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请你把水倒上,不要多话!”哈敦忍住了一阵大笑,心里想着,“天哪,这可真是扮得像!”于是他就敏捷地走上前去,做了那傲慢无礼的小家伙所吩咐的事情。然后他就站在旁边,不禁有些因诧异而发呆,直到后来,又是一声命令,“过来——给我毛巾!”这才把他猛然惊醒过来。他从那孩子的鼻子底下拿起毛巾,递了给他,可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这时候他动手把自己的脸也洗一洗,让它痛快痛快。他在洗脸时候,他这个收养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坐下了,准备着用餐。哈敦迅速地洗完脸,然后把另外那把椅子往后一拉,正待坐下来吃饭,可是这孩子愤怒地说。
“慢着!竟敢在国王面前坐下吗?”这个晴天霹雳使哈敦大吃一惊,直到脚跟都受到了震动。他悄悄地自言自语说,“瞧,这个可怜虫的神经病真是跟上了时代呀!国家有了变故,他的神经病也跟着变过来了,现在他在幻想中居然成了国王!哎呀,我可得顺着他这个狂想才行——没有别的办法——真的,要不然他就要叫我上堡里去坐牢了!”
他打定了这个开玩笑的主意,心里很高兴,于是他把好把椅子从桌子前面搬开,在国王背后站着,尽他所能地按照宫廷礼节开始伺候他。
国王吃饭的时候,他那皇家的尊严稍微减少了一点威风,他越吃越高兴,因此就乐于谈话了。他说:
“我记得你好像是说,你叫做米奥森·哈敦,我该没有听错吧?”
“是的,皇上。”米奥森回答说。然后他心里又这么想:“我要是非顺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神经病不可,那我就必须称他为皇上,必须称他为陛下,决不能弄得不三不四,既然扮演了这个角色,我就不能任何顾虑,否则我就会扮演得不好,把这桩好心好意的事情也弄糟了。”
国王喝了第二杯酒,心里就更加有了兴致,于是他说:“我想要了解你这个人——你把你的来历告诉我吧。你的举动很有英勇的气派,而且有高贵的精神——你是贵族出身的吗?”
“禀告皇上陛下,我家名列贵族之末。家父是个从男爵——是较小的勋爵之一,称爵士衔——他是理想查·哈敦爵士,住在肯特郡僧人洲附近的哈敦第。”
“这个名字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再往下说吧——把你的来历都告诉我。”
陛下,我的来历没有多少可说的,不过既然没有更开心的事情可说,我讲讲我的来历或许可以供您半小时的消遣。家父理查爵士是很富有的,而且生性非常豪爽。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家母就去世了。我有两个弟兄:我的哥哥叫做亚赛,他的心肠像家父一样正直。我的弟弟修沃是个卑鄙龌龊的家伙,他贪得无厌,诡计多端,心地狠毒,专爱暗算别人——是个卑鄙阴险的小人。他生下来就是那样。十年前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也那样——他才十九岁就成了个十足的坏蛋,那时候我才二十岁,亚赛二十二岁。家里另外没有别人,只有我的表妹爱迪思小姐——那时候她才十六岁——相貌很美,性情温柔,心肠很好,是个伯爵的女儿。她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一笔很大的财产和那断嗣的头衔都归她承继了。家父是她的监护人。我很爱她,她也爱我。可是她从生下来就和亚赛订了婚,理查爵士不许毁除婚约。亚赛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他叫我们不要灰心,坚持我们愿望,将来总有一天,日子拖久了,再赶上个好运气,总会让我们各人的好事如愿以偿。修沃爱上了爱迪思小姐的财产,虽然他口头上还是说他爱的是她本人——不过他向来是这样:老是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可是他的诡计在这位姑娘身上施展不开。他能骗得过我的父亲,可骗不了别人。我父亲在我们弟兄一个当中最喜欢他,也最信任他,最听他的话。因为他是最小的孩子,别人都恨他——这些特点自古以来总是足以博得父母的欢心。他还有一张很甜的嘴,最会哄人,撒谎的本领又特别高明——这些特长又正好能够大大地助长那盲目的疼爱,使它更加入迷。我是有些放荡——说老实话,我还可以进一步承认我的确是放荡得很,不过我那种放荡是天真烂漫的,因为除了我自己,它对谁也没有害处,也不丢谁的脸,也不叫谁受什么损失,又没有任何罪恶和卑劣的意味,对我那高贵的身份也没有什么不适合的。
可是我那兄弟修沃偏要利用我这种毛病来施展诡计——他知道我们的哥哥亚赛身体不大好,一心希望他短命,他估计着只要把我扫除出去,那就可以使他畅所欲为了——就是这样——可是,皇上陛下,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并且还值不得细说。那么,简单说一下,我这位兄弟把我的毛病巧妙地加以夸大,说成一些罪过。他进行这种卑鄙的毒计,到最后就捏造事实,硬说他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根丝绳的梯子——其实是他自己设法弄到我屋里去的——他就凭着这个证据,还收买了几个仆人和另外一些撒谎的坏蛋帮着做伪证,使我的父亲深信我打算违反他的意旨,把我的爱迪思带走,和她结婚。
“于是我父亲就说,把我从家里驱逐出去,叫我离开英国,在外面流放三年,或许可使我成为一个军人和有出息的角色,并且还可以使我学到一些聪明智慧。于是我就参加了大陆上的战争,在我那个长期的考验中打出一条出路来,我尝尽了艰难困苦,遭过一些严重的打击,经历过一些冒险的场合。可是在以后一场战斗中,我终于被俘了。从此以后,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在一个外国的地牢里一直关了七年。最后我仗着自己的机智和勇气,获得了自由,才一直逃回家乡来。我是刚到的,穷得既没有钱,又没有衣服,至于这沉闷的七年里,哈敦第和那里的人和其他一切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我就更是一无所知。禀告陛下,我这个贫乏的故事已经说完了。”
“你受了无耻的陷害!”小国王说,他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光。“可是我要给你申这个冤——凭主的十字架起誓,我一定要这么做!这是国王的御旨。”
然后由于米奥森遭到冤屈的故事激动了他的心情,他也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他最近的不幸遭遇,使这位倾听者不禁目瞪口呆。他说完了的时候,米奥森心里想道:
“瞧,他的想象力多么丰富!这可实在不是平凡的脑子:否则无论它是疯了还是正常的,单靠这个离奇故事所说的那些凭空捏造的情节,决不能编出这么一个有条有理、有声有色的奇谈。可怜的、遭了摧残的小心灵啊,只要我还活在人间,我就决不让它没有朋友,决不让它没有归宿。我永远不让他离开我身边。我要把他当做心爱的人,当做我的小伴侣。我一定要治好他的毛病!——是呀,要使他头脑清楚,恢复正常——然后他就可以成名——将来我就可以自豪地说:‘是呀,他是我的人——我把他这无家可归的小流浪儿收养了,可是我看出了他的长处,我说过日后他会声名远扬——你看,我说对了没有?’”
国王又说话了——他用的是深思的、匀称的语调:“你救了我,使我没有受到伤害和耻辱,也许还救了我的性命,因此也就挽救了我的王位。这种功劳是应该受大赏的。你把你的愿望说出来吧。只要是不超出我的王权范围之外,你就可以如愿以偿。”
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使哈敦从他的幻想中惊醒过来。他正想向国王谢恩,声明他所做的是份内之事,并不希望什么奖赏,借此把这件事件应付过去,可是他脑子里忽然起了一个比较聪明的念头,于是他就请求国王让他静下几分钟的工夫,考虑考虑皇上赏他的这番恩典——国王对他这个主意,郑重地表示同意,他说对待这种意义重大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匆忙决定。米奥森沉思了几分钟,然后就想道,“对,这么办正好——要是用别的办法,决不能达到的目的——真是,有了这一个钟头的经验,我就知道老像这么下去,那是非常累人、非常不方便的。对,我就提出这个要求吧。我没有随便抛弃这个机会,总算是万幸。”于是他把一个膝头跪在地下说:
“我那微不足道的效劳原是做臣子的份内之事,因此无功可言。但陛下既然开恩,认为应予嘉赏,我就不揣冒昧,敬恳恩准一事。皇上知道,将近四百年前,英王约翰与法王有仇,当时曾由国王宣布圣旨,命令武士二人在比武场中交战,借此以所谓上帝的裁判解决争端。两位国王和西班牙都到场来亲自看这场战斗,裁判胜负,这时候法国的武士出场了。但是英国武士们一看他勇不可当,都不肯出来和他交手。这件事情是很重大的,看情形对英王颇为不利,大有弃权认输的趋势。当时英国最大的武士柯绥勋爵被囚禁在伦敦堡里,剥夺了他的爵位和财产,并且还因长期囚禁,身体也日见消瘦。这时候有人请他出来应战。他同意了,于是顶盔贯甲,准备出场。但是那个法国人一眼看见了他那魁伟的身材,又听说了他的大名,就马上临阵脱逃,结果法王就输了。约翰王恢复了柯绥的爵位和财产,并且还说:‘你有何愿望尽管说出来,我一定照准,即便要与我平分国土,我也在所不惜。’当时柯绥就像我现在这样跪着,回答说,皇上,我只请求这一件事情:我希望我和我的后代能在大英国王面前有不脱帽子的特权,从今以后,王位一日存在,这种特权就永不取消。约翰王恩准了他的请求,这是陛下知道的。四百年来,这个家系从来没有断嗣的时候。因此直到如今,这个历史悠久的世家的家长还是在国王陛下面前戴着帽子或是头盔,不受阻挡,别人是一概不许这样做的。现在我援引这个前例来帮助我考虑我的愿望,恳求皇上恩准,赐给我一种特权——这就足够奖赏我还有余——此外别无所求。我的愿望是:我和我的后嗣永远可以在大英国王陛下面前坐下!”
“米奥森·哈敦爵士,起来吧,我封你为爵士,”国王庄严地说——他用哈敦的剑举行了爵位的授与典礼——“起来坐下吧。你的请愿已经批准了。英国一日存在,王位一日继续,这种特权就一日不取消。”
国王陛下沉思着走开了,哈敦倒在桌子跟前一把椅子上坐下,暗自想道,“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总算给我解除了一大困难。我这两条腿简直酸得要命了。假如我没有想到这个,我一定得站上几个礼拜,直到我这可怜的孩子的神经病治好了的时候才行。”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想道,“这么一来,我就在梦想和幻影的王国里成为一名爵士了!对于我这么一个实事求是的人,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稀奇古怪的爵位。我决不笑——千万不能笑,因为这件事情在我心目中虽然是空虚的,他可是觉得真有其事。并且对我说来,也有一方面不能算是假的,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反映了他有一种温柔而慷慨的精神。”停了一会,他又想,“啊,万一他当着大家叫出我那漂亮的头衔来,那可怎么好!——我的荣誉和我的衣服这么不相称,岂不要叫人家笑话!可是那也不要紧。他爱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吧,我反正是心满意足的。”
十三
王子失踪沉重的困倦很快就侵袭了这两个伙伴。国王说:“替我脱掉这些破布片吧。”——他指的是他的衣服。哈敦毫无异议,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就替这孩子把衣服脱掉了,他还给他在床上盖好被窝,然后向屋子里张望了一眼,怪伤心地自言自语道,“他又像刚才一样,把我的床铺占住了——哎呀,我怎么办呢?”小国王看出了他的尴尬,就说了一句话,替他解除了困难。他困倦地说:
“你去挡住门口睡吧,要把门守好。”一转眼之后,他就无忧无虑,酣甜地睡着了。
“可爱的小伙子,他应该生为国王才好呀。”哈敦赞叹地低声说道,“他表演这一角真是演得了不起哩。”
随后他就挡着门口,在地板上伸直身子躺下,一面心满意足地说:
“我过去那七年住的比这还要坏呐。要是像眼前这样就埋怨的话,那未免是对上帝有点忘恩负义吧。”
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就睡着了。将近中午,他睡醒起来,那受监护的孩子还在睡乡,他掀开他的被盖——一次只掀开一部分——用一根小绳子量他的身材。正好在他量完了的时候,国王醒来了。他埋怨怎么那么冷,又问哈敦刚才干什么来着。
“已经完了,皇上。”哈敦说,“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您再睡一会儿吧——您需要多睡一睡才行。好吧——我给您把头也蒙上——这样您就会暖和得快一点。”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国王又回到梦乡去了。米奥森悄悄地溜出去,过了三四十分钟又悄悄地溜进来。他拿着一全套男孩子的旧衣服,材料是廉价的,上面露出了一些破绽。但是这套衣服还算整洁,而且对这个季节还很适宜。他坐下来,开始检查他刚买来的这几件东西,一面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