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艾塞克斯的血统上哪儿去了?这我可真是不懂。并且你身上还不止有艾塞克斯的血统哩,决不止这个——真的不止!我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是约翰·史密斯老船长,他是老弗吉尼亚出世的最高贵的血统,他的太曾祖母或是再往上数两代的什么人,是印第安王后波卡洪达斯,她的丈夫是个非洲的黑人国王——你可是这么没出息,躲开了一场决斗,给我们的历代祖宗一直到你父亲都丢了脸,简直像个不中用的下流胚子!不错,准是你身上那黑人血统在作怪!”
她坐在一只蜡烛箱子上,陷入沉思。托蒙没有打搅她。有时候他是不够小心的,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却不敢大意。劳科莎的一场暴怒渐渐平息下来,但消失得很慢,后来虽然好像完全风平浪静了,她也还是不免有时发出一阵阵的喃喃低语,仿佛是远处的雷声一般。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他的指甲上看不出多少黑人的血统,那只有很少的一点儿——可是这也就足够把他的灵魂涂黑了。”
随后她又嘟哝着说:“是呀,足够把整个儿都涂黑了。”
最后她的牢骚终于发够了,于是她的脸色开始爽朗起来——这是托蒙所欢迎的一种表情,他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气,现在知道她的心情快要好转了。他注意到她随时都在不知不觉地用手指摸一摸鼻尖。他靠拢去看了看,说道。
“怎么啦?妈妈,你的鼻尖儿蹭掉皮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发出一阵满心欢喜的笑声,这种十全十美的欢笑是难得听到的,除了天上的快活神仙和人间的受尽苦难、遍体创伤的黑奴而外,上帝从来不曾把它赐与其他任何人。她说道:
“那场该死的决斗,我自己也卷进去了。”“天呐,那是子弹蹭的吗?”“是呀,千真万确!”“呀,真糟糕!那是怎么搞的?”“是这么回事。我坐在这儿的黑地方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忽然那边‘砰!砰!’地响了两声,我赶紧跳跳蹦蹦地跑到屋子那头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在朝傻瓜维昂希家那边的旧窗户跟前站住,那窗户已经没框子了——说到窗户框子的话,这些破窗户全都没有了——我在那站在黑地方往外看,就在我下面,那对孪生弟兄当中有一个站在月亮光里正在咒骂——骂得不算厉害,只是小声地骂——咒骂的是那个脸皮黑一些的小伙子,因为他肩膀上中了枪克莱普尔大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傻瓜维昂希也在帮忙,特里森克老法官和潘·赫霍坦站在另外一头,离得不远,他们等着这边的人弄好了再交手。一会儿他们就包扎完了,只听见一声口令,手枪就‘砰!砰!’地响起来,那小伙子喊了一声‘哎唷’——这回打中了他的手——我听见那颗子弹‘啪’的一声打在那窗户底下的木头上。后来再开枪的时候,那小伙子又嚷了一声‘哎唷!’我也喊了一声,因为那颗子弹蹭着了他的颧骨,往上一飞,又蹭着那窗户边上,‘飕’的一声从我面前飞过,蹭掉我鼻子上一块皮——哎,我要是再往外一两尺的话那就会打掉整个鼻子,也就破了相了。这就是那颗子弹,我把它找到了。”
“你一直都站在那儿吗?”“这还用问,真是!不在那儿站着还能干什么?难道我会天天有机会看到决斗吗?”“呀,你正在射程以内呀!你不害怕吗?”那女人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
“害怕!斯密土和波卡洪达斯的后代什么也不怕,子弹更不消说了。”“我猜他们准是胆子很大吧。可惜考虑事情不够慎重。我可不会站在刀口儿。”
“谁也没有埋怨你呀!”“还有别人受伤了吗?”
“除了那个白脸蛋儿的漂亮小伙子和大夫和两个副手,我们全都给打中了。法官没受伤,可是我听见傻瓜说枪子儿把他的头发蹭掉了几根。”“糟糕!”托蒙暗自想道,“差点儿可以摆脱我的苦恼了,偏要差这么一寸。哎呀,哎呀!他再活下去,就会发觉我是冒充的,终归要把我卖给一个黑奴贩子——是呀,他马上就会这么做。”然后他用沉重的语调大声说道:“妈,这下子我们可糟糕透了。”劳科莎猛吃一惊,倒吸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干吗要突如其来地说这种吓唬人的话呀?出了什么岔子吗?”“呃,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我拒绝决斗的时候,他又把遗嘱撕毁了,后来——”劳科莎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她说:“这下子你完蛋了!——一辈子完蛋了!毫无办法。咱们俩都得挨饿,迟早……”“你先等一等,且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猜他打定主意亲自去决斗的时候,准是想到了他可能送命,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饶恕我一次了,所以他就重新立下了遗嘱,我已经看见了,这倒是没问题。可是……”
“啊,谢天谢地,那么我们又平安无事了!——稳稳当当了!既然是这样,你干嘛还要上这儿来说这种吓死人的……”
“别忙呀,我告诉你,让我说完嘛。我偷来的那些东西还不够抵一半的账,要知道首先是我那些债主——呃,你也知道会出什么事。”
劳科莎不再唠叨了,她叫她的儿子别打搅她,让她考虑考虑——她必须想出个主意来,随后她严肃地说:
“你现在可得特别小心呀,我告诉你,你得这么办:他没让人打死,你只要让他稍微抓到一点把柄,他就会再把遗嘱毁掉,那可是最后一次了,你记住我的话吧!所以——往后这几天里,你得做给他瞧瞧,让他知道你也能规规矩矩。你千万要表现得特别好,让他看见。你得想方设法使他相信你,还得多向普拉特老姑妈讨讨好——她对法官是很有影响的,对你顶能帮忙。随后你就离开家里,到圣路易去,这就可以保住他对你的好感。到了那儿,你就去跟那些人打个商量。你告诉他们,说他活不长了——这也是事实——你说你可以给他们出利钱,而且是很大的利钱——一分——你们管那叫什么?”
“月息一分,是吗?”“对了。然后你把那些东西拿到各处去卖,一回只卖一点儿,付他们的利息。那可以对付多久?”“我想够付五六个月的。”“那你就没问题了。他要是在六个月里还不死,那也不要紧——老天爷自然会给你安排出路,你可以平安无事——只要你规规矩矩就行了。”她用严厉的眼光盯着他,接着说,“你可千万要听话呀——你懂吗?”
他大声笑起来,说他好歹要试一试。她却不肯放松,严厉地说道:
“试一试可不成。你得认真做到才行。你连一根别针都不能再偷——因为再偷就不保险了。你还得不再交坏朋友——一次都不行,你懂吗?酒也一滴不许喝了——真得做到滴酒不沾。钱也不赌了——一回也不干。这些事你都不能只打算试一试,非得做到不可。我要告诉你,我怎么会知道你的举动。我打算这么办:我要亲自跟到圣路易去,你天天都得去找我,我要监视着你。这些事你只要有一样没做到——只要一样——那我就当天发誓,一定要马上到这镇上来,告诉法官,说你是个黑奴——还要拿出证明来!”她停了一下,让她的话产生深刻的印象。然后她又接着说:“肖索,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不信!”
托蒙现在相当清醒了。他回答的时候,声调里没轻浮的味道:
“我相信,妈妈,现在我知道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并且是永远不变了。永远永远——再也不受什么诱惑的勾引了。”
“那么,马上回家去,赶快开始吧!”
十五
窃犯行窃
别人的习惯比什么都需要改变。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听哪,傻子说:“别把你所有的蛋放在一只筐子里吧”——这句话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把你的钱和你的注意力都分散分散吧”。但是聪明人却说:“把你的蛋放在一只筐子里——当心守住那只筐子吧。”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道生码头过着多么热闹的日子呐!它过去一向是死气沉沉的,可是现在大家简直难得有个打瞌睡的机会了。伟大的事件和惊人的新鲜事情居然层出不穷。星期五上午,初次有眼福看到了真正的贵族,还有帕翠·考帕大婶家里举行的盛大招待会,还有那个大盗窃案。星期五晚上,首要公民的嗣子在四百人面前被人踢到台下的那场趣事。星期六上午,埋没已久的傻瓜维昂希初露头角,执行律师业务。星期六夜间,首要公民和外国贵宾之间的一场决斗。
人们对这场决斗特别引以自豪,也许其他那几件事情合在一起,也没有这一件事使他们得意。这个镇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实在是全镇的光荣。在他们心目中,那两位决斗的主角达到了人间荣誉的顶点。大家提起他们的名字,人人都表示敬意。所有的人都满口称赞他们。连决斗者的两位副手也出了风头,分享了大家不少的赞赏:这么一来,傻瓜维昂希就突然变成一个重要人物了。星期六夜间人家要求他竞选市长的时候,他是冒险接受的,可是一到星期日早晨,他却已经是个成功的人物,竞选也有胜利的把握了。那对孪生弟兄现在成了伟大非凡的角色,全镇的人都热诚地敬爱他们。日日夜夜,他们都忙于应酬,家家户户都请他们吃饭。他们和大家交朋友,使人缘更广,和大家交情更深,并且还仗着他们的音乐天才使大家都入了迷,齐声赞叹。有时候他们还搬出他们那些稀有的本领来,在别的方面卖弄一番,借此增加人们的仰慕。他们太高兴了,于是就声明按照规定,在三十天以前预先通知,要在这个期间内准备应有的条件,取得本镇的公民资格,并且还决计在这安乐的地方终身居住。这是个最了不起的喜讯。全镇的人都欢欣鼓舞,一致喝彩。人们要求这两弟兄担任未来的市参议员,并且获得了他们的同意,于是大家便感到万分的欣慰了。
托蒙·特里森克却并不为这些事情而高兴。他只觉得这些事沉入他的心底,越往深处越把他的心伤透了。他因为那两弟兄当中有一个曾经踢过他,便对他怀恨。而另外那一个他也讨厌,因为他是踢他的人的兄弟。
大家随时都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个小偷为什么毫无音讯,被偷的刀子或是其他赃物也没有下文,但是谁也不能对这个问题提供一点线索。将近一个星期匆匆地过去了,这件事仍然是一个大伤脑筋的闷葫芦。星期六,勃朗科警官在街上遇见了傻瓜维昂希,托蒙·特里森克正好赶上,便凑过去替他们的谈话开了头。他对勃朗科说:“你的气色不大好,勃朗科,好像是为什么事有点伤脑筋吧。是不是你在侦探工作方面碰到了什么不大顺手的事情?我相信你在这一行是很有点名气的,你自己也很以此自负,对不对?我想这是天公地道,名不虚传的。”——这使勃朗科感到舒服,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可是托蒙接着又说,“对于一个乡村的侦探说来,总算够神气的了。”——这么一来,勃朗科又觉得哭笑不得,他不但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气,说话的声调里也表现出来了:
“是呀,老弟,我的确是有些名气。这可以和同行的任何人比美,不管什么乡村不乡村的。”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得罪人。我刚才问起的是关于那个在镇上大偷特偷的老太婆的消息——我是说,那个驼背的老太婆,你不是说要抓她吗?我知道你会把她抓到的,因为你向来不夸口,这是大家公认的。那么——咦,你——你把她抓到了吗?”
“那该死的老太婆!”“哎,这家伙真该死!难道说你还没抓到她吗?”“没有,我还没把她抓到。只要有人能抓到她,我也就能抓得到。可是不管是谁,现在反正总还不能抓她呀。”
“真是遗憾,真是遗憾——我真替你难过。因为消息既然传出去了,大家都说这位侦探很有把握地说了大话,那就……”你别瞎操心,干脆说吧——你别瞎操心。至于镇上的人呢,大家也用不着担心。她反正是我嘴里的一块肉了——你尽管放心。我正在追究她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足以——“那可好了!现在你要是从圣路易请一位老有经验的侦探来帮你的忙,弄清楚这些线索的意义,找出其中的来龙去脉,然后……”
“我自己就是十足的老手,用不着谁来帮忙。一星期——一个月之内,我准许能把她抓到。我敢保证!”
托蒙漫不经心地说:“我看那就行了——是呀,我就行了。不过我估计她已经相当老了,老年人每每活不太长,这等不到一位侦探的行家把各种线索搜集齐全,从从容容地进行追踪,她早就呜呼哀哉了。”
勃朗科遭到这番嘲笑,他那张阴沉的脸涨得通红,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把回敬的话琢磨出来。托蒙已经向维昂希转过脸去,心平气和、满不在乎地说道:
“奖金归谁得了,傻瓜!”维昂希稍微畏缩了一下,知道又轮到他头上来了。“什么奖金?”“呀,就是捉拿小偷的奖赏呀,还有一笔是为那把刀悬的赏。”维昂希回答道:
“呃,那——呃,事实上,现在还没有谁够资格领这笔钱。”从他那吞吞吐吐的声调,可以听出他是很不自在的。
托蒙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怎么,真的吗?”维昂希答话的时候,露出了几分愤怒的神色:“是呀,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啊,没什么。不过我好像记得你想出了一个新主意,创造了一套办法,打算根本改革那过时的、不中用的什么侦——”他说到半截又停下来,向勃朗科转过脸去,这时候勃朗科因为有了别人替他当了枪靶子,正在高兴。“勃朗科,他当初表示过,用不着你帮忙就可以找到那个老太婆,你听懂了他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