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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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3)

“这个,当然,公事公办,”我应和着,“这个,当然……可是据我所知,您有一匹黑毛小马,要不要与我的朗布尔道斯交换?……至于那个姑娘马特缭娜·费多罗娃,我可不知道呀。”

“嗯,”他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姑娘的确在这儿,要知道我们不是住在瑞士啊……但是拿我的马交换您的朗布尔道斯倒是值得考虑;或者干脆让我拜领了也行。”

这一次我好容易蒙混过去。但是那个老太婆更是不依不饶了,她说,花一万卢布也值得。您知道吧,她第一次见了我,顿时心生一念,想我娶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佣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她才那么暴怒。这些太太们真是不敢想象!……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吧。我的情况糟糕起来了,我不吝啬金钱,而且把马特缭娜藏起来——可是不行!他们老对我纠缠不休,就像猎狗追赶兔子一样。我负了债,不定期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我的天,我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叫我怎么办呢,既然我不能扔下她?……唉,不能,决不能!”

忽然马特缭娜来到我旁边。那时候已经把她藏在离开我家两俄里的农庄里了。我惊讶起来。“怎么?他们发现你的位置了?”

“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说,“在布勃诺伏我很安全,可是这件事能拖多久呢?我心里极其痛苦,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可怜你,我的亲爱的,你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我要离开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痴丫头?……怎么告别?怎么告别?”

“我想我应该……我去自首。”“我要把你这痴丫头锁在阁楼里……你想毁了我吗?你要送掉我的命,是吗?”这姑娘一声不出,垂下头,目光落在地面上。“喂,你说呀,你说!”“我不愿再使你为难,彼得·彼得罗维奇。”唉,同她真无话可说……“可是你知道吗,傻子,你明白我的意思,痴……痴丫头……”彼得·彼得罗维奇伤心地号啕大哭。“你猜最后如何?”他用拳头敲一下桌子,坚持说下去,同时尽力蹙紧眉头,可是眼泪还从他的火热的面颊上流下来,“这姑娘真的自首了,她真的离开了……”“马准备好了!”驿站长从外面进来,得意洋洋地叫。

我们两个人都站起身来。“马特缭娜后来怎么样呢?”我追问道。卡拉塔叶夫摆了摆手。

我和卡拉塔叶夫相逢一年之后,我偶然来到莫斯科。有一天,我在午饭时间前来到猎人市场后面的一个咖啡店里——这是莫斯科一家不一样的咖啡店。在台球房里,透过了烟气的浓雾,隐约地显出一些红彤彤的面颊、小胡子、刘海、老式的匈牙利外衣和新式的斯拉夫外套。穿着朴素的长礼服的瘦小老头儿在端倪一份俄罗斯报。仆人们端着盘子,脚步轻快地踏着绿色的地毯,敏捷地穿梭其中。商人们面露痛苦的紧张神情在那里喝茶。忽然从台球房里走出一个发型微乱而脚步有些颤动的人来。他把两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毫无表情地四处张望。

“啊呀,啊呀,啊呀!彼得·彼得罗维奇!……您现在还好吗?”

彼得·彼得罗维奇几乎要扑在我胸口抱住我的脖子了,他拉住了我,身体微微晃动着,把我带进一个小单间。

“这里来,”他说着,殷勤地拽着我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了,“在这里您会很舒服。茶房,拿啤酒来!不,拿香槟酒来!啊,实在没料到,没料到……到这里很久了吗?打算住多久吗?这真是缘分啊……”

“是的,您是否记得……”

“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他连忙岔开我的话,“这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了……”

“那么您现在在这里每天干什么呢,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就是这么苟活。这里生活很好,这里的人都很温和。我在这里很满足。”

他吸一口气,抬起眼睛来向天花板望着。“你任职了吗?”

“不,还没有担任职务,但是我原计划不久就要去就职。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交朋友是主要的。我在这里结交好多好人啊!……”

一个男孩子用一个黑盘子端着一瓶香槟从外面进来。

“瞧,这也是个好人……对不对,华西亚,没错吧?祝你健康!”

男孩子站了一会,斯文地摇一摇头,面露微笑,就出去了。

“是的,这里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罗维奇没有停止说话,“有情感,有心灵……要不要我介绍一下?那么出色的朋友……他们一定愿意与您交往。我告诉您……波勃罗夫死了,真可惜啊。”

“谁?”

“谢尔盖·波勃罗夫。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他曾经照顾我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乡巴佬。果然诺斯塔叶夫·邦捷列伊也死了。都死了,睡着了!”

“你一直住在莫斯科吗?没有再回您的村庄?”

“到村子里……我的村子被卖掉了。”

“卖掉了?”

“是拍卖的……可惜买家不是您!”

“您以后如何生活呢,彼得·彼得罗维奇?”

“我不会饿死,上帝会保佑的!没有钱却还有朋友。钱算得什么?——粪土!黄金是粪土!”

他眯住眼睛,用手在衣袋里掏来掏去,拿出两个15戈比钱币和一个10戈比钱币来,放在手心里给我看。

“这是什么?是尘土!(钱散落到地板上。)我希望知道,您读过波列查耶夫的作品吗?”

“是的。”

“看见过莫恰洛夫表演哈姆雷特吗?”

“没有,这倒没有。”

“没有看见过,没有看见过……(卡拉塔叶夫脸色苍白起来了,眼睛不安地急速转动,他把脸扭过去,轻微的痉挛出现在他的唇边。)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死了,睡着了。’”他用缓慢低沉的声音说。

什么都结束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中的伤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他低声重复着。“请问。”我开口了,但是他继续热心地念下去: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于是他把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他开始吞吞吐吐地胡言乱语起来。

“过了一个月!”他重新打起精神说:

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他把那杯香槟酒端到嘴,没有喝,继续念:

为了赫卡柏!赫卡柏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与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可是我,一个糊涂透顶的家伙……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当面指斥我胡说?……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卡拉塔叶夫手里的酒杯掉了下去,他抓住了头发。我觉得我已经开始了解他了。

“唉,算了,”终于他说,“旧事不要再提了……对吗?(他笑起来。)祝您健康!”

“您要在莫斯科常住吗?”我问他。“我要在莫斯科待到死去!”

“卡拉塔叶夫!”隔壁房间里有人喊道,“卡拉塔叶夫,你在哪儿?到这儿来,亲爱的人儿啊!”

“有人在叫我了,”他说着,费力地从座位里站起来,“再见,如果有空,请到我那里去玩玩,我住在×××。”

但是我因为临时有别的事情,次日就必须离开莫斯科,就没有和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