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菲嘉提着灯笼带我到干草屋里去。我躺在芬芳的干草上,狗在我脚边缩成一团。菲嘉向我道了晚安,吱的一声,门就关上了。我一直睡不着。一头母牛走到门边来,大声地喷了两下;狗威吓地向它狂吠起来;一头猪一直哼着,从屋边走过;附近不知哪里有一匹马嚼起干草来,打着响鼻……我终于睡着了。
清晨,菲嘉喊醒了我。这个愉快而活泼的小青年我觉得非常可爱,而且,据我所见,他也是老霍尔的宠子。两人常常很亲昵地说话。老头儿出来招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他家里过了夜,还是另有别的缘故,霍尔对我比昨天热情多了。
“茶炊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坐在桌旁。一个强壮的农妇,是他其中的一个媳妇,拿来了一罐牛奶。他所有的儿子一个个走了进来。
“你真是子孙满堂!”我对老头儿说。“嗯,”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对我和老妻倒是好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都和你住在一起吗?”“是的,他们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下了。”“都结婚了吗?”
“就他一个,顽皮东西,还没有娶亲。”他指着菲嘉对我说,菲嘉依旧靠在门上。“华西亚,他年龄还小,可以不忙。”
“我为什么要娶亲?”菲嘉反驳他,“我现在很好。我要老婆做什么?要来和她吵架么?”
“嘿,你这小家伙……我晓得你的!你戴上银戒指……只想整天同那些丫头们鬼混……‘好啦好啦,不要脸的!’(老头儿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知道你这懒虫的!”
“老婆有什么用处呢?”“老婆是劳工,”霍尔认真地说,“老婆就是我们的仆人。”
“我要劳工干什么呢?”“当然,你是喜欢不劳而获的。你们这种人的心事我们都知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赶快娶亲吧。咦?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唉,得了,得了,你这调皮家伙。你瞧,老爷被我们吵得心烦了。我会给你娶亲的,放心……老爷,请你别生气。孩子年纪小,不懂规矩。”菲嘉摇摇头……“霍尔在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里内奇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束野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尔的。老头儿主动地迎接他。我惊诧地望望卡里内奇,我实在想不到农人也有这种“温情”。
我那天出门打猎,比平常晚了大约4个钟头。此后的3天,我都住在霍尔家里。我被这两个新相识引起了兴趣。不知道我怎么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无拘无束地跟我谈话。我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讲话,端详他们。这两个朋友没有一点类似的地方。霍尔是很现实的人,有办事的头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卡里内奇却与他相反,是属于理想家、浪漫主义者、狂热而喜爱幻想的人物一类的。霍尔能融入现实,所以他造房子,赚钱,跟主人和其他有权势的人和平相处;卡里内奇却穿着草鞋,勉强度日。霍尔子孙满堂;卡里内奇以前有过老婆,可是他怕她,并且一个孩子也没有。霍尔了解波鲁德金先生的为人;卡里内奇则尊敬他的主人。霍尔爱卡里内奇,常常保护他;卡里内奇爱霍尔,并且敬重他。霍尔少言寡语,脸上现出微笑而肚子里规划;卡里内奇说话带着热情,但并不像伶俐的工厂人员那么花言巧语……不过卡里内奇有很多特长,这是霍尔也无法否认的。例如,他念咒就能止血、镇惊、愈疯,他会除蛆;他养蜜蜂容易成活,他的手是麻利的。霍尔在我的面前要求他把新买来的马带到马厩里去,卡里内奇就认真地、一本正经地履行这老怀疑家的吩咐。卡里内奇接近于自然,霍尔则接近于现实。卡里内奇不参与议论,盲目地信任一切;霍尔则眼光敏锐,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跟他学会了不少知识。比如,我从他的叙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肯定有一辆奇特的小马车开到每个村子里来。这马车里是一个穿长襟外衣的人,在出售大镰刀。如果是现金,每把收1卢布25戈比至1.5卢布的纸币;如果是赊账,那就收3卢布纸币,1个银卢布。因此,所有的农人向他买镰刀的时候都赊账。两三个星期之后,这个人又回来,来收账了。农人因为刚刚收割燕麦,所以都能够付账;农人和这商人到酒店里去,就在那里还账。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现金买进镰刀,然后赊售给农人们,取一样的价钱;可是农人们很不满意,甚至没精打采。因为原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看,把它拿在手里仔细挑选,无数遍地质问那奸猾的贩子:“喂,小伙子,这镰刀不大好吧?”——因此地买主便丧失了这种兴趣。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把戏,唯一不同的,这时候还有女人参与其中,有时使得那贩子没有办法,就用拳头教训她们。但是最让女人们吃亏的,是下面所说的事: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找一种特别的人去收购破布,这种人在一些县被称为“鹰”。这种“鹰”从商人那里获得了大约200卢布的纸币,就出门去寻求货物。但是他和他被称呼的那种高尚的鸟一点也不一样,并不公然地、大胆地来袭击,相反,这种“鹰”却使用狡诈和奸计。他把车子停在村庄附近的树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去,扮作是一个过路人或者是一个闲散人的样子。女人们凭直觉猜测到他来了,就偷偷地出去与他碰面。交易匆忙地完成。女人为了几个铜币,不仅把一切无用的破布卖给这“鹰”,而且连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卖给他。现在女人们又发现一种有利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家里的大麻,特别是雄麻偷出来,用相同的方法出卖。这样一来,“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张了!但是农人们也学聪明了,稍微有一点儿可疑,只要听到一点“鹰”来到的风声,他们就马上敏捷地予以戒备和预防。事实上,这也是可耻的事。卖大麻是他们的事——而且他们确实在卖它——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去卖要亲自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没有带秤,商定40把作为1普特计算——可是你们都了解,俄罗斯人的手掌大小,什么叫做一把,特别是在他“卖力”的时候!——类似这样的故事,我这阅世不深、对农村生活并不“老练”(像我们奥廖尔省人所说)的人,也听到了不少。但是霍尔并不仅仅是自己讲,他也问了我不少事。他知道我以前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便被激起了……卡里内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里内奇所最感兴趣的,是像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筑物和大都市的样子;而霍尔所感兴趣的,则是行政和国家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提问:“他们那里和我们这里是一样,还是不一样的?……喂,请告诉我,老爷,是什么样的?……”“啊!哦,上帝啊,有这种事!”我叙述的时候卡里内奇这样的惊奇;霍尔则不开口,皱着浓眉,只是偶尔说:“这很好呢,不可能在这里实行不了。”我不可能把他的一切问话都传达给你们,而且也没有这必要,可是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到了一个信念,这大概是读者怎么也想像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实质上是俄罗斯人,从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非常确信他自己的力量和毅力,连折磨自己都可以,他们很少留恋过去,而是勇敢地向前面看。只要是好的他们都喜欢,只要是合理的他们都接受,不管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一概接受。他们的健全的思想喜欢嘲笑德国人的枯燥的原则,但是按霍尔所说,德国人是具有好奇心的小民族,他准备向他们学习些。霍尔依靠他自己地位的特殊性和实际上的独立,和我谈了许多别的农人即使压也压不出、挤也挤不出的话。他的确很清楚自己的地位。我和霍尔交流,才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淳朴而智慧的言语。他的学问,就他的身份而论,是非常渊博的,只是他不识字。卡里内奇却会。“这浪子会识字呢,”霍尔说,“他养蜜蜂也成功,没有死的。”“你的孩子们你都让他们识字吗?”霍尔停顿了一会,说:“菲嘉识的。”“别的呢?”“别的都不识。”“为什么呢?”老头儿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然而,不论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执拗和偏见。例如,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女人,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嘲笑和侮辱她们。他的妻子是一个喜欢喧闹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下炕,不停地发牢骚、骂人;儿子们不去理睬她,但是她却让媳妇们像敬神一样怕她。难怪在俄罗斯的小曲里婆婆这样唱:“你如何做我的儿子,你如何做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妇……”我有一次曾经想保护媳妇们,试图唤起霍尔的怜悯心。但是他坦然地反驳我说:“你何必管这种……小事——让女人们去吵架吧……不劝解她们反而更好,也用不着自寻烦恼。”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走下炕来,把看家狗从穿堂里叫出,喊它:“过来,过来,狗儿!”然后用拨火棍殴打狗那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敞棚底下,冲所有的过路人——像霍尔所说——“骂街”。可是她怕她的丈夫,他说一句话,她就走回自己的炕上去了。但是特别有意思的,是听卡里内奇和霍尔说到波鲁德金先生时的争吵。“哼,霍尔,在我面前你不要讨论他。”卡里内奇说。“那么他怎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那一个说。“嗨,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用?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呀,可是你……”说到这里,霍尔就抬起脚来,把那双像是巨象皮制的靴子让卡里内奇看。“唉,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啊!”卡里内奇回答。“那么,至少草鞋钱必须给你,你是陪他去打猎的呀。大约一天穿一双草鞋吧。”“他给过我草鞋钱的。”“是啊,去年赏了你一个10戈比的银币。”卡里内奇气呼呼地把脸扭开,霍尔哈哈放声大笑起来,那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完全消失了。
卡里内奇唱歌声音很悦耳,他还弹了三弦琴。霍尔听着他弹,忽然侧转了头,跟着他唱出悲伤的声音来。他最喜欢《我的命运啊,命运!》这支歌。菲嘉趁机取笑父亲,“老人家,你怎么难过起来了?”霍尔却用手托着面颊,闭上眼睛,继续诉说他自己的命运……不过平时,没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勉:他不断地摸摸索索——修理马车呀,构建栅栏呀,检查挽具呀。可是他不大保持清洁,有一次我问到了,他回答我说:“屋子里应该有人气。”
“你看,”我回驳他,“卡里内奇的蜂房里那么清洁。”“蜂房里如果不清洁,蜜蜂就不会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对我说。“请问,”又有一次他问我,“你有的领地是世袭的吗?”“是的。”“离这儿有多远?”“大约100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那儿吗”?“是啊。”“大概玩枪的时候多吧?”“嗯。”“那很好,老爷,你就打打松鸡吧,不过村长得常常调换。”
第四天太阳下山时,波鲁德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跟老头儿都觉得意犹未尽。我和卡里内奇一起坐上马车。“我走了,霍尔,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菲嘉。”“再见,老爷,再见,要记得我们。”我们起身了。晚霞开始发出红光。“明天肯定是好天气了。”我看看明朗的天空,这样说。“不,快下雨了,”卡里内奇回驳我,“你看那边的鸭子在拔水,而且草的气息很大。”我们的车子开到了丛林里。卡里内奇坐在驾车台上,身体颠簸着,一面轻轻地唱起歌来,一面不断地眺望着晚霞。
第二天,我离开了好客的波鲁德金先生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