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打量卡西央的时间比注视自己的狗的时间要长。他真不愧绰号叫做跳蚤。他那乌黑的、毫不遮盖的小脑袋(然而他的头发能够代替任何帽子)在灌木丛中一闪一闪。他走起路来格外敏捷,似乎老在蹦蹦跳跳,常常弯下腰,摘些草,揣在怀里,自言自语地嘟哝几句,又时不时地打量我和我的狗,目光里显出一种好奇的神色。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和开垦地上,常常有一些灰色的小鸟,这些小鸟不断地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啾啾地叫着,飞上飞下地。卡西央学着它们,同它们相呼应;一只小鹌鹑啾啾地叫着从他的脚边飞起,卡西央也跟着它啾啾地叫起来;云雀鼓着翅膀,响亮地歌唱着,从他上面飞下来——卡西央也跟着它一道唱起来。他和我一直没有说话……天气很好,比先前更好了,但是暑热依然如故。在明朗的天空中,稍稍地飘动着高高的稀疏的云朵,宛如晚来的春雪那样呈乳白色,又像卸下的风帆那么扁平而细长。它们的像棉花似的蓬松而柔软的花边,慢慢地、但又明显地在每一瞬间发生变化——这些云正在渐渐消融,它们投下阴影来。我和卡西央在开垦地上逛了很久。不及1俄尺高的嫩枝,用它们光滑的幼茎来围绕着黑簇簇的低矮的树桩;有灰色边缘的圆形的海绵状木瘤,这此木瘤可以煮成火绒,贴附在这些树桩上;草莓在这上面抽放出粉红色的卷须;蘑菇也在这里繁密地生长着。两只脚常常绊住那些烈日暴晒的长草;树上有微微发红的嫩叶闪着金属般的强烈的光,使人眼花缭乱,到处有一串串淡蓝色的野豌豆、金黄色花色的毛茛、半紫半黄的蝴蝶花,异彩纷呈。在由红色的小草标示出车辙的荒径旁边,有几处地方矗立着由于风吹雨打而变黑了的、以一立方沙绳为单位的一垛垛木柴;从这些木柴堆上投下斜方形的淡淡的阴影来——其他地方就没什么阴影了。轻风时吹时停;有时一直吹上脸来,仿佛吹得起劲了——周围的一切都愉快地喧闹、摇摆、动荡起来,羊齿植物的柔软的尖端在翩翩起舞——你正想享受这风……可是它忽然又停了下来,一切又都静止了。惟有蚱蜢齐声吱吱的叫着,仿佛激怒了似的——这种不断的郁闷而枯燥的叫声使人感到厌倦。这叫声和正午的固执的炎热很相配;它仿佛是这炎热所产生的,是这炎热从炽热的大地里唤出来的。
我们一窝鸟都没有碰到,后来来到了一处新的开垦地。在那里,新近砍倒的白杨树可悲地横卧在地上,压住了一些青草和小灌木;其中有些白杨树上的叶子还是绿色的,可它们已经死了,憔悴地挂在一动不动的树枝上;其他白杨树上的叶子则都已经干枯而且卷曲了。新鲜的、淡金色的木片,堆积在潮湿的树桩旁边,散心着一种特殊的、沁人心脾的苦味来。在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斧头发出沉闷的声音,每隔一会儿,一棵青葱的树木好像鞠躬一般伸展着手臂,庄重而缓慢地倒下来……我老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野禽。最后,从一片广大的长满着苦艾的橡树丛中飞出一只秧鸡来。我放了一枪;它在空中翻了个身,便栽了下来。卡西央听见枪声,赶忙用手遮住眼睛,一动也不动,直到我装好枪、拾起秧鸡为止。我走开了之后,他走到死秧鸡落下来的地方,弯身在洒着几滴血的草地上,摇摇头,惶恐地瞧了我一眼……后来我听见他嘟哝说:“罪过!……唉,这真是罪过!”
炎热最终迫使我们躲进树林里去。我跑到一丛高高的榛树下面,在这树丛上面,有一棵新生的、整齐的槭树优美地扩展着它的轻盈的树枝。卡西央在一棵砍倒的白桦树粗的一端坐了下来。我端详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地摇晃,叶子淡绿色的阴影,在他那随便地用深色上衣包裹着的瘦弱的身体上和他那小脸上徐徐地前后滑动。他没有抬头。我厌倦于他的沉默,便仰面躺下,开始欣赏那些乱纷纷的树叶在明亮的高空中平静地嬉戏。仰卧在树林里向上眺望,真是其乐无穷!你会觉得你在眺望深不可测的海,这海扩展在你的“下面”,树木不是从地上耸起,倒像是巨大的植物的根,向下延伸,垂直地落在这明净如镜的波浪中;树叶有时像绿宝石一般透亮,有时浓密起来,变成金黄色的墨绿。在某处很远很远的地方,细枝的末端有一片单独的叶子,纹丝不动地显出在一块透明的蓝天里,它旁边另一张叶子在晃动着,好像池塘里的鱼儿在跳动,似乎是自己在动,不是由于风吹的。一团团的白云像施了魔法的水底岛屿似的静静地飘浮过来,静静地离去。忽然这片海、这光辉的天空、这些洒满日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部都流动起来,闪光一般震撼起来,接着就响起一种清新而颤悠悠的簌簌声,宛如那突然而来的微波的无休止的细微拍溅声。你静静地待着,你眺望着,心中的欢喜、宁静和甜美,是笔墨所无法形容的。你眺望着,这深沉而清澈的蔚蓝色天空在你的嘴唇上引起同它一样纯洁的微笑来;一连串幸福的回忆缓缓地在心头飘过,像云在天空移行一样,又仿佛同云一起移行一样;你只觉得你的目光越投越远,拉着你一同进入那平静的、明亮的无底的深处,而不可能脱离这高处、这深处……“老爷,喂,老爷!”突然卡西央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起话来。
我惊异地抬起身子,他在这之前不大肯回答我的问话,这下子却自动开口了。
“什么事?”我问。“你为什么要打死那只鸟?”他盯着我的脸说。“什么为什么?……秧鸡——这是野味,可以吃的啊。”
“你不是为了吃而打死它的,老爷,你才不会去吃它呢!你打死它为的是取乐。”
“你自己不是也吃鹅或者鸡之类的东西吗?”“那些禽类是上帝规定给人吃的,可是秧鸡是树林里的野鸟。不光光是秧鸡,还有许多,所有树林里的生物,田野里和河里的生物,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处和低处的——杀它们都是罪孽,要让它们活在世界上直到它们寿终……人有自己的食物。人另外有吃的东西和喝的东西:面包——上帝的恩赐——和天赐的水,还有祖先传下来的家畜。”
我惊奇地瞧了瞧卡西央。他说起话来很流畅,他一句话也不需犹豫,说得既平静又兴奋,既温和又严肃,有时闭上眼睛。
“那么,依你看来杀鱼也是罪过吗?”我问。“鱼的血是冷的,”他自信地回答,“鱼是不会作声的生物。它没有恐惧,没有快乐。鱼是不会说话的生物。鱼没有感觉,它身体里的血也不是活的……血,”他沉默一下,接着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到天上的太阳,血要避光……让血见光,是极大的罪恶,是大罪过,是可怕的事……唉,真作孽!”
他叹一口气,低下了头。我瞧着这奇怪的老头,实在觉得十分惊讶。他的话不像是农人说的,普通人说不了这样的话,饶舌的人也说不了这样的话。这种话是审慎、严肃而奇怪的……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卡西央,请告诉我,”我开始说,眼睛直盯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你是干什么行业的?”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话。他的目光不安地转动了片刻。
“我依照上帝的命令生活着,”他终于回答说,“至于行业——不,我不干什么行业。我这人从小就非常无知。能干活的时候就干活,我干活干得很不好……我哪里行!我身体差,手也笨。在春天的时候,我就去逮夜莺。”
“捉夜莺?……你不是说过,所有树林里和田野里及其他地方的生物都不应该碰吗?”
“杀它们的确是不应该的,死是自然来到的,就拿木匠马尔登来说吧,木匠马尔登活着,可是活得不长便死了;他的妻子现在既为丈夫悲伤,也又小小年纪的孩子发愁……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生物能避免死亡。死并不来缠住你,可是你也逃不掉它;不过帮助死是不应该的……我并不会打死夜莺——决不!我捉它们来不是为了折磨它们,并不害它们的命,而是为了让人高兴,让人开心快乐。”
“你到库尔斯克去捉夜莺吗?”“我也去过库尔斯克,有时候也去更远的地方。在沼地里和森林里过夜,独自在野外和荒僻的地方过夜;那里有鹬鸟啾啾地啼着,那里有兔子吱吱地呼喊,那里有鸭子嘎嘎地叫唤……我晚上留神观察,早上仔细倾听,天亮了的时候就在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歌唱得那么凄凉、婉转……真的很凄凉。”
“你卖夜莺吗?”“卖给心地善良的人。”“那你还做些什么?”“什么做些什么?”“你干什么活儿?”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
“我什么活儿也不干……我干活干得很差劲。可是我会识字。”
“你识字的?”“我会识字。上帝和一些好心人帮助我。”“你有家眷吗?”
“没有,没有家眷。”“为什么呢?他们都死了吗?”“不,是这样的,我不太走运。这全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大家都在上帝的安排下过日子;可是做人应当正直——这才最重要啦!也就是说,要合上帝的心意。”
“你有亲戚吗?”“有的……嗯……是的……”老头儿呆呆地说不出口了。
“请告诉我,”我又说起来,“我刚才听见我的马车夫问你为什么不把马尔的病治好,难道你会治病吗?”“你的马车夫是一个正直的人,”卡西央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可也不是没有罪过。管我叫医生……我算什么医生呢!……谁又会治病呢?一切全得听上帝的。有些……草呀,花呀,的确有疗效。比如说鬼针草吧,是对人有益的草,车前草也是这样;说起这些草,也不丢脸,因为这些都是圣洁的草——是上帝的草。别的草可就不是这样了,它们虽然也有点用,却是罪恶的;连说说它们都是罪过。除非作祈祷……唔,当然也有些咒语……可是必须是相信的人才能得救。”他放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什么药也没有给马尔登吗?”我问。“我知道得太晚了,”老头儿回答,“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人的寿命生来就有定数。木匠马尔登是个短命的人,他在世界上是活不长的,就是这么回事。不,凡是在世界上活不长的人,太阳就不像对旁人那样地给他温暖,吃了面包也没什么用——仿佛在召他回去……嗯,愿他的灵魂安息吧!”
“你们移居到我们这边来已经很久了吗?”稍微沉默了一会之后我问。
卡西央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