王把它从修道士手中接收过来,改成了一所贫儿和弃儿的收养所,并且改名为基督教堂了。这里的人一定会乐于照顾这位对他们有过这么大恩惠的施主的儿子——尤其是因为那个儿子自己也像这里所收容的或是以后将要收容的儿童那样穷苦无依,他们更不能不予以照顾了。”

他不久就走到了一群男孩子当中,他们正在乱跑乱跳、打球和作跳背游戏,或是玩耍别的花样,玩得非常热闹。这些孩子都穿着同样的衣服,那种服装的样式是当时的仆人和学徒当中很流行的——这就是说,每人头顶上戴着一顶黑色小扁帽,大小和茶碟差不多。这种帽子尺寸很小,对于遮盖头部并没有什么用处,同时也说不上有什么装饰的作用。头发并不分开,就从帽檐底下垂到额部中间,周围剪得整整齐齐。颈部围着一条像牧师束的那种宽领带。身上穿着一件紧紧合身的蓝色长袍,一直垂到膝部,或是更低。又长又宽的袖子。红色的宽腰带。鲜黄色的长袜子,袜带系在膝部以上。短统鞋,鞋上有大颗的金属鞋扣。这种服装真是够丑陋的。

孩子们停止了玩耍,在王子身边围拢来。王子以天生的高贵神气说:“好孩子们,去告诉你们的所长,就说皇太子安得霍要和他谈话。”

孩子们一听这话,大嚷了一阵,有一个粗鲁的小伙子说:

“哎呀哈,你是他殿下的差人吗,叫化子?”王子气得脸色通红,他马上就伸手到腰下去摸,可是腰下却什么也没有。孩子们又大声哄笑了一阵,有一个孩子说:

“瞧见了吗?他还当是他有一把剑哩——说不定他本人就是王子哪。”

这一句俏皮话又引起了一阵大笑。可怜的安得霍高傲地挺直身子说道:

“我就是王子。你们受了我的父王的恩惠,反而这样对待我,未免太不懂礼。”

孩子们听了这话又觉得非常有趣,这可以由他们的一阵大笑看得出来。首先说话的那个小伙子对他的同伴们嚷道:

“嗬,你们这些畜生、奴才、靠太子殿下的父王施恩养活的家伙,怎么这么无礼?你们这些贱骨头快跪下,一齐跪下,拜见太子殿下的威仪和他这套王家的破烂衣裳吧!”

大家在一阵狂笑中一齐跪下,以开玩笑的态度向他们作弄的对象致敬。王子一脚猛踢最靠近的那个孩子,暴怒地说:

“先赏你这一脚,且等明天我再给你搭起一个绞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