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那大夫的时候,发现他是个慈祥的老头儿,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我说明来意,我和我哥哥昨天下午上西班牙岛上去打猎,在那儿发现一个木排,就在上面过夜。到了半夜,一定是在他无意识的时候一脚踢动了枪的扳机,枪走火打中了他的腿。我们请他到那儿去给他处理一下,不要多问,也不要对外声张,因为我们想在今天晚上回家去,给家人一个惊喜。
“你父母是谁?”他问道。“那边费尔普斯家的。”
“哦。”他说。没过多久,他说:“你说他是怎么受伤的?”
“他做了个梦,”我说,“结果不小心对自己开了一枪。”
“这梦真离奇。”他说。于是他点上手提灯,挎上褡裢,我们就出发了。可他来到小船前,就摇了摇头,说是这船坐一个人还行,可是坐两个人恐怕承载不起。我就说:
“啊,你无需担心,先生,我们三个坐在上面都很安全。”
“哪里的三个?”
“没错,我和锡德,还有——还有——我是说,还有那些枪。”
“噢。”他说。但是他把脚踏在船边上,把船晃了晃,摇着头说,得找个更大的船。可是其它的船都被拴起来了,还上了锁。他就坐上我的小船,叫我在原地等他,或者我可以在附近再寻找大船,要是我愿意,就回家去告诉家人做好大吃一惊的准备。可我说我不去。我就告诉他找到那个木排的方法,他就划着走了。
不久,我想出了个主意。我心想,如果他没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那条腿治好,那可怎么办呢?要是他需要三四天才能治好,我们该怎么办?就呆在此地,等他把消息告诉其他人?那可不行,我知道该如何处理。我要在这儿等着,如果他回来说还得去看,我就跟他一起去,哪怕是游泳过去也无所谓,我们就把他绑起来,不放他走,然后把木排漂到下游去。等他给汤姆治好伤,我们就把他该得的钱给他,要不就把我们的钱都奉送给他,然后送他离开。
后来,我就钻进一个圆木堆里去睡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啦!我赶紧跑出去,到了大夫家,可他们告诉我说,他昨晚出诊还没回来。我心里揣测,看来汤姆伤得很重,我得想方设法赶快回那个沙洲上去。我掉头就跑,拐过一个弯子以后,险些撞在姨夫的肚子上!他说:
“嘿,汤姆!一整宿上哪儿呆着了,你这个鬼精灵?”“我没去其它地方,”我说,“只是在找那个逃跑的黑人——我和锡德一起找的。”“唉呀,你们上哪儿去找来着?”他问,“你们姨妈可担心你们啦。”“她无需那样,”我说,“因为我们都安然无恙。我们跟在那些人和那群狗后面,可他们比我们跑得快,我们掉队了。可是我们听见河里有他们的声音,就找了条小船,随着声音跟去,可是根本没看见他们。后来我们逆水划着小船直到筋疲力尽了才把船停下拴在岸边,睡了觉,一个小时前才醒来。我们划到这附近来打听消息,锡德上邮局去打听,我就跑到这儿来找点填肚子的,完了我们就回家。”
于是我和姨夫上邮局去找“锡德”;可是他压根不在那儿,我们当然找不着,老先生在邮局收到一封信,我们又多待了一阵,还不见锡德踪影,老头就说,咱们回去吧,等锡德玩累了他会步行回家,或者划着船回家的。可我们要坐马车回去。我希望他让我呆在此地等锡德,可他没答应,我必须跟他回去,好让萨莉姨妈放心。
我们回到家之后,萨莉姨妈见了我高兴得不知是笑是哭,把我抱在怀里揍了我几下,其实根本就不疼。她说,等锡德回来了,也得挨她一顿揍。
屋子里满是农民和他们的家人,都是给请来吃午饭的。人们吵闹不休,那种混乱场面实在是少见。霍奇基斯老太太话最多,她老是喋喋不休:
“嗨,费尔普斯夫人,我把那个小屋翻了个底朝天,我看那个黑人一定是不正常了。我跟达姆瑞尔大嫂就是这么说的,对吧,达姆瑞尔大嫂?我说,他发了疯,我以前就是这么说的。你们都听见我的话吗,他发了疯。我说,里面的一切全是他发疯的证明,我说。看看那扇磨盘吧,要是你认定那上面的话是正常的,谁能相信呀,我说。这儿谁的心碎了呀,什么人在这儿熬了三十七年呀,都说的什么呀,还有路易什么人的私生子,完全不着边际。他彻头彻尾是个疯子,我说。我当初就是这么说的,后来我也这么说,最后我还这么说——那个黑人发了疯——疯得不轻,我说。”
“你看看那个用破布条做的绳梯吧,霍奇基斯嫂子,”达姆瑞尔老太太说,“我的主呀,他打算干什么……”
“我不久前跟厄特巴克嫂子就是这么说的,你问她,她就会承认的。她说,你瞧那个破布条做的绳梯,她说;我说,就是呀,你瞧瞧那玩意儿,我说,他要那东西到底要干什么?我说。她就说啦,霍奇基斯嫂子,她说……”
“可他们到底是如何把那块磨盘搬到屋里去的?那个洞又是出自谁之手?还有谁……”
“彭罗德大哥,我和你问的一模一样!我刚才——请你把果酱碟子递给我——我不久前还跟邓洛普大嫂谈论这件事,他们究竟怎么把那扇磨盘搬进去的呀,我说。还没人帮忙,你知道吗——没人帮忙!这的确稀奇呢。怎么说我也无法相信,我说,照我看,有不少人帮忙的,我说。另外,我说……”
“你说有十几个人!——四十个人恐怕都做不到。就说那把用刀子磨成的锯子吧,那得费多大力气呀。再说那条用这种锯子锯断的床腿子吧,至少得要六个男人干上七八天的。还有那用干草填起来放在床上的那个假黑人。还有……”
“你这话很有道理,海托华老兄!我跟费尔普斯老兄说过同样的话,我是亲口对他这么说的。你认为呢,霍奇基斯嫂子,想想看,费尔普斯老兄,你琢磨琢磨,那条床腿就那样被锯断。他就说啦,你说呢?我说,我看反正床腿子他不会自己断,肯定是有人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信不信由你,也许不算数,我说,可这就是我的看法。要是谁能说得更好,那就说出来听听。我就说这么多啦。我跟邓洛普大嫂说,我说……”
“嗨,我的妈呀,费尔普斯嫂子,那屋里这一个月以来很可能是每天都挤满了黑人,不这样的话哪能干得了那么多的事情!瞧瞧那件衬衫,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稀奇古怪的非洲字儿,还是用血写的!肯定是有很多黑人不停地写。如果有人能把那些字念给我听,我宁愿出两块钱。至于写那些字的黑奴,我可真想把它们抓来,狠狠揍他们一顿……”
“你说不只他一人,马普尔斯老兄!好嘛,要是你前几天到这里来呆上一会儿,我保证你会这么说的。他们可是顺手牵羊把所有东西都偷走啦。你要知道,我们可是一直小心盯着的。那件衬衣就是他们从晾衣绳上偷走的!还有他们扯烂了做绳梯的那条床单,他们偷走又送回来,然后又偷走,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来回;他们还偷面粉、蜡烛、蜡烛台、勺子、古旧的长柄暖盆,偷的东西不下几千件,我都数不清楚了。噢,还有我那件花裙子。我刚才告诉过你的,我和赛拉斯、锡德、汤姆,轮流看守,从没缺过人,结果我们没发现他们任何蛛丝马迹,没看见他们的影子,也没听见他们一点儿动静。结果,你看哪,他们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耍弄了我们,还不光是耍弄我们,连那伙从印地安保留区来的强盗也被戏弄了。他们把那个黑人毫无阻拦就弄走啦,后面还有十六个人和二十二条狗对他们紧追不舍呢!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怪事。嗨,就是幽灵也无法干得更巧妙,更俏皮啦。我看他们就是些幽灵——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那些狗,都再优秀不过了,可它们居然没闻出他们的气味!你要是能说出个原由,就给我解释解释!你们谁能告诉我!”
“哎呀,这可真是不亚于……”
“我的天呀,我还没……”“我的妈呀,我可办不到……”“何止是些撬门入室的贼,还是些……”“好我的主呀,我可没胆量住在这么个……”“岂止是不敢住!我吓得不轻,里奇微太太,没胆量上床睡觉,没胆量起床下地,躺着也怕,坐着也怕。他们要偷,弄不好连……唉,我的老天呀,昨晚半夜的时候,你真不知道我有多胆战心惊。我真害怕他们会把我们家的人也偷走几个!我当时真有这样的担心,我都给吓蒙啦。现在光天化日下说起来怪好笑的,可我当时想,我的两个可怜的孩子还在楼上那间孤房里睡觉呢,我实在怕得要命,就悄悄爬上楼去,把他们都反锁在里面了!真的。我看所有人都会如此。因为,你们可以想象,一旦吓成那个样子,心里就越来越忐忑不安,脑子也就不清醒了,不由得就瞎猜测起来。我就这么想,我如果还是孩子,一个人睡在楼上,门又没上锁,心里会……”说到这儿,她停住了,显出不解的神气,慢慢把头扭过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赶紧起身,溜出去了。
我心里琢磨着,我得上外面走走,编一套说词解释今天早上为什么不在屋子里。所以我就出去了。可我只敢在附近,要不她就会叫人把我找回去。客人们将近傍晚才散,人们都走了,然后我才回屋,告诉她说,晚上的各种声响把我和“锡德”吵醒后,一拉门,门打不开,可我们都想去看一个究竟,所以就顺着避雷线爬下楼,我们俩都受了点皮外伤,还说,我们再也不想那样做了。然后我就把告诉赛拉斯姨夫的话对她重复了一遍。她就说,她原谅我们,还说,男孩子就是这样,不能指望他们表现太好,在她眼里,男孩子们都是坏蛋。只要没有伤筋动骨,她就为我们活着,没把我们给扔下谢天谢地,用不着为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她就吻了吻我,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心事来了,之后,她一下子跳起来说:
“唉呀,我的上帝,天都要黑了,锡德怎么还不回来!那孩子出了什么事?”
我一看机会来了,就马上说:“我现在到镇子上去,把他找回来。”
“不,你不能走,”她说,“你必须留下,一次丢一个还不够呀。要是他晚饭时候还不回来,就让你姨夫去。”
结果,他晚饭的时候没回来,所以姨夫吃完饭就出去找了。
他十点多钟才回来,有点紧张,他根本没找到汤姆。萨莉姨妈可真慌了。可是赛拉斯姨夫说,不用着急,男孩子就是男孩子,明天他就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所以,她应该放心。可她说,无论如何,她要坐着等他一会儿,还要让灯点着,好让他明白。
当我上楼去睡觉的时候,她点燃一支蜡烛,陪我一起上去,帮我盖上被子,就像亲妈一样照顾我,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啦。她坐在我床前,跟我说了许多话,她说锡德很聪明,她嘴里不停地说着他,总是问我他可能会出现什么坏状况。她担心地说,他这会儿可能已经躺在什么地方,处于困境,可她现在却无能为力,她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流下来了,我就安慰她说,锡德没事的,明天一定就会来了。她就用力握着我的手,要不就亲亲我,要我不停地那么说,因为她听了心里得到了安慰。她低着头盯着我的眼睛,表情那么温和,说:
“门从此一直开着,汤姆,那儿就是窗户,可是你不能再淘气啦,行吗?你不要再离家出走,好吗?替我想想吧。”
上帝知道我想走,想走得要命哪,我要看看汤姆是否安全,我实在想走。可是她这个样子,我又不得不留下。
我脑子里不断出现她和汤姆影子,所以根本睡不着。我顺着避雷线跑下去两回,走在夜色里,绕到前面,看见那支蜡烛还在燃着,她坐在灯下,两眼呆呆地望着大路,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真想能帮她做些事,可我实在无能为力,心里发誓,以后听话不惹她生气啦。第三次我顺着避雷线溜下去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可她还在那儿坐着,那支蜡烛即将燃完了,她头发灰白脑袋靠在手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