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里郭甫吧,”一次,读者已经熟悉的叶尔莫莱对我说,“我们可以去那边打到许多鸭子。”
虽然野鸭对于真正的猎人没有特别的魅力,只是在没有别的野禽的时候(这是9月初,山鹬还没有飞来,在野外奔走着追赶鹧鸪,我已经觉得玩够了),我就答应了我的猎师的提议,出发到里郭甫去了。
里郭甫是一个草原上的大村,村里有一所极古老的有一个圆屋顶的石造礼拜堂,还有两个建在两岸全是沼地的罗索塔小川上的磨坊。这条小川在距里郭甫约五俄里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宽阔的池塘,池塘的四周和中央分散的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即奥廖尔人所说的“马意尔”。就在这池塘中,在芦苇中间的水湾或偏僻的地方,生存着各种各样的鸭子:野鸭、小野鸭、针尾鸭、小水鸭、晨凫及别的。一小群一小群的鸭子时常在水面上拍打翅膀,枪声响处,烟雾升起,使得猎人不禁一只手抓住帽子,长吁一声:“荷——呼!”我和叶尔莫莱靠近池塘走。可是,第一,鸭子是细心的飞禽,不靠近岸边来;第二,哪怕有落伍的、无经验的小水鸭中了我们的枪弹而死掉,我们的狗也没有办法到茂密的“马意尔”中去咬得它。它们虽然有很高尚的献身精神,却既不游泳,又不能涉水,只是被芦苇的锐利的边上擦伤自己的珍贵鼻子而已。
“不行,”最后叶尔莫莱说,“这样不可以,我们得设法去弄一只小船来……我们回到里郭甫去吧。”
我们就去了。我们还没有走几步,看到一只十分蹩脚的猎狗从茂密的爆竹柳里窜出来,在它后面走出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穿了一件破旧的蓝大衣和一件黄背心,暗灰色的裤子胡乱地塞进有破洞的长统靴里,脖子里系着一条红围巾,背着一支单筒枪。我们的狗以通常的、它们的品种所特有的中国仪式和它们的新朋友相嗅起来,那新朋友显然是很害怕,垂下尾巴,翘起耳朵,露出牙齿,挺直了腿,全身飞快地打转。就在这时,那个陌生人走到我们面前来,极恭敬地鞠一个躬。他看上去约有25岁;他淡褐色的长头发浓重地浸透了克瓦斯,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一双褐色的小眼睛温和地眨动,脸上似乎因为牙齿痛而扎着一条黑色的帕子,脸上做出甜蜜的微笑。
“请准许我自作介绍,”他用柔媚的声音说,“我是这儿的猎人符拉季米尔。我听说您来到这里,又知道您到我们的池塘来,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为您效劳。”猎人符拉季米尔说话,很像扮演小生角色的年轻的地方演员。我答应了他的提议,还没有走到里郭甫,我就知道了他是一个已经赎身的家仆,在少年时代学过音乐,后来成了侍仆,他识字,据我所知的,他读过一些无聊的书,现在就像生存在俄罗斯的许多人一样,没有一文现钱,也没有固定的工作,算是靠天吃饭的。他说话态度很文雅,但是显然是在卖弄自己的风度;他肯定是一个很好色的男子,而且他追求女性时一般情况下是成功的,因为俄罗斯姑娘们都喜欢能言善辩的人。在交谈之中,他告诉我:他有时访问邻近的地主,到城里去作客,玩朴烈费兰斯,也和都会里的人交往。他擅长巧笑,会作出各种各样的笑容;尤其适合于他的,是当他用心听别人讲话时嘴唇上所露出的谦恭而沉着的微笑。他认真地听你说话,他对你表示完全赞同,但是他决不缺失自尊心,仿佛要使你知道,合适时,他也会表达自己的意见的。叶尔莫莱是一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更谈不上“温文尔雅”,就对他称起“你”来。符拉季米尔对他称“您哪……”时的那种讥嘲的神情,非常好看。
“你扎着一条帕子是因为牙疼吗?”我问他。“没有啊,”他说,“这是一个失误。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一个猎人,这也是经常碰到的。有一天他对我说:‘我的亲爱的朋友,带我去打猎吧,我很想体验下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不会拒绝朋友,就给了他一支枪,带他去打猎了。我们打了好长时间,后来我们准备休息一下。我坐在树底下;他却没有休息,开始装出用枪操练的样子,并且还瞄准了我。我请他停止,可是他因为没有经验,没有听我的忠告。枪响了,我的下巴和右手的食指就没了。”
我们走到了里郭甫。符拉季米尔和叶尔莫莱都说没有小船没法打猎。
“苏跷克有一只平底船,”符拉季米尔说,“不过我不知道他把它藏在哪里,必须要去找他。”
“要找谁?”我问。“这儿住着一个外号叫做苏跷克的人。”符拉季米尔就带着叶尔莫莱去找苏跷克了。我告诉他们,我会在礼拜堂那里等他们。我在墓地上看着那些坟墓,忽然看到一块黑色的长方形墓饰,上面有如下的铭文:第一面上用法文写着:“Ci git Théophile Henri,vicomte de Blangy”(勃朗奇伯爵德奥斐尔·安利之墓);第二面上写着:“法国臣民勃朗奇伯爵之遗骸葬此石下;生于1737年,死于1799年,享寿62岁”;在第三面上写着:“祝他安息”;在第四面上写着:
石下长眠着法国的侨民;他是富有才能的贵族。他痛惜妻子和家属的被杀,使他离弃了暴君蹂躏的祖国而远行;他踏上了俄罗斯的国土,在有生之年获得了优礼的庇荫:教养孩子,慰藉双亲……上帝保佑他在此安息。
叶尔莫莱、符拉季米尔和有奇怪的绰号“苏跷克”的人来了,我的沉思被打断。
光脚、蓬头而衣衫褴褛的苏跷克,大概是一个退职的家仆,年约60岁。
“你有一条小船是吗?”我问。“是的,”他用喑哑而破碎的声音回答,“可是破得厉害。”
“什么样呢?”
“脱了胶,而且木桩子也从洞里掉出来了。”
“这没什么!”叶尔莫莱接着说,“可以塞些麻屑。”
“当然,可以。”苏跷克点点头。“你是干什么的?”
“地主家打渔的。”
“你既然是渔夫,你的船为什么这样破旧?”
“我们的河里其实没有鱼。”
“鱼不喜欢池塘的浮渣。”我的猎人郑重地说。“那么,”我对叶尔莫莱说,“去弄些麻屑来,把船修好,快些。”
叶尔莫莱走了。
“我们也许会沉到水底去吧?”我对符拉季米尔说。“不会的,”他回答,“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看出,池塘并不深。”
“是的,池塘并不深,”苏跷克说,他声调有些奇怪,仿佛似睡半醒,“底上都是烂泥和草,也有深坑。”
“可是,草要是太密,”符拉季米尔说,“不好划船呢。”
“平底船不是划的,要撑篙。我和你们一块儿去吧,我那里有篙子,要不,用铲子也行。”
“用铲子不大好,大概有些地方够不到底。”符拉季米尔说。
“这确实不大好。”我坐在墓石上等待叶尔莫莱。符拉季米尔为了表示礼貌,朝一旁走开些坐下了。苏跷克仍旧站在那地方,低下头,习惯地把两手反叠在背后。
“我说,”我开始说,“你在这里当渔夫多长时间了?”
“七年了。”他身体哆嗦一下,回答说。“以前你做什么呢?”
“以前是赶马车的人。”
“你被谁从马车夫降下来的呢?”
“新的女主人。”
“谁?”
“就是把我们买下的那个。您不认识的,阿辽娜·蒂莫菲夫娜,胖胖的……年纪不小了。”
“她为什么要让你做渔夫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从自己的世袭领地坦波夫,来到我们这里,命令把所有的仆人都召集拢来,她就出来见我们。我们最初吻她的手,她倒没表示什么,并不生气……然后就一个一个盘问我们:做什么工作,担任什么职务?到我时,她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当马车夫。’‘马车夫?你哪配当马车夫,你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能当马车夫?你不能当马车夫,你给我当渔夫吧,胡子都剃掉。每次我来到这儿的时候,你就要献鱼来吃,听见了吗?’——从那时候起,我就是渔夫了。——她说:‘你要把我的池塘收拾得清清楚楚……’叫我如何收拾清楚呢?”
“你们以前的主人是谁?”
“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彼赫捷列夫。他是承继来的。可是他管领我们的时间也并不长,总共六年。我以前一直在他那里当马车夫的……当然不是在城里——城里他还有马车夫,我是在乡下的。”
“年轻的时候你就一直当马车夫吗?”
“当然不是,是从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那里开始当马车夫的,以前我是厨师,不过也不是城里的厨师,只是乡下的。”
“那时的主人是谁呢?”
“是以前的主人阿发纳西·涅菲德奇,就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伯父。是他买进里郭甫的,阿发纳西·涅菲德奇,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承继了这块领地。”
“跟谁买来的呢?”
“塔佳娜·华西里叶夫娜。”
“谁?”
“就是前年死去的,在波尔霍夫附近……不错了,在卡拉契夫附近,还是个老处女的那个女人……没有结过婚。您不知道她吗?我们是从她父亲华西里·谢苗内奇手里转给她的。她管领我们可长久啦……应该有20年吧。”
“你在她那儿也当厨师吗?”
“开始确是当厨师,后来又当咖啡师。”
“什么?”
“咖啡师。”
“这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不清楚,老爷。在餐室里服务,叫我安东,不叫苦兹马了。这是女主人的吩咐。”
“你原来的名字叫苦兹马吗?”
“苦兹马。”
“一直当咖啡师吗?”
“不,不是一直做这个差使,也当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