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选一个吧。”野老爷对眨眼说。眨眼得意地微笑着,两手端着帽子,开始摇动它。刹那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听见两个铜币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的叮当声。我仔细地向四周看:所有的人脸上都流露出紧张而期待的神情,野老爷自己也眯住了眼睛,就连我邻座那个穿破长袍的农人,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眨眼把手伸进帽子里,拿出的是包工师的铜币,大家透了一口气。雅科夫红了脸,包工师用手摸摸头发。
“我早已说过了,你先,”糊涂虫高声说。“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野老爷严肃地说,“开始吧。”同时向包工师点点头。“我唱哪一首歌呢?”包工师陷入兴奋的状态问道。“唱你爱唱的歌,”眨眼回答道,“你想到哪一首,就唱哪首。”“当然,唱你爱唱的歌,”尼古拉·伊凡内奇缓缓地将两手交叉在胸前,附和着说,“这个不能指定。唱你爱唱的歌吧,只要是唱得好,我们会凭良心判断。”
“当然喽,凭良心。”糊涂虫舔舔空酒杯的边接着说。“弟兄们,让我清清嗓子。”包工师说着,用手指摸了摸上衣的衣领。
“好,好,不要耽搁了——开始吧!”野老爷断然地说,然后低下了头。
包工师略微想了想昂着头,走上前些。雅科夫出神地盯着他。
但是,在我着手描写这场竞赛之前,先让我为这故事中登场的每一个人物略讲几句话,我认为不是多余的。他们里面有几个人的生活情况,我在安乐居酒店里碰到他们的时候早已知道了。关于其它几个人的情况,是我后来探听出来的。先从糊涂虫讲起。这个人的真名叫做叶甫格拉夫·伊凡诺夫。但是附近一带的人全都叫他糊涂虫,他自己也承认这个绰号,因为它对他非常合适。的确,对于貌不惊人和慌张狼狈的他,这绰号再适合不过了。他是一个放荡的独身家仆,他原来的主人早就抛弃了他,他一点职务也没有,一个铜子的工钱也没有,然而他有办法每天花别人的钱来喝酒。他有许多熟人,这些人都请他喝酒、喝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其实他不但不能使满座添兴,相反地,他的无聊的饶舌、难堪的纠缠、狂热的动作和不绝的怪异的笑声,令大家都觉得讨厌。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有生以来,不但不曾说过一句聪明的话,甚至不曾说过一句有用的话,老是絮絮叨叨,胡说八道——真是一个糊涂虫!可是,在周围40俄里之内,没有一处酒会上没有他那又高又瘦的身影穿梭于客人们之间——人们对他已经习惯,就像不可回避的灾祸一般。人们固然对他都很轻蔑,但是能制服他的狂妄发作的,只有野老爷一人。
眨眼完全不像糊涂虫。但眨眼这个绰号对他也很合适,尽管他的眼睛并不比别人眨得多。大家都知道俄罗斯人取绰号是能手。虽然我原来努力探听这个人比较详细的历史,但是在他过去的生活中,我觉得——估计别的许多人也觉得——还有暧昧的方面,即所谓读书人埋没在不可知的黑暗中的地方。我只打听到他原来在一个年老而没有孩子的女主人那里当过马车夫,后来带着托付他照管的三匹马逃走了,失踪了整整一年,而后大概体会到了流浪生活的无益和不幸,就自动回来了——但是已经变成了瘸腿——向他的女主人叩头哀求,用若干年的规范行为来抵赎自己的过错,渐渐地得到女主人的恩宠,终于完全获得了她的信任,当了管家。女主人死后,不知为什么,他获得了自由,变成了小市商,向邻人租些瓜地,发了财,现在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一个阅历很深而心地狡猾的人,虽不恶毒,也不慈悲,却是个节俭的人。这是一个老江湖,闻人无数,善于利用人。他谨慎小心,同时又像狐狸一样狡猾,他像老妇人一样多嘴饶舌,可是从来不泄漏真情,却叫别人都坦白出来;但是,他不像别的同类的滑头那样假痴假呆,要他装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更毒辣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来不单纯地看,总是张望着、窥视着。眨眼有时一连几个星期考虑一件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有时突然决心做一件十分大胆的事,看来好像他在这上面要倒霉了……岂知一切都非常顺利。他是一个走运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幸运,相信预兆。总之,他是一个很迷信的人。人们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对别人漠不关心,但是人们都尊敬他。他的全部亲人就只是一个儿子,他很溺爱这个儿子,这儿子因为有这样父亲的教养,想必是前途无量的。“小眨眼很像他父亲呢。”现在夏天的傍晚,老人们坐在土堡上畅聊的时候就已经在低声谈论他了。大家都懂得这话的意思,什么也不需再补充了。
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师,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雅科夫的绰号叫做土耳其人,因为他的确是由被俘的土耳其女子所生。他在灵魂上完全是一个艺术家,然而在身份上是一个商人的造纸厂里的汲水工人。至于包工师呢,老实说,他的身世我还不知道,我只觉得他是一个机敏而干练的城市小商人。但是关于野老爷,还是要细谈一下的。
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粗野、笨重,但是具有无法抵抗的力量的感觉。他的身体很笨拙,也就是我们那里所谓“粗蛮”的,但是显示出不可摧毁的健康,而且——说也奇怪——他那熊一般的身体,并不缺乏某种特殊的优雅,这种优雅大概是由他对于自己的威力的处世淡然的信心所产生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几乎无法判断这个赫拉克勒斯是属于什么阶层的:他不像家仆,不像市商,也不像退休的贫穷书吏,也不像领地很少的、破产的贵族——猎犬师和爱打架的人。他完全是一个特殊人物。完全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到我们这县里来的。据说,他是独院地主出身,原来曾经在某处担任职务,然而关于这一点没有人确切知道,也无法考究——从他本人是问不出来的,因为比他更沉默、更阴涩的人是没有的了。也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出他是以什么谋生。他既没有从事任何手艺,也不到别人家里去,几乎不同任何人交往,可是他有钱;钱虽然不多,但是有的。他为人并不谦逊——他根本谈不上谦逊——但是很安详。他生活着,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周围的任何人,也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野老爷(这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名字叫做波列夫索夫)在周边地区很有势力,虽然他没有任何权力支使任何人甚至绝不向偶然接触的人表示要求服从,但是人们总是心甘情愿地顺从他。他的话,人们都听从,他的威力常常发挥作用。他几乎不喝酒,也不同女人交往,但他热爱唱歌。这个人有许多神秘的地方,好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暗暗地潜隐在他身上,他自己好像也知道这种力量一旦上升起来,一旦爆发出来,就会毁灭自己甚至于一切接触到的东西。如果这个人过去的生活中并没有发生过这一类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受了经验教训而幸免于毁灭,他不会这样毫不放松地、极严格地掌握自己,那么就是我的话完全说错了。尤其令我惊奇的,是他这人身上混合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凶暴性和一种先天生成的高尚性——这种混合是我在别人那里从未看到过的。
再接着说,包工师走上前去,半闭着眼睛,用极高的假嗓子开始唱歌了。他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是非常甘美悦耳;他的歌声婉转回旋着,好像陀螺一般,一直不停地从高音移向低音,又回复到高音上,然后保持着高音,尽力延长下去,后来停息了,接着又突然以豪迈而放肆的嗓音接唱以前的曲调。他的曲调的转折有时很大胆,有时很引人发笑,这种唱法能使内行人得到极大的快感。德国人听了是要生气的。这是俄罗斯式的tenore di grazia,ténor légel。他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关于这曲子的歌词,我从他的无穷尽的装饰音、附加的辅音和叫声中所能够听到的,仅仅有下面的几句:
我这青春的人儿,耕种小小的田地;我这青春的人儿,播种鲜红的花儿。
他唱着,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显然他是感觉到正在内行人面前表演,因此真是使尽了全身的气力。的确,在我们这周边地方,人们对于唱歌都很在行,难怪奥廖尔大道上的赛尔吉叶夫斯克村以它的独特和谐悦耳的歌调驰名全俄国。包工师唱了很久,但并没有在他的听众中引起异常强烈的感动,因为他没有合唱的助力。终于他唱到一个非常成功的转折处,使得野老爷也微笑了,这时候糊涂虫异常兴奋,不禁叫喊起来,大家振奋精神。糊涂虫和眨眼开始轻轻地随声合唱,偶尔喊叫几声:“棒极了!……着力呀,好小子!……着力呀,拖长来,这坏蛋!再拖长来!再来一段精彩的,你这狗儿!……阎王要勾你的魂!”喊的都是这一番话。尼古拉·伊凡内奇在柜台后面赞同地左右摇着头。糊涂虫终于跺起脚来,蹑手蹑脚地跨着小步,晃动着肩膀。至于雅科夫,眼睛如发光的炭火,全身如颤动的树叶,异样地微笑着。只有野老爷面部表情依旧,照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但是他那凝视着包工师的目光稍微柔和起来了,虽然嘴角还留着轻蔑的表情。包工师为大家欢欣的表示所鼓舞,于是开始旋风似的呼啸起来,并且开始增加花腔,莺啼一般、击鼓一样地弄着舌头,疯狂地鼓动着喉咙,终于累了,脸色苍白,汗流满了全身,于是他全身后仰,放出最后一个悠久绵延的声音。台下的人们疯狂地迸发出一片喝彩声来回应他。糊涂虫奔过去一把将他的脖子挽住,用他那双细长如干柴般的手臂搂得他喘不过气来;尼古拉·伊凡内奇的胖得发亮的脸上泛出红晕,他仿佛年轻了;雅科夫疯了似的叫喊着:“太绝了,太绝了!”连我邻座那个穿破长袍的农人也按捺不住了,用拳头狠狠地击打了一下桌子,喊到:“啊哈!好极了!见鬼,好极了!”然后毅然决然地将一口唾沫吐在一旁。
“啊,老兄,畅快!”糊涂虫叫着,抱住累坏了的包工师不放,“畅快,没有话可说!你赢了,哥们,你赢了!祝贺你——酒是你的了!雅科夫可没这么厉害……我跟你说,差得远哩,……你相信我吧!”于是他又把包工师紧紧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