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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初恋(5)

我望着她,还是不懂她为什么心里如此难过,所以我便东想西想的,想像一阵无法克制的忧伤突然涌上她的心头,她走进了花园,于是像草被割倒一样,倒在了地上。周围一片晴朗,翠绿欲滴;风儿在树叶间沙沙作响,有时摆动着季娜伊达头顶上方马林果树长长的枝条。不知什么地方的鸽子在咕咕鸣叫,蜜蜂在稀少的草丛上来回飞舞,嗡嗡作响。上面是一抹心旷神怡的蓝天,而我却愁绪充满心中。

“给我念首诗吧,”季娜伊达轻轻说,一面撑着一只胳膊肘。“我喜欢听您朗诵诗。您会唱歌,但不怎么样,还显得幼稚一点。您给我念《格鲁吉亚的山岗》吧,不过先坐下。”

我坐下来朗诵《格鲁吉亚的山岗》。“因为要它不爱怎么也做不到,”季娜伊达重复着这句诗。

“诗歌魅力所在就在于它告诉我们的是并不真实的事物,那事物不仅比真实的事物更好,甚至更像真理……因为要它不爱怎么也不可能——尽管它希望,但是做不到!”她又闭上了嘴,突然她身子一振,站了起来。“咱们走。马依达诺夫在妈妈那儿呆着呢。他给我送来了他写的长诗,我却把他丢在了那儿。现在他一样会很伤心的……怎么办!您往后会明白的……只不过请别生我的气!”

季娜伊达急急握了握我的手,就向前跑去。我们回到侧屋里。马依达诺夫开始朗诵刚刚出版的《凶杀犯》,但是我没有听她。她拖长了声调大声朗诵自己的四音步抑扬格诗句,韵脚交替,音韵铿锵,仿佛铃铛在叮铛做响,悠长而洪亮,而我仍一直在注视着季娜伊达,努力去弄明白她刚才最后那几句话的意思。

或许,可能是一个暗中的对手意外地将你征服?——马依达诺夫突然用鼻音大声喊道——于是我和季娜伊达两人的眼睛相撞了。她低下眼睑,轻轻地泛起了红晕。我见她脸红了,惊讶之下冷静下来。我以前已经对她心存嫉妒,但是到此时才在脑子里闪过她爱上他了的念头:“天哪,她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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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受折磨的日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挖空心思,反复琢磨,苦思冥想,而且朝夕相随地观察季娜伊达的动静,虽然尽可能私下地进行。她内心发生了变化,这是很明显的。她常独自一人出去散步,而且散步得很长时间。有时她跟客人不打招呼,守在自己房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以往见不到她这种习惯。忽然之间我变得,或者是我好像觉得我变得能明察秋毫了。“莫非是他?或者说不定是他?”我问自己,同时惶惶不安地在心里对她的追求者一个个排队分析。我隐约觉得马列夫斯基伯爵比别人更可怕,虽然为了季娜伊达我不情愿承认这一点。

我的观察力无法达到比自己鼻子更远的地方;再说我的隐藏性也许瞒不住任何人。至少卢申医生不久就对我的内情一清二楚了。不过最近他又变了,他瘦了,虽然照样笑声连连,但是那笑声不知怎么的有点沉闷,缺乏友好,也较简短——一种不由自主、神经质的激动易怒的情绪替代了先前那种轻松的讽嘲和故意放纵的恬不知耻态度。

“小伙子,您干吗老是往这儿跑?”一次他和我留在查谢金家客厅时,曾对我说。(当时公爵小姐散步未归,而公爵夫人大喊小叫的声音正在顶楼里响起:她在骂她的女佣。)“您应当好好学习,干点正经事。趁您还年轻,——可您天天在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不干正经事。”我回答他说,语气间颇有点不屑一顾,不过也有忐忑不安的心情。

“什么正经事!您脑子里想的不就是这个嘛。好,我们别争……在您这样的年纪这是可以理解。可是您的选择太不合适了,难道您看不出这间屋子是个怎样的一个地方吗?”“我听不明白您的话。”我说道。

“不明白?那对您就更糟。我认为有责任告诫您,我们这些人,这些老光棍汉,可以来这儿走动走动,我们还能怎么样?我们是久经战场了,还怕什么!可您皮肉还嫩着呢;这里的空气对您不适合——相信我吧,您会沾染上的。”

“怎么会这样?”“就是这样的。难道现在您是健康的?难道您处在正常状态?难道您觉察到的事对您有好处,是好东西?”“可是我究竟觉察到了什么呀?”我说道,其实心里却承认医生的话说得很对。“唉,年轻人呀年轻人,”医生接着说道,说话时露出这样的表情,似乎这几个字里隐藏着某种使我大受委屈的东西。“您玩什么心眼来着,谢天谢地,好在您还处在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年纪。不过有什么好说的呢?假如(医生咬了咬牙)……如果我不是这么个奇怪脾气,也许我也不会来了。只是有件事可真叫我疑惑不解,以您的智慧,您怎么就看不见自己周围发生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接过话问,同时全身都不安起来。

医生含着某种嘲讽、怜惜的目光看了看我。

“我还算是个善良的人,”他仿佛喃喃自语地说,“非常需要告诉您这个道理。总之,”他抬高嗓门儿又说道,“我再对您讲一遍:这里的气氛不适合您。您觉得在这里挺惬意,而且离开它还不行!温室里的香味挺叫人心情舒畅,然而在这里人是不能生存的。喂!听我的话,继续去读卡伊达诺夫的课本吧!”

公爵夫人走进屋来,开始向医生诉说牙齿痛。随后季娜伊达也到了。

“来得正好,”公爵夫人接着说,“大夫先生,给我说她两句。天天只知道喝冰水,像她这样脆弱的人这样做对身体有益吗?”

“您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卢申问。“这样做会出什么事?”“什么事?您会受凉、送死的。”“真的?会这样吗?那又怎么样呢——人生必经之路嘛!”

“原来这样!”医生责怪道。公爵夫人离去。

“原来这样,”季娜伊达又说了一遍他的话。“难道活着就这么开心?回头看看周围吧……怎么样——很不错?或者您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没有感觉到?喝冰水给我带来快感,而您却一本正经地规劝我说,犯不上为了片刻的快感拿如此的生活去冒险,——我已经不再谈幸福两个字了。”

“讲得好,”卢申说,“一意孤行和独立不羁……这两个字眼已将您完全包括了,您的所有个性都包含在这两个字眼中间了。”

季娜伊达神经质地笑起来。“您的消息过时了,可爱的医生。您的观察力不敏锐;您落后了。戴上眼镜瞅瞅吧,现在我还顾不上一意孤行:作弄您,作弄自己……还有比这更开心的吗!至于独立不羁……伏尔台玛尔先生,”季娜伊达忽然补充说,并且跺了跺脚,“收起您这副闷闷不乐的尊容,我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同情。”她快速离开了。

“不适合呀,对您不适合呀,这里的气氛,年轻人!”卢申再次对我说。

11

当晚几位常客在查谢金家聚会,我也在其中。话题说到马依达诺夫的长诗上。季娜伊达直率地对它表示欣赏。“可是您知道吗?”她对他说,“如果我是诗人,我描绘的情节就不会是这样。也许这全然是胡言乱语,可是有时我脑子里会想一些奇怪念头,特别当我睡不着觉,到清晨来临之前,当天空开始变得绯红又白苍苍的时候。我可能,比如……你们不会笑话我吧?”

“不,不!”我们大家不约而同大声说。“我就设想,”她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把眼睛看着旁边,接着说,“全是一群年轻少女,夜间,在一条大船里,静静的河面上。洁白的月光下,她们都身穿白衣,头戴白色花环,正在唱一首,告诉你们,类似赞歌那样的歌曲。”

“我明白,我明白,说下去。”马依达诺夫神色凝重又充满幻想地说。“忽然——岸上出现喧哗声、笑声、火把、铃鼓……是一群酒神节祭神的女子唱着喊着跑过来。现在,诗人先生,描绘这幅景象该是您的事了,我只希望火把是红的,冒着浓烟,祭神的女人们,花环下面的眼睛炯炯有神,而花环是深色的。别忘了还有老虎皮,酒碗,还有黄金,许多黄金。”

“黄金该放在什么地方呢?”马依达诺夫把一头扁平的发式往后一甩,两个鼻孔张得大大的,问道。

“什么地方?肩膀上,手上,脚上,到处都有。据说古代的妇女把金环套在脚踝上。祭酒神的女人们招呼少女们到自己身边去。少女们停止了唱赞歌——她们唱不下去了——但是一动不动,河水正把她们送到岸边。就在这时忽然其中一位少女静静站起来……这情节应当特别描写一番:她怎么在月光下轻轻起立,又怎么使女伴们惊诧万分……她跨过船舷,祭神的女人们将她围在中间,趁着夜色向黑暗处疾奔而去……想像这时有一团团浓烟,什么也看不清楚。仅仅能听见她们的尖叫声,还有就是那少女的花环留在了岸边。”

季娜伊达闭上了嘴。(“哦!她堕入情网了!”我想道。)“仅仅就这些?”马依达诺夫问。“仅仅就这些。”她回答。“这不可能用作我整首长诗的题材,”他庄重地指出,“不过我会利用您的构想写一首抒情诗。”“浪漫主义风格的?”马列夫斯基问。“那是当然,浪漫主义风格的,拜伦式的。”“可是我认为雨果比拜伦好!”年轻的伯爵随意说道。

“雨果是第一流的作家,”马依达诺夫不同意道,“我的朋友通科舍耶夫在他的西班牙小说《艾尔—特罗瓦多尔》里……”

“啊,就是那本问号倒着写的书吗?”季娜伊达打断他的话说。

“没错,西班牙人习惯上这样写。我是想说,通科舍耶夫……”“行啦!你们又争起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了,”季娜伊达又一次打断他,“咱们还是玩……”“打方特?”卢申接口说。

“不,打方特没意思;还是打比方。(这个游戏是季娜伊达本人想出来的:说出一样东西,每个人都竭力用另一种东西对它作比喻,谁举出的比喻好,就得奖。)”她走到窗前。太阳刚落山,天空高悬着长长的红彤彤彩霞。

“这些云像什么?”季娜伊达问。没等我们回答,她又说道:“‘我认为像克雷奥巴特拉驶去迎接安东尼的金色船舰上的紫帆。马依达诺夫,还记得吗,您前不久刚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

我们大家都像《哈姆雷特》里的波乐纽斯一样,一口认定说云像紫帆,并且认为这是最好的比喻。

“当时安东尼几岁?”季娜伊达问。“或许是个年轻人吧!”马列夫斯基说。“没错,是年轻人。”马依达诺夫肯定地说。“对不起,”卢申喊起来,“他已经四十岁出头啦。”“四十出头。”季娜伊达重复一遍,迅速的目光向他瞟了一下。

不久我就告辞回家。“她堕入情网了,”我的双唇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道。“可是爱上了谁呢?”

12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娜伊达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深不可测。一天我走进她屋里,见她坐在一张草黄色的椅子上。头紧靠在桌子起棱的边上。她挺直身子……满脸泪水。

“啊!是您!”她露出冷漠的笑容说,“过来。”我走到她跟前,她把一只手放到我头上,突然揪起我的头发开始拧起来。“好痛……”我终于忍不住了。“啊!好痛!我就不痛吗?不痛吗?”她反复说。

“唉!”她看见拔起了我的一小绺头发后大声说。“我做了什么啦?不幸的伏尔台马尔先生!”

她小心谨慎地理直了拔起的头发,在一根手指上,绕成了一个小圈。

“我要把您的头发放进我项链上的肖像盒里,我要戴着它,”她说着,眼眶里还挂着亮闪闪的泪花。“这对您也许是个小小的安慰……现在,再见吧。”

我回到家里,又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母亲正在对父亲作解释:她对他有所埋怨,他则一如往昔,冷冷地、很有礼貌地,却一句话也不说不久就离开了。我听不清母亲说了些什么,而且我也没有心思去听她:我只记得解释结束后她吩咐把我叫进她房里,对我的常常造访公爵夫人家十分不快,照她的说法公爵夫人是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我走上前去吻她的手(每当我想结束和她的谈话时我总是这样做的),接着就回自己房里去。季娜伊达的泪水使我如堕云雾中。我浑然不知该做什么决定,而且我自己也很想哭一场:别看我长到了十六岁,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已不再去想马列夫斯基,虽然别洛符索罗夫越来越虎视眈眈,像狼看羊一样盯着狡诈的伯爵;再说我任何人和事都不想了。我茫然手足无措,一心想找一个能让我一人独置的地方。我非常喜欢暖房的废墟。我常爬上高高的墙壁,坐下来,坐在那里完全成了个可怜、孤独和忧伤的少年,连我自己也孤芳自赏起来——这种忧伤的心情使我感到如此开心,如此陶醉!就这样有一次我正坐在颓墙上远眺前方,听着钟鸣……忽然之间有东西从我身上掠过,不像是风,也不像是颤抖,犹如微风在拂动,又如感觉到有人近在咫尺。我低头下看,下边路上,季娜伊达身穿轻盈的灰色连衣裙,肩头斜扛着一把玫瑰红的小伞,正在急忙而行。她看到我,便停下了脚步,将草帽儿的帽檐儿向后一推,抬起那双温柔迷人的眼睛来看我。“您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来着?”她脸上带着某种怪异的笑容问我。“现在,”她继续着说,“您还想让我相信您是爱我的——如果您果真爱我的话,就请跳下来,到我这边的路上来。”

没等季娜伊达把这句话说完,我已经飞奔似地跳了下去,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墙有2沙绳高。我双脚着地,但是落地时的冲力太大,我没能站稳,身子倒在了地上,顿时失去了知觉。待我苏醒过来时,尚未睁开眼睛,但已感觉到季娜伊达就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