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沃拉终于给会客室里那些人尽完了解答的义务,然后她就上楼去,满足那里拥挤不堪的人们的渴望。因为会客室还不够大,容纳不下所有的来客。于是她又被迫切的询问者所围攻,又在闪耀着夕阳的光辉的光荣之海里浮游起来了。上午将近终了的时候,她痛心地感觉到她一生最出风头的这段插曲快要完结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延长下去,她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比得上这件事情的好运气降临了。可是这也不要紧,这番热闹已经很够令人满足了。这个非凡的场合从头起就越来越有起色,的确是一件高尚的、难忘的痛快事情。假使那对孪生弟兄现在还能锦上添花,表演一出特别精彩的拿手好戏,做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惊人之举,使全体来客至高无上的仰慕集中在他们身上,好像电流作用似地突然产生一番出人意外的效果——正在这时候,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乒乒乓乓的响声,人们都连忙冲到楼下去看。原来是那对孪生弟兄派头十足地在钢琴上奏起了一个二人合奏的古典乐曲。罗沃拉满意了——她直到心灵深处都感到满足了。这两位年轻的客人应大家的要求,一直在钢琴上弹奏了很久。那些村镇的人听了他们这种气魄很大的演奏,大为惊叹,都听入了迷,舍不得让他们停下来。他们从前所听到过的一切音乐,与这种涛声似的令人心醉的和谐的音调比较起来,都仿佛是些索然无味的学徒的玩意儿似的,毫无幽雅和迷人的神韵。他们领会到,有生以来,这一次才算是听到名家的演奏了。
七
神秘的女人
一只猫和一句谎话之间最显著的区别之一,就是猫只有九条命。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所有的客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场了,他们飘飘荡荡地各自回家去,一面快快活活地闲聊着,大家都一致认为道生码头镇要想再看到这样的盛会,不知要过多少日子才行。招待会正在进行的时候,这对孪生弟兄就接受了几处邀请,并且他们还主动地答应在一次业余音乐演奏会上奏演几个二人合奏曲,给当地的一个慈善团体募款。社会名流都热心欢迎他们,愿意和他们结成亲密的朋友。特里森克法官特别走运,居然征得了他们的同意,马上就一同乘车周游全镇,因此他可以首先在大众面前把这两位贵客炫耀一番。他们和他一同坐上了他的轻便马车,招摇过市地沿着大马路行驶,人人都挤在窗口上和人行道上争看风采。
法官引着这两位客人参观了新修的公墓和监狱,看了看首富之家的住所,还有共济会的礼堂、美以美会的教堂、长老会的教堂,以及浸礼会只待募到资金就要兴建教堂的地址,此外他还领着他们参观了镇上的会议厅和屠宰场。还叫独立消防队全副装备地出来表演,扑灭了一场假想的火灾。然后他又让他们检阅民团的毛瑟枪,一面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热心地夸耀这一切辉煌的成就,而且对他所获得的反应,似乎是感到十分满意。因为那对孪生弟兄对他的赞赏表示了赞赏,极力迎合了他的心理。假如他们不曾在世界各国有过一二百万次类似的经验,以致磨灭了这次参观的一大部分光彩的话,那一定还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
法官极力讨好,煞费苦心地让他们痛痛快快地玩赏一番,如果还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那也不是他的过失。他给他们讲了许多诙谐的轶事,却老是忘了其中的要点,幸好他们每回都能把它补充起来,因为这些故事都是流传已久的,他们早已多次领略过其中的滋味了。他还向他们谈到他的几种头衔,说明他怎样担任过某种某种挂名的职务或是有薪俸的职位,并且还曾经当过州议员,现在是自由思想者协会的会长。他说这个协会已经成立了四年,有了两个会员,基础算是巩固了。如果这两位弟兄愿意参加这个协会的谈话会的话,他准备在晚间来邀请他们。
于是他就邀请了这两位客人,并且在路上先把关于傻瓜维昂希的一切详详细细地给他们说了一遍,为的是使他们事先对他有个好印象,有了这番准备,见了面才会喜欢他。这个主意很见效——他们果然对他有了好印象。后来维昂希提议,为了对两位客人表示敬意,这次不谈平日开会的话题,把全部时间用来专谈一般的问题,讨论讨论如何促进友谊关系和团结友爱——他把这个建议提付表决,居然一致通过了。这么一来,他们对他的好印象就更加坚定、更加巩固了。
开会的时间在愉快的气氛中迅速地过去了,谈话结束之后,孤寂的、没人理会的维昂希比开始谈话时增加了两个朋友。于是他对那两弟兄提出邀请,要他们参加了另一处约会之后,随即就到他家里去,他们也就很高兴地同意了。
那天晚上将近过了一半的时候,他们终于在到他家里去的路上了。傻瓜在家等候着他们,他苦思力索地研究着那天早晨引起他注意的一件事情,借此消磨时间。那件事情是这样的:他碰巧起得很早——实际上天还刚亮。他穿过他那所小房子正当中隔着的一个过道,到一个房间里去取一点东西。那个房间的窗户没有挂窗帘,因为这所房子那半边很久没有住过人,他从这个窗户里瞥见了一桩事情,使他吃了一惊,而且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看见的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一个不应该有年轻女人的地方。因为那是特里森克法官的房子,那个房间是法官的书房或是小客厅楼上的一间寝室。那正是小托蒙·特里森克的卧房。那所房子里住着的人只有他和法官,还有法官的寡妇妹妹普拉特太太,和三个黑奴。那么,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呢?这两所房子中间只隔着一个普通的院子,院子当中有一道低矮的木栅,从前面的街道通到后面的胡同。距离不算远,维昂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姑娘,因为她所在的房间里的窗帘是撩开了的,窗门也敞开着。那个姑娘穿着一件整洁而美观的红白两色宽条纹印花布夏季衣服,她的帽子上配着浅红色的面罩。看样子,她是在练习步伐姿态。她把这些动作做得很美妙,而且是全神贯注地在那里下功夫。那究竟是谁呢?她又怎么会在小托蒙·特里森克的房间里呢?
维昂希连忙选择了一个适应的位置,他从那里可以仔细观察那个姑娘,而不致冒着被她发现的危险,于是他就呆在那里,希望着她会揭开面罩,露出她的面孔来。但是她却使他失望了。大约过了20分钟,她就不见了,他虽然在原地继续停留了半个钟头,她始终没再有露面。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到法官家里去,和普拉特太太谈起当时那件大事——那两位高贵的洋人在帕翠·考帕大婶家里举行的招待会,他还向她问起她的外侄托蒙的消息,她说他已经动身回家来了,预计将近天黑的时候就可以到家。她还说她和法官从他的来信中知道他行为检点,名誉很好,都感到欣慰——维昂希一听这话,不免觉得可笑,暗自眨了眨眼睛。维昂希并没有探听他们家里是否有个新来的客人,但是他却提出了一些问题,如果普拉特太太有什么秘密可透露的话,他就可以从她的回答中听出一点消息来。因此他心满意足地走开,断定他自己知道了她这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而她本人却还在闷葫芦里。
现在他正在等着那对孪生弟兄,同时还在用心思索着那个问题,要想知道那个姑娘究竟是谁,她又为什么偏巧在清早天刚亮的时候出现在那个年轻小伙子的卧室里。
八
托蒙少爷错失良机
如果不借钱的话,神圣的友情是非常甜蜜、非常牢固、非常忠诚而持久的,它可以终身不变。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仔细估量一下事物的比例吧。做一只幼小的六月虫,也胜过一只衰老的极乐鸟。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现在必须找出劳科莎的下落了。
劳科莎恢复了自由、出去在轮船上当女仆的时候,已经35岁了。她在一条开往新奥尔良的航线上的辛辛那提轮船上找到了一个女仆下手的位置,那条船叫做“蒙古大帝号”。她只随船航行了一两趟,就对这种工作习惯了,她觉得轻松愉快,轮船上的生活那种活跃、惊险和自由自在的滋味使她入迷了。随后她就被提升,当了女仆的头目。高级船员们都特别喜欢她,他们对她那种爱开玩笑和亲切的态度使她感到非常得意。
八年之中,劳科莎每年有三季在那条船上服务,一到冬季就在一条维克斯堡的定班船上工作。但是现在她的胳臂害了风湿症,已经有两个月了,因此只好和这条寒伧的老船告别。于是她辞职了。不过她已经很有办法了——照她自己的说法,她阔了。因为她过的是安定的生活,每月在新奥尔良银行里存下四块钱,作为养老的准备。她从头起就说她“给一个赤脚的黑鬼子穿上了鞋,他却反过身来作贱她。”她说这样的错误只犯一次就足够了。从那以后,她要永远永远不再依靠别人,独立生活,只要辛辛苦苦地工作和节省用度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了。“蒙古大帝号”开到新奥尔良靠了码头的时候,她就向船上的伙伴们告别,把她的行李也搬上岸去。
但是劳科莎在一小时内就回来了。那家银行破了产,把她那四百块钱搞光了。她成了个穷光蛋,而且无家可归。她的身体也得了残疾,至少目前是这样。船员们对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大家就给她凑集了一笔钱。她决计回到故乡去。她在那里的黑人当中还有一些朋友,苦命人总是帮助苦命人,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她年轻时那些卑贱的伙伴绝不会让她挨饿吧。
劳科莎在卡罗镇搭上了一只当地的小定班船,从那儿回老家去了。时间已经冲淡了她对她的儿子的愤恨,现在她想起他来,已经能够心平气和了。她忘却了他的狠毒的一面,只回忆他偶尔对她表示和善的一些举动。她把这些回忆镀上了一层金,再用别的方法加以美化,于是就使她想起来称心如意了。她开始渴望着要见到他,满心情愿像个奴才似地去向他讨好——她当然非采取这种态度不可——也许她会发觉时间已经使他改了脾气,他可能会高兴见到他这早已忘却的老保姆,和善地对待她吧。那该会有多么痛快啊,那会使她把她的苦痛和穷困都忘掉。
劳科莎的穷困!这个念头又使她灵机一动,在她的梦想中又添了一层空中楼阁。也许他会随时给她少数的钱——比如说,每月给一块钱。像这样的小小接济都是不无小补的,啊!简直是大有帮助哩。
劳科莎到达道生码头的时候,又恢复了早年的心情。她满心欢喜,一切苦恼都已经消失了。不消说,她的日子会过得很顺当。有许多人家的厨房里,仆人们都会把饭菜分给她吃,还会偷些糖和苹果和别的好吃的东西,给她带回家去——或是给她自己动手捞一把的机会,那也还是一样。此外还有教堂。她一向是美以美会的教友,现在比从前更热心、更虔诚了。她的信心不是假的,的确是强烈而真诚。说实在话,她有了生活上的充分照顾,又在教堂里占着虔诚的老教友的前排座位,从此以后,她一辈子都会十分快活,无忧无虑了。
劳科莎首先到特里森克法官的厨房里去。她在那里受到非常盛大和热烈无比的接待。她谈起那些神奇的旅行,谈起她所见过的那些稀奇的地方和她所经历过的惊险事情,她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成了一个传奇中的女主角。黑人们入迷地贪听她所谈的亲身经历的大事,不断地提出一些急切的问题,或是哈哈大笑,发出欢乐的喊声和喝彩的声音,打断她的谈话。她内心不由得不承认,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在轮船上做事更好的话,那就是向别人谈起这种生活的时候所能获得的那份光荣。听众把他们的饮食塞满她的肚子,然后又把食品房偷得精光,给她装了满满的一筐。
托蒙在圣路易。仆人们说,过去两年中,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劳科莎每天都来,谈了许多关于这家人和他们的事情的话。有一次她问到托蒙为什么常往外面跑。假“肖索”说:
“是这么回事:少爷上别处去了,老爷觉得比他在镇上的时候还过得舒服些。真的,这么着老爷还更爱他。所以他就每月给他五十块钱——”“不会吧,这话是真的吗?肖索,你这是开玩笑吧,对不对?”
“当天赌咒,我不是开玩笑,妈妈,托蒙少爷亲口告诉我的。可是您别觉得奇怪,他还嫌不够呐。”
“天呐,为什么这么多钱还不够?”“嗬,妈妈,只要您让我说下去,我就会说明这个道理。托蒙少爷嫌不够,是因为他爱赌钱。”劳科莎大吃一惊,把双手往上一扬,肖索继续说道:“这事情让老爷知道了,因为他得替托蒙少爷还两百块钱的赌账,这是实话,妈妈,千真万确。”
“两——百——块!哎呀,你说些什么话?两——百——一块。天呐,有这笔钱,转手买个好好的黑奴都差不多了。你没撒谎吗,宝贝?——你不会对你的老娘撒谎吧?”
“我说的全是实话,一点不假——两百块钱——要是我撒了谎,就不得好死。啊,天呐,老爷气得直跺脚!他简直气疯了,真的!他说要取消他的继承权。”
他说了这几个堂皇的字眼,就津津有味地舔一舔嘴巴。劳科莎拼命动脑筋。想猜出这几个字的意思,后来她实在猜不出,就说:
“取消他的什么?”“取消他的继承权。”
“那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他毁了遗嘱。”“毁了—遗—嘱!他绝不会这样对待他!把你这句话收回吧,你这假黑奴,我在伤心痛苦地时候生下了你,你真是个可怜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