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铮琮!铮琮!
琴音忽起,有如情人亲昵的呼吸。缥缈,虚无,过眼的云烟。
琴音一奏三章。三章之后,还有三章。直到九章奏毕,始休。
一位年轻的公子行至门前,轻挑起珠帘:“九转流云,一奏三章,复三章。《列子·汤问》有云: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女郎琴艺,已是举世无双。”
少女的皮肤雪白粉嫩,身着暗红色曲裾,恍若神妃仙子。
“你来了?”声音很冷。
公子一顿,叹息道:“早就想来,我有很多话问你。”
红袖幽幽道:“我这人最不喜拖泥带水,所以,还是开门见山吧。”
公子叹了口气:“我现在该如何称呼你?”
“红袖。”她微笑道。
公子又道:“你想用我的人来买消息?用什么买?”
红袖拍了拍手,则有两个小厮抬着个沉重的木箱走进来。
待人退下后,红袖起身打开木箱,里面是堆叠整齐的马蹄金。
“千金之数,文信公子不妨点点看。”
丁文信的目光里闪过震惊之色:“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红袖神色淡然:“这你不需要管,我只问你:这些够不够把你留在长安,够不够让你动用人脉帮我搜集消息?”
丁文信喟叹:“足够。”
“很好。”红袖吩咐婢女为二人的耳杯中斟满浆酪,“公子请。”
丁文信颔首,跪坐好后,饮下一卮。
他轻笑,眼睛却不老实地在她的身上移动,看着最不该看的地方。
她实在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性格冷的像冰偏又可以媚态丛生,雪肤花貌,宛如海棠盛放。
丁文信的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这正是标准的色鬼的看法。
他忽然心存疑惑,语气轻浮,目光中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这些钱足够你安稳度过下半辈子,为什么要拿来冒险?事情一旦败露,我可以凭借陛下对先母的承诺而保全自身,你可就注定活不成了。倒不如充做嫁妆,早前上官桀想为你请婚韩增。如今看来,将军夫人只怕是不可能了,但以你的样貌和这箱一千金,做个良妾还是绰绰有余的。”
红袖的眼睛里流露出讥诮,冷笑:“果然只是男宠所出的私生子,眼界竟如此浅薄。你这种人注定苟活一世。”
“上官云霓!”
丁文信拍桌而起。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紧紧抿着嘴,颊边带出一道锋利的线条,显然正藏着怒气。
红袖慵懒地抬起眼皮,冰冷,语气甚是不悦:“要靠卖细作赚钱活下去,出了事也只能求先妣的庇佑的废物,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可怜我的神情,你不配!”
“鄂邑长公主的临终遗言只为你求来了陛下法外开恩饶你性命。可公主府的家财都已被查抄,只靠陛下那点微薄的赏赐,你这样奢靡成性的纨绔子弟是根本无法在长安立足的。除了我,谁还会给你的足够的钱去挥霍呢?这笔生意,到最后是还不是要看着我的脸色来求着我跟你做!”
丁文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愤然甩袖:“哼,你就不怕我去霍光那告发你吗?”
红袖笑了,那讥讽的神色仿若在看白痴:“你觉得如果我们谈不拢,你今天还能走出这道门吗?”
丁文信面色大变,心下一惊。
红袖冷笑:“莫要忘了,千金之赏不仅可以用来买消息,也可以雇刺客。”
丁文信一愣,随后拍掌:“好!恩威并施,不愧是上官桀的女儿。比起你那个草包哥哥,倒是更有乃父之风。”
红袖的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不妨说说你会安插什么样的人进霍府?”
“此人名叫张章,长安人氏。我会安排他进霍光第做探子。”丁文信重新坐了下来,耳杯中又重新斟上了浆酪。
红袖来了兴趣,嫣然道:“这人有何特别之处?”
丁文信微微一笑:“他是李竟的同乡。”
“李竟?”红袖蹙眉,低头细细思索了一阵,“这名字有些耳熟,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丁文信继续道:“李竟是冠军侯长孙霍云的舅舅。而霍云霍山两兄弟虽然名义上是霍去病的孙儿,实际上却是霍光的亲生儿子!冠军侯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所以终身未曾娶妻。可他虽未成婚,却和婢女生有一个儿子,取名霍嬗。可惜,霍嬗十岁时从孝武皇帝登泰山封禅后不久便忽然暴毙了。”
“霍光怜惜哥哥绝嗣,与霍嬗生母诞下了一对双生子过继到了霍嬗名下,正是霍云霍山两兄弟。虽然实际上算是侄子,但过到冠军侯那便是长子嫡孙。而李竟,就是这个婢女的哥哥,霍云的亲舅舅。有这样亲近的关系引荐,张章想要卧底在霍家,轻而易举。”
红袖幽幽道:“他借助李竟岂不是更容易攀附霍家,又何必要给你去当间谍。”
“哈哈”丁文信朗声而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张章绝不会攀附李竟或者霍家的。”
“李竟与张赦是至交好友,而张赦跟张章却有私仇。张赦是霍光的心腹下属,李竟又如何去攀附呢?”
红袖悠然一笑:“原来你的探子比你更想报仇。”
丁文信忽然顿了一下,笑容逐渐消失。他听出了红袖在嘲讽他苟且偷生,丝毫不想去扳倒霍家为父母报仇。
丁文信奇怪:“上官家连一个男子都不剩,活下来的除了你只有当今皇后。而你名义上也不过已经是个死人,这个仇,有什么必要去报?”
红袖心下好笑,她所做的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侄儿上官期,只是这个秘密在上官士族平反之前,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红袖表面不动声色,眼波流转,讥诮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这面首所生的私生子,永远都无法体会身为世家嫡女的责任。春秋有豫让三击衣’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传世,今日我自然也能为了上官家冒死平反。若我成功,大可以挑选聪慧伶俐的孩子过继到我父兄名下,我上官家就又是可以传承百年的士族了。而若失败,不过死我一个。凤儿是霍光的外孙女不会被牵连,而只要陛下活着就会保你周全,与我相关的人都无亏,怎么算我也不输。上官家的人,有脸活,更有脸死。”
丁文信的心一点点沉落了下去:“我现在,倒真有些佩服你了。扪心自问,我没有为了死人豁出自己性命去的勇气。你身为女子,却比很多男人更豪杰。”
她自嘲一笑:“我这一生,不能选择婚姻,但可以选择伴侣;不能选择自由,但可以选择归处;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死亡。”
“既然世道不公,女子不可以堂堂正正入朝为官,光耀门楣。那就不妨另辟蹊径,买间谍、附权贵、结高官、借力打力,照样振兴我上官世族!就算开局不利,也要胜天半子,女子也可以比男子更强!”
“如此,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上官家风,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