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
16739500000023

第23章 贵族之家(23)

第二天上午费奥多尔·伊凡内奇带着妻子启程去拉夫里基。她和女儿,还有茹斯汀坐在前面一辆轿式马车里,他就乘坐一辆远程马车跟在后面。漂亮的小姑娘一路上趴在窗口看个没够;她对见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农民、农妇、农舍、水井、木轭、铃铛和许许多多白嘴鸦。菇斯汀也分享她的新奇。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听着她们大惊小怪地诉说和阵阵惊呼,一脸笑容。她心情很好。

在驶离O市前她向丈夫作过一番表白。

“我理解您的处境,”她对他说,而他根据她聪明的眼睛所流露的神情可以推断,她的确完全了解他的处境,“可是您也要公正些看,就知道,其实我这个人很好相处。我不会对您纠缠不休,也不会束缚您的自由。我只希望阿达的前途有保障。我别无他求。”

“那是因为你的要求都已经满足了。”费奥多尔·伊凡内奇说。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永远隐居在穷乡僻壤;我将永远铭记您的恩惠……”

“呸!够了!”他不想听她说话。“我会让您有充分的独立自主和安宁的。”她只好咽下其他想说的话。拉夫列茨基向她深深鞠了一躬。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已经知道,丈夫听了这句话打心底里感激她。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拉夫里基。一个星期以后拉夫列茨基就去了莫斯科,给妻子留下大约五千卢布作为日用开销,就在拉夫列茨基离开的次日潘申到了,因为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曾请求他不要在她孤苦寂寞时将她遗忘。她对他的接待真是太周到了,无论在轩敞的房间还是在花园里,处处留下响彻琴声、歌声和用法语的欢快的交谈声,直到深夜。潘申在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家里待了三天,临走时他紧紧握住她的一双纤纤素手,答应她很快就会回来——当然他做到了。

45

在母亲家的二楼,丽莎有她自己的一个小房间,室内窗明几净,有一张白色小床,屋角和窗前摆设着盆花,还有一张小书桌,一摞书和挂在墙上的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这个房间曾被称作儿童室,丽莎就出生在这间屋子。从教堂回来以后,她比平时更仔细地将自己的物品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抹掉了各处的灰尘,打开自己的全部笔记本和女友的书信读了又读,重新用带子一一扎好,锁上了所有抽屉,浇了花,用手抚摸了每一朵花。一举一动她做得从容不迫、无声无息,脸上带着万分感慨而又宁静安详的关切表情。最后她在房间中央站住,环顾四周,然后走到上方挂有耶稣蒙难十字架的桌子跟前,双膝跪下,把头放在紧握的双手里,一动不动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屋来,看到这场面,愣了。丽莎并未觉察她进来。老太太踮起脚走出门去,在门外大声咳了几下。丽莎麻利地站起来,擦了擦眼睛,眼中依稀可见晶莹的泪花。

“看得出来,你又收拾过自己的小屋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同时去看那盆蔷薇。“好香啊!”

丽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姑奶奶。

“您说什么!”她细声说。“说什么什么?”老太太有些急了。“您在想什么?这太可怕了,”她突然摘下帽子,坐到丽莎的小床上,说道:“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四天啦,我简直像生活在热锅里。我可不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不能眼看着你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消瘦,眼看着你哭泣,我可做不到,做不到。”

“看您说的,姑奶奶?”丽莎说。“我没事……”“没事?”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大声嚷起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没事!可刚才谁跪在地上?谁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泪花?没事!那你看看你自己,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啦,你的眼睛在看什么?没事!难道我看不出来?”

“这都会过去的,姑奶奶,时间会冲淡一切。”“会过去的,那你说个时间?我的天哪,我的主!难道你爱他爱到这种地步了?他可比你大很多,丽索奇卡。当然我承认,他是个好人,不会吃人,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都是好人。世界上天天发生这种事。”

“我和您好说,这一切很快会过去,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听着,丽莎,我和你说,”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说,一边把丽莎拉到身边床上坐下,一会儿理理她的头发,一会儿整整她的三角头巾。“这是因为你实在陷得太深难以解脱。唉,我的心肝,其实没什么难的!现在你只要对自己说:‘我才不怕呢,去它的!’然后你就会发现,这痛苦竟那么快就过去了,一切又变得那么好啦!现在你得耐着性子忍一忍。”

“姑奶奶,”丽莎说,“它真的已经过去了,一切全过去啦。”

“过去啦!什么叫过去啦?你瞧瞧自己的鼻子都变尖了,你还好意思说过去啦。好一个‘过去啦’!”

“是过去啦,姑奶奶,只要您肯帮助我,”丽莎忽然振作起来说,于是扑过去搂住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脖子。“亲爱的姑奶奶,您是我的朋友,帮助我,别生气,请理解我……”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我的妈呀?你不要吓唬我;我受不了了,别那样看着我,快说怎么回事?”

“我……我想……”丽莎把脸躲进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怀里……“我想进修道院。”她低声地说。

老太太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划个十字吧,天啊。丽索奇卡,你醒醒,你这是干什么,上帝保佑,”她喃喃地说,“躺下,亲爱的,睡一会儿;一定因为你最近失眠了,我的心肝。”

丽莎抬起头,她两颊发烧。

“不,姑奶奶,”她说,“我没瞎说,我想好了,我祈祷过了,我请求过上帝的指引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和您在一起的生活也结束了。这种结果并非无缘无故。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我从未体验过真正的幸福,即使当我怀有获得幸福希望的时候,我内心仍然是痛苦的。我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罪孽,也知道别人的罪孽,还知道爸爸是怎么获得了这些财产;我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一切应当通过祈祷来赎罪,只能通过祈祷。我舍不得和您分开,也舍不得离开妈妈、连诺奇卡;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觉得这里不是我要待的地方,我已经抛开了一切,和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已最后鞠躬告别。有一种力量在呼唤着我;我心里痛苦万分,我现在只想把自己永远禁闭起来。别让我留下了,别劝说我,帮助我吧,否则我只能独自离去……”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惶恐不安地听着侄外孙女的诉说。

“她病了,一定是在说胡话,”她自忖,“应该去找个医生,找哪个医生呢?前几天盖杰奥诺夫斯基说起过有个医生不错。他总是没正经话——说不定这一次他倒说了正经话呢!”然而当她发现丽莎没有生病,也不是说胡话的时候,当丽莎对她所有反驳的话语总是回答得井井有条时,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大惊失色,着着实实伤心透了。“可是你不清楚,我的小宝贝,”她开始劝解她,“修道院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小亲亲,那里你得吃生大麻子油,穿的是厚厚的粗布衣服,还逼着你大冷天顶风冒雪到处走。这一切你受不了的,丽索奇卡。这一定是阿加菲娅对你影响的结果。她给你洗脑了吧。可是她那时候却好好地过日子,活得开开心心,你也得好好过日子。至少你得让我死得踏实,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见过这种事,为了这个混球,哦!求上帝原谅我,为了一个男人要进修道院?这样吧,你心里不好受,就坐车出去溜溜,到神甫那里忏悔忏悔,做做祈祷,可千万别想做修女的事了,我的天呀,我的地呀,你这个小祖宗……”

终于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伤心地哭了起来。丽莎安慰她,给她擦眼泪;她自己也哭了,但还是不肯改变想法。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威胁她:让她母亲管管这事……可是说这些也没用了。只是由于老太太的再三请求,丽莎才答应推迟半年执行自己的计划。但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得保证,如果六个月以后丽莎不改变决定,她要想办法帮助她说服母亲。

尽管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曾经一口咬定自己会在穷乡僻壤隐居下去,但是,她已准备好了金钱,随着初寒降临大地,就迁居到了彼得堡,在那里租赁了潘申为她物色好的一套简单但却不失舒适的住宅,而潘申则比她提前离开了O省。在停留O市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完全丧失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他的好感。他没有再去见她,几乎待在拉夫里基哪儿也不去。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将他奴役了,正是奴役了:他找不出其它词来形容她对他拥有的那种无止境地、无须补偿、无须回报的权力。

拉夫列茨基在莫斯科待了一个冬天。第二年的春季他得知,在俄罗斯一个遥远的边区,丽莎在B修道院里落发出家了。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