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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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贵族之家(9)

拉夫列茨基碰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在客厅里。她身上冒出香水和薄荷的气息。听她说,她头痛,夜里失眠了。她以她平时那种令人舒心的好客态度接待他,渐渐地打开了话匣子。

“您说是吗,”她问他,“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是个多么叫人喜欢的年轻人?”

“您说的是哪一个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就是潘申啊,昨儿晚上在这儿的那个。他对您非常喜欢。我私下里告诉您一件事,Mon cher cousin,他简直被我的丽莎迷得团团转。怎么样?他家庭不错,干的差事也挺棒,人又聪明,还是个宫廷侍从官;如果上帝有意撮合这件姻缘,那么从我这方面来说,作为母亲,我是会很高兴的。当然,我的责任重大。父母亲应该对孩子的幸福负责任,这话一点也不假:到如今究竟是好是坏,还不是我把什么都一个人担待着,到处只有我一个人张罗,全都是这样:教养孩子,教他们读书,都是我一个人干……我刚才还写信给波留斯太太,让她帮我请个家庭教师……”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开始唠叨她操心的事,她的痛苦,她作为母亲的心情。拉夫列茨基静静地听她说,把礼帽握在手里转。他那漠然、严峻的目光使爱唠叨的太太心里紧张起来。

“您喜欢丽莎吗?”她问。“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个很杰出的姑娘。”拉夫列茨基回答道,一面站起身鞠了一躬,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房里走去。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闷闷不乐地目送他离去,心想:“真是个笨蛋,乡下人!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的妻子要背叛他。”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坐在自己房里,处于她的全体随从的包围之中。这些随从由五个生命组成;她心里对这五位都很公平:一只受过训练、嗉囊大大的红肚子灰雀,她之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不再啼叫和喝水;一只身体矮小、非常警惕、性格温顺的小狗罗斯卡;一只爱生气的猫马特罗斯;一个面色黝黑、活泼好动的小女孩,长一对大眼睛,一个尖尖的小鼻子,叫舒罗奇卡;还有一位年过半百的上了年纪的妇女,头戴一顶白色包发帽,身穿一件深色连衣裙,外罩一件栗壳色短棉袄,名叫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奥加尔科娃。舒罗奇卡是个小市民家的孩子,父母离开了人世。如同对罗斯卡一样,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出于仁慈的心灵把她领回了家:无论小狗还是小女孩都是她在路上发现的;两者都在饥饿线上挣扎,浑身被秋雨淋了个透湿。对罗斯卡谁没人来找寻,而舒罗奇卡呢,她叔叔非常乐意将她让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这位叔叔是个嗜酒如命的鞋匠,自己就没有什么东西吃,更没有侄女的份了,况且还经常打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认识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是在修道院里朝圣的时候;是她自己在教堂里主动走到她跟前的(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喜欢她是因为用她自己的话说,后者的祷告有声有色),和她说话并邀请她到家里喝茶。从此她和她便形影不离了。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是个性情开朗、温和的女人,她丈夫去世了,没有子嗣,是家道中落的贵族。她长着圆圆的脑袋,头发已经花白,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一张柔和的脸,脸部的轮廓粗犷而慈爱,那翘鼻子有点可笑。她尊敬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而后者也非常喜欢她,尽管常拿她的多愁善感开玩笑:她对所有的年轻人都显得多情,为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会像女孩子—样不由自主地满脸通红。她的全部家产是一千二百纸卢布。她寄食于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门下,但两人关系平等: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忍受不了别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

“啊,费佳!”她一见他就说道,“昨晚上你没见到我的一家,看一看吧。我们都聚在一起喝茶来着。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节日的早茶。你可以跟他们打打招呼;不过舒罗奇卡不会让你碰她,还有小猫咪要抓人。你今天就要走?”

“对,今天就走。”拉夫列茨基坐在一张矮椅子上。“我已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告辞过了。我还见到了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

“叫她丽莎,我的老天,她凭什么值得你叫她米哈依洛芙娜,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不然会把舒罗奇卡的椅子折断的。”

“她正要去做午祷,”拉夫列茨基接着说。“难道她虔诚地信仰上帝?”

“不错,费佳,非常虔诚。比我和你还要虔诚,费佳。”“难道您不虔诚吗?”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低声嘟嚷着说,“今天您没去做午祷,那么做晚祷就一定要去。”

“就是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懒得动,我的天呀,”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道:“我太喜欢喝茶了。”她对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称“你”,尽管与她保持平等的地位——难怪她姓彼斯托娃:彼斯托夫家有三个人上了伊凡雷帝的迫荐亡人名簿。

“请您给我讲讲,”拉夫列茨基又说道,“刚才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起那个……究竟叫什么来着?哦,潘申。这位先生怎么样?”

“她怎么这么多嘴,请上帝宽恕!”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抱怨说。“看样子是悄悄地对你说的,说什么碰上了一个好女婿。她跟那个牧师的儿子唠叨唠叨也就够了。不,看样子她还没有说过瘾。八字还没有一撇,真是谢天谢地,可她已经在到处宣扬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拉夫列茨基问。“因为那个家伙我不喜欢;再说这件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您不喜欢他?”“对,不是谁都会迷上他的,倒是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爱上了他,就这一点他就知足吧!”可怜的寡妇惊慌不安起来。

“您在胡言乱语什么呀,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上帝可都听着呢?”她大声说道,顿时红晕泛上了她的面颊和颈脖。

“可他知道,这个骗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断她的话说,“他知道怎样来讨好她:送给她一个鼻烟壶。费佳,你向她要鼻烟壶闻一闻。你会看见多么漂亮的一个鼻烟壶;盖子上有一个骑马的骠骑兵。我的天呀,你最好不要替自己辩解。”

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只是一味摇手。“那么丽莎呢,”拉夫列茨基问,“对他喜欢吗?”“看样子她喜欢他,不过并不确定!你知道,别人的心思都如同大海里的针,姑娘的心思就更不用说。倒是舒罗奇卡的心思你去弄弄清楚!为何你一来她就躲了起来,却又不走开?”

舒罗奇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跳起身逃走了,拉夫列茨基则从自己的位子里站了起来。

“是啊,”他慢悠悠地说,“姑娘的心思是很难琢磨的。”

他开始告辞。“怎么?我们不久就会见面吧?”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问。

“到时再说吧,姑妈,离这儿可不远哪。”“是啊,可是你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你不喜欢住在拉夫里基,——不过这是你的自由。只是你得到你妈的墓前看一看,顺便也到你奶奶的墓前行个礼。你在国外学会了各种学问,谁知道呢,也许你妈和你奶奶在地下也能感觉到你回来了。还有,费佳,别忘了给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做安魂弥撒。给你一个卢布,拿着,这是我想给她做安魂弥撒的。她活着时我不喜欢她,没什么原因,生就的老姑娘脾气。她很聪明;而且没让你受委屈。现在去吧,要不我生气了。”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拥抱了自己的侄儿。“丽莎不会嫁给潘申的,你放心好了。这样的丈夫不值得她嫁。”“我一点都不担心。”拉夫列茨基回答说,接着便走了。

18

大概四小时以后他已踏上回家的旅程。他的四轮长途马车在松软的乡间道路上飞驰。旱情已持续了两个星期。空气中弥漫着乳白色的轻雾,把远处的森林全都遮蔽起来。雾气中有一股焦味。许多模糊晦暗的云团在淡蓝色的天空缓缓移动。相当强劲的风如一股强劲的激流在流淌着,却未能驱散暑热。拉夫列茨基把头枕在靠垫上,两臂交叠放在胸前,望着如扇形般掠过的一片片田野,望着爆竹柳丛缓缓地闪过,望着蠢笨的乌鸦和白嘴鸦迟钝而疑虑重重地斜睨着从前面驶过的马车,望着田间长满艾蒿、苦艾和艾菊的长长的阡陌。他望着……这清新、广袤、野草丛生的大地和荒僻去处,这一片翠绿的景色,这蜿蜒起伏的岗峦和布满矮小结实的橡树丛的沟壑,这一个个灰白的村庄、一株株纤弱的白桦树,——这在记忆中消失很久的俄罗斯风景画在他心里勾起丝丝甜蜜而又哀愁的情感,以某种欣慰的压力挤压着他的心。他的思绪在其间游荡;这些思绪也是没有形的模糊的,犹如那些也在高处徘徊的云团。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母亲,回忆起她快不行时他被带到她的跟前,她把他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开始用微弱的声音为他祝福,朝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瞥了一眼,便不作声了。他回忆起父亲,起初是个生龙活虎、对什么都看不惯的人,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后来双目失明,爱哭爱闹,留着一撮凌乱肮脏的灰白胡子;他回忆起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多喝了一杯酒,把汤汁浇到自己的餐巾上,突然大笑,眨巴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满脸兴奋地讲起自己的胜利来。他回忆起了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于是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就如一个人突然间触到内心的隐痛而眯起眼睛那样,接着猛地摇了摇头。然后他的思绪停留在丽莎身上。

“眼看着,”他想道,“一个新的生命刚刚踏入生活的旅程。一个出色的姑娘。她的结局会是怎样呢?她的脸庞漂亮白皙、生气勃勃,双眼和嘴唇是那么严肃,目光又是那么真挚。可惜她好像有点容易冲动。身材苗条,走起路来那么轻巧,说起话来轻声轻气。我非常喜欢看她突然停住脚步,专心地听你说话,表情严肃,然后若有所思,把头发往后一抛的样子。确实,我自己也觉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又哪点不好?我胡思乱想干吗?她将要走上的路,就是所有的人都在走的那条路。我还是睡一会儿吧。”于是拉夫列茨基阖上了眼。

他睡不着,但是堕入了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以前的人物形象依然不依不饶地在他心间升起、浮现,和其他的幻觉交织混淆在一起。天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拉夫列茨基开始想到罗伯特·皮尔……想到法兰西历史……想到如果他当将军的话如何在征战中获胜。他依稀听到枪声和呐喊……他的脑袋滑向一边,他从迷梦中惊醒。还是同样的田野,同样的草原景色。拉边套的马匹磨光了的马蹄铁透过滚滚风尘轮交替闪耀着。马车夫腋下镶红边的黄衬衫在风里胀得鼓鼓地……“好哇,我又回到故里了。”拉夫列茨基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于是喊起来:“快!”——他把外套拉紧,往靠垫更里面靠去。马车猛地顿了一下,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睁大了眼睛。他面前,展现出在一座小山岗上的一个小村庄;稍后一点的地方出现一座关着窗户、台阶歪斜、破旧的地主小屋。宽广的庭院里自大门口起长满了荨麻,又绿又密,像大麻一样。院里竖着一间橡木造的、还挺结实的小谷仓。这就是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车夫把车拐向大门,勒住马。拉夫列茨基的听差从驾车的座位稍稍站起身,做好跳下车去的准备,喊道:“嗨!”传来一阵嘶哑低沉的狗吠,但是没见着狗在哪儿。听差又作出准备跳车的姿势喊道:“嗨!”又传来一阵虚弱的狗叫声,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不知从哪儿跑过来一个身穿中国南京土布长衫、满头白发的人。他用手遮住眼前的阳光望了望马车,突然两手一拍大腿,先在原地显得不知所措的样子,稍过一会儿就跑去开大门。马车驶进院子,轮子碾过荨麻时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在门廊台阶前停住。白头人看样子很机灵,他已经大步分开微曲的两腿站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他解下马车车辕,将皮套猛地向上一拉,一面搀扶老爷下车,一面吻了吻他的手。

“你好,你好,老兄,”拉夫列茨基说,“你好像叫安东?你还健在?”

老头默默地鞠了一躬便跑去取钥匙。在他跑开的时候,车夫歪斜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上锁的门;拉夫列茨基的听差也从车上跳下,身体一直保持着一种悠然自得的姿势,一只手向后搭在车座上。老头拿来了钥匙,毫无必要地像蛇一样躬着腰,高高举起两臂,打开了门锁,退到一边又深深鞠了一躬。“我终于到家了,终于回来了。”拉夫列茨基一边走进前室,一边思忖道。与此同时把百叶窗一扇接一扇地吱吱嘎嘎地打开,耀眼的光芒透进空无一人的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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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夫列茨基走进了那幢并不高大的邸宅,这座邸宅建于上个世纪,是用坚固的松木建造的,两年前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在这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