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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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列别强(1)

我的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打猎的主要益处之一,是它使得你不断地乘了马车到处游走,这对于空闲的人是极愉快的事。可是有时(尤其是雨天)的确让人烦恼,例如在乡间的道路上徐徐缓行,穿过茫茫的原野,随便遇见哪个农人,就叫住了问他:“喂,朋友!我们要到莫尔道夫卡去,请问要如何走?”而到了莫尔道夫卡,又探问一个反应迟缓的农妇(雇工们都劳作了):到大路上的客栈路远不远?怎样走法?车子开了十来俄里,并没有客栈,却来到了地主家的散布的呼道布勃诺甫村里,把一大群猪吓得丢了魂——它们齐耳朵没在街路中央的暗褐色的泥泞里,绝没有料到会有人去吓它们。还有更糟糕的,是通过松动的小桥,向溪谷中驶下去,走浅濑渡过两岸都是沼地的小川;还有更糟糕的,是一整晚行驶在茫茫草原之中的大路上,或者祈祷不要碰到——在一面写着数字“22”一面写着数字“23”的斑色里程标前面的泥泞里一连陷上几小时;还有糟糕的,是持续几星期吃的都是鸡蛋、牛奶和人们所赞扬的黑麦面包……但是这所有的不便和倒霉,都被另一种益处和满足所替代了。现在就正式开始叙述故事吧。上面都已讲过,我在大约5年以前怎样来到列别强集市的杂沓中,在此就不再叙述了。我们猎人通常在某一天早上乘着马车从自己的地域出发,打算次日晚上就回来,可是渐渐地、渐渐地、不停地射击鹬鸟,于是就会来到了幸福的彼乔拉河岸,更何况所有喜欢枪和狗的人,也都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动物马的忠实的爱慕者。因此,我来到列别强,住进旅馆里,换了衣服,就到集市上去。(旅馆的茶房,一个有好听的鼻音、男高音嗓子的、20来岁的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已经告诉过我,说某公爵大人,也就是×××联队的不买马匹的人,住在他们这旅馆里。而且还来了许多绅士,还说每天晚上有茨冈人唱歌,剧院里正在上演《特伐尔道夫斯基老爷》,又说马很贵,但马都是好的。)在这集市的广场上,停着许多排大车,大车后面有各种各样的马匹:跑大步的马、养马场的马、比曲格马、拉货车的马、驿马和普通的农家马。另外还有肥胖的马,按毛色分,盖着各种颜色的马衣,用短缰绳拴在高高的架木上,害怕地转着眼睛来看它们的马贩子老板手里、它们所熟悉的鞭子;草原上有钱的人们从一两百俄里外送出来的家养的马,由一个年龄很大的马车夫和两三个反应缓慢的马夫监视着,摇晃着它们的长长的颈子,跺着脚,没有耐心地啃着木桩子;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尾巴波浪形而脚掌上长满毛的、臀部宽阔的跑大步的马,有灰色带圆斑点的,有黝黑发亮的,有枣红色的,都像狮子似的无所畏惧地站着。识货的人们心怀敬意地站在它们面前。在一排排的大车临时搭成的路上,站着各种身份、各种年龄和各种样子的人们:身着蓝外套、头戴高帽子的马贩子,用狡诈的目光窥视并等待着买主;眼睛突出的、鬈发的茨冈人发疯似的来回跑着,看看马的牙齿,扳起马的腿和尾巴来,嘴时不停地骂着,替人家做中人,抽签,或者不顾一切缠住一个戴军帽、穿海狸领军装大衣的来买马的人。一个浑身肌肉的哥萨克人高高地骑在一匹颈子像鹿的、消瘦的骟马上,他打算“整个儿”的卖掉它,即连马鞍和笼头一起卖掉。穿着腋下已经撕破的皮袄的农人们,拼命钻进人群里,成群地挤到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旁去;要么,在一旁靠着聪明机智的茨冈人的帮助,筋疲力尽地在那里讲价钱,持续拍了一百遍手掌,各人坚持自己的价格;这期间他们讨价还价的对象——一匹蹩脚的马——身上盖着卷曲的席子,自顾自地在那里眨眼睛,好像事情同它无关似的……实际上,谁来打它,在它还不都是一样的!有些宽额角的地主,须发染着颜色,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戴着波兰式的四方帽,穿着厚呢外衣,只套上一只袖子,正在同戴着绒毛帽子和绿手套的肥胖的商人满是敬意地谈话。各团队的军官也在这里游荡。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德国籍胸甲骑兵正在从容镇静地询问一个瘸腿的马贩子:“这匹栗毛马要卖多少钱?”一个19岁模样的淡黄发骠骑兵正在给一匹瘦骨嶙峋的并步马挑选一匹副马;一个驿站车夫,戴着有孔雀毛的低低的帽子,穿着褐色的上衣,一条很窄且很长的绿腰带里塞着一双皮手套,正在搜寻一匹辕马。马车夫们在给自己的马编尾巴,把马的鬃毛弄湿,向绅士们给出诚恳的建议。已经完成交易的人们,根据不同人的情况,或者跑到大酒店里去,或者跑到小酒馆里去……所有这些人都在那里忙碌,喧哗,骚动,争吵,和解,骂,笑,大家膝盖上沾满了泥。我想替我的四轮马车买三匹体面一点的马,因为我的马快不中用了。我找到了两匹,第三匹还没有来得及挑选。吃过了我无足轻重的一餐饭之后(爱尼早已知道,回想过去的痛苦是多么难过的事),我就走到每晚聚集着马匹采购员、养马场主任和其他来客的所谓休息的屋里去。在充斥着烟草的灰色烟雾的台球房里,有大约20个人。这些人里有穿匈牙利式轻骑兵短上衣和灰色裤子的、鬓发很长而髭须上涂油的、放浪形骸的青年地主,正在趾高气扬、自命不凡地向周围观望;还有穿哥萨克装的、脖子很短而眼睛浮肿的其他的贵族,也在那里郁郁地喘着气;商人们坐在一旁,即所谓“另席”上;军官们在那里毫不拘束地交谈着。那位公爵正在打台球,他是一个22岁左右的青年人,脸上流露出愉快而稍有自负的神气,穿着没有系扣的常礼服、红色的绸衬衫和宽大的丝绒灯笼裤。他正在和一个退役的陆军中尉维克托尔·赫洛巴科夫打台球。

退役陆军中尉维克托尔·赫洛巴科夫是一个30岁左右的、长得黑瘦的人,长着黑色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和扁扁的狮子鼻。所有选举会和集市,他总是很热情地参加。他走路连蹦带跳,昂然地张开他那舒展的手臂,歪戴着帽子,挽着他那灰蓝色细棉布衬里的军装大衣的袖子。赫洛巴科夫先生善于讨好彼得堡的那些纨绔子弟,跟他们一起抽烟、喝酒、玩纸牌,跟他们成为狗肉朋友。他们为什么赏识他,却让人不得理解。他并不聪明,而且也不滑稽,并不能给人带来欢乐。的确,他们也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招呼他,像对待一个善良但对他们没用的人那样。同他交往两三个星期之后,忽然不再理他了,他也不招呼他们了。陆军中尉赫洛巴科夫的特点,是他在一年,有时两年的时间内,经常说相同的话——恰当的或不恰当的,这句话了无声趣,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听了都要笑。大约在8年之前,他走到什么地方都说这句话:“我向您致敬,衷心地感谢。”他那时的朋友每次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请求他重复说“我向您致敬”。后来他换用了另一句话:“不,您真是,侃斯侃赛——结果是这样。”这句话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大约过了两年,他又发明了一句新的话:“您不要性急,上帝的人,裹着羊皮。”类似这样的,可是真奇怪!您瞧,这些一点也没趣的话,能够给他吃,给他喝,给他穿。

(他的财产早已挥霍一空,现在他单靠朋友过日子。)您得注意,除此以外,他对别人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确实是这样的,他每天能抽100筒“茹科夫”烟,而且打起台球来右脚举过了头顶,瞄准了,疯狂地抡着手里的台球杆——可是这种优点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他也很会喝酒……但是在俄罗斯靠喝酒是不会那么轻易出名的……所以,他的成功,在我看来完全是匪夷所思的……只有一点,他对别人的事守口如瓶,不宣扬人家的家丑,不讲别人的坏话……“嘿,”我看见赫洛巴科夫时心里想,“他现在又发明了什么样的俏皮话呢?”

公爵击中了白球。“三十比零。”一个肤色黝黑,眼睛下面有青痕的患肺病的台球记分员宣告。噗地一声,公爵击中了一个黄球并打进了边上的袋里。

“好!”坐在屋角里一张摇晃的独脚桌子旁边的一个身材肥硕的商人,发出一声异常响亮的赞扬声,叫出来了反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幸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松了一口气,摸摸胡子。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用鼻音喊起来。

“喂,老弟,看我如何?”公爵问赫洛巴科夫。“如何?不用说啦,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十足的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公爵微微地笑了。“什么,什么?再说一遍!”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退役陆军中尉得意地重复说了一遍。

“哦,这就是他的新的俏皮话了!”我想。公爵又将红球打进了袋里。“嗳!不能这样,公爵,不要这样,”一个眼睛发红、鼻子很小、长着一张婴儿脸的淡黄发小军官突然叽叽咕咕地嘟囔起来,“不要这样打……应该……不要这样!”

“那该怎么打呢?”公爵回过头去问他。“应该……那个……用双回球的打法。”“是吗?”公爵若有所思喃喃地说。

“怎么样,公爵,今天晚上去看茨冈人演出吗?”狼狈的青年人连忙接着说,“斯交希卡要唱歌呢……还有伊留希卡……”

公爵没有回答他。“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老弟。”赫洛巴科夫别具用心地眯起了左眼说。公爵爽朗地笑起来。“三十九比零。”记分员报分。

“零,零……我要打这黄球……”赫洛巴科夫手拿台球杆,瞄准了打去,但是滑了一杆。

“嗳,勒拉卡利奥翁。”他后悔但又很无奈地叫起来。公爵再次笑了。

“怎么,怎么……怎么?”但是赫洛巴科夫不愿再说他那句话:应该撒娇一下的。

“您滑了一杆,”记分员说,“请让我把球杆涂些****……四十比零!”

“对啦,诸位先生,”公爵向所有在场的人说,但是没有刻意注视着某一个人,“众所周知,今天晚上在剧院里一定要叫费尔任比茨卡雅出来谢幕。”

“当然,当然,一定要把费尔任比茨卡雅……”讨好公爵的几个绅士争先恐后地叫起来。

“费尔任比茨卡雅是个著名的女演员,比索普涅科娃出色许多。”一个长着髭须、戴着眼镜长得很可怜的人从屋角里细言细语地说。这不幸的人!他打心底里是非常爱慕索普涅科娃的,而公爵竟不屑于看他一眼。

“茶房,拿烟斗来!”一个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具有高贵气质的绅士对着自己的领带说,综合看来他是一个玩纸牌的老手。

茶房跑去拿烟斗了,回来的时候报告公爵大人,说驿站车夫罢克拉格来打他了。“啊!好,叫他稍等片刻,拿点烧酒给他喝。”“是。”后来有人告诉我,罢克拉格是一个年轻、帅气而且招人喜欢的驿站车夫。公爵宠爱他,送他马匹,同他赛马,常常和他一连待好几个夜晚……这位公爵原来是一个调皮的且乱花钱的人,现在你们不认识他了……现在他身上喷着名牌香水,衣服穿得板正有型,多么骄傲!多么忙于职务,而主要的是多么谨慎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