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氏自幼在宫中生活,练就了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她从文帝的话中听出了一点相见恨晚的味道,心中高兴极了。身为宫中奴婢使女,一旦有机会被皇上宠幸,就算有了出头之日了。于是,她也放了放胆子,带了几分挑逗意味地说:“陛下所说就怪不得奴婢了。奴婢听说,皇上每次幸临仁寿宫,都是二圣并驾,因而从未到过后殿游幸。皇后娘娘早有懿旨,宫中婢女定要各值其位、尽守自职,不得于各殿之间胡乱走动。这样,皇上从未见过奴婢就不足为奇了!”
好一张乖巧的小嘴!文帝欣喜地想。“哟,照你这么一说倒是朕有些过失了?”
“奴婢岂敢。”“不论怎样,朕今天见到你也算是补了先前之过吧。你想不想侍奉朕一两日,让朕高兴高兴,痛快痛快呀?”
这正是尉迟氏求之不得的事情,她一下跪在了文帝膝下,用高兴得都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谢陛下降恩!贱婢若能陪得皇上高兴,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文帝假装正色道:“你看你,朕正高兴着哩,你却说什么死呀亡的,坏了朕的兴致。起来,朕先罚你饮酒十杯!”就将尉迟氏拽起来搂在了怀里。
接着,文帝吩咐内侍摆上酒菜,与尉迟氏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调笑,直到天黑,这一夜,文帝就住在了临芳殿里。
文帝留恋尉迟氏艳媚,在临芳殿一住就是四五天,才起驾回到长安。文帝返回皇宫双脚还未落稳,他这几日在仁寿宫的所为就已被独孤皇后知道了。原来,独孤皇后早在仁寿宫内安排了自己的心腹,不然她怎会让文帝自己去那里呢。
独孤皇后听说文帝在仁寿宫跟一个贱奴厮混了好几天,不禁妒火中烧,气得两眼直冒金花。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种事情,文帝不是不知道,前殿后宫的侍从奴婢也不是不知道。既然都知道却还是出了这种事,明摆着是往自己眼里插棒槌,还了得吗!可恼的是,皇后是奈何不了皇帝的。但是皇后却可以给任何一个奴婢点厉害尝尝,以儆效尤。不然,长此下去还不反上天来!
独孤皇后心中打定了主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稳得很。文帝问她这几日身体可好?她就敷衍说,托陛下洪福早已康复,等等。第二天一早,独孤皇后仍然与文帝齐驾并辇,送皇上早朝。眼看着文帝进了大殿,她即刻吩咐返回后宫。迅速集合起二三十个强壮侍卫,各人都带了棍棒皮鞭,分乘凤辇快马,一路向仁寿宫奔驰而来。
仁寿宫临芳殿里,尉迟氏又坐在了铜镜前欣赏看自己的容貌。午时刚到,她这样的孤芳自赏至少有三四遍了。她用手指轻轻触摸着眉眼、耳垂、鼻翼和薄薄的嘴唇。小的时候,人们都说她长得漂亮,那时候她还不懂得漂亮是什么,能作什么用,仅知道漂亮不是件坏事。后来长大了,人们不再说她漂亮了,都说她简直就是天仙!谁也没见过天仙,人们都认定了她就是。她知道天仙比单纯的漂亮更好。不过她也懵懂:自己真有那么好么?现在她相信了,因为皇上也是那样夸自己的。皇上的话还有假吗?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嘴有些宽大,人们却说要与她的五官搭配得当,只有这张嘴才最合适。那天夜里,皇上也是这样说的!尉迟氏开心地笑了。铜镜里,两片朱唇轻轻开启,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牙;嘴角微微上翘,显出腮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天哪!果然与五官搭配得合适得当,无论再大一丝或者再小一毫,世上就不会有这天仙一样的容颜了。
尉迟氏在铜镜里看到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倾心的一件珍宝。她在等着皇上,他说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等皇上再来的时候,她要把这件珍宝再次献给皇上,让他尽情地品玩。若能赢得皇上将她永远收藏在身边,这珍宝就会身价倍增,更是价值连城了。
尉迟氏正在飘飘然回味着倍受皇上宠幸的那几个昼夜中的每一寸美妙的时光,忽听见殿外人声噪杂,脚步急促。她立时想到:莫不是皇上驾到?急忙起身奔向门槛准备迎驾,看到的却是怒气冲冲的皇后率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地闯进了殿里。尉迟氏心中发虚,知道事情不好,一下跪伏在地,黄着脸颤声说道:“奴婢尉迟氏恭候……”
话没说完,就见独孤皇后抬起右腿,朝尉迟氏肩头猛地一脚踹过去,尉迟氏咕咚一声躺倒在地。皇后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她,从牙缝里进出一串声音:
“你就是那个迷乱皇上的妖奴?”尉迟氏心知事情败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喃喃地嘟囔:“皇后,我……”“起来!让娘娘我看一看,到底是怎样一副妖狐面目,竟迷得皇上心乱!”尉迟氏哪敢站起,重又跪在地上,仰脸望着皇后,哀告着:“皇后娘娘恕罪!”“恕罪?陛下与我一帝一后,宫中称为二圣,朝野之中谁不知道?只有你这个妖奴,不知用的是哪种狐媚伎俩,竟敢蛊惑君心,乱我宫中规矩!”
“娘娘,奴婢该死,不过绝不是奴婢斗胆作祟邀宠呀!”尉迟氏哭着说,“奴婢是下贱之人,更知道娘娘的规矩法度,岂敢冒死犯上。那日皇上陛下亲驾临芳殿,要奴婢陪他喝酒。喝到夜晚,陛下有点醉了,就留住殿中并要奴婢侍寝。奴婢极力推辞不过,又不敢违抗圣意,就、就……”
皇后冷笑一声,问:“就怎么样了?”“娘娘,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此事与奴婢无干,望娘娘明察,免贱奴一死啊!”“哈哈……”皇后阴冷着脸哈哈地笑起来:“好一个妖狐,那几夜在皇上面前装娇弄俏,享尽了快乐,今天却一下子推脱得这样干净!”
“娘娘,真的不关奴婢的事,请娘娘开恩,饶过贱奴一命!”
“呸!你既然有许多妖媚手段,就等着皇上再来的时候,使出来让陛下使你复生吧!来呀,给我打!”
皇后话音未落,随来的侍卫呼啦啦就把尉迟氏围了起来,立时就见鞭扬棍落,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尉迟氏发出撕肝裂肺般的嚎叫,远远地传了出来,在仁寿宫苑中的殿宇之间回荡。每座殿宇里的妃嫔婢女听了这哭嚎,一个个身子都如筛糠般抖动,面目都失去了人色。
不一会儿,哭嚎声渐渐弱了,很快便没有了声响。独孤皇后命侍卫住手。待侍卫们散到一旁,刚才那个美貌若仙的宫女没有了,地上只有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一堆,不时地一抽一搐地动弹着。
独孤皇后懿旨:仁寿宫内各殿的婕好贵嫔、世妇婢女作队成行,依着顺序前来临芳殿,看一看以妖狐之媚迷乱皇上的下场。
文帝退朝出殿,见殿外没有了皇后的凤辇等候,觉得有点蹊跷。等回到后宫一问,听说皇后带着一拨打手去了仁寿宫,心说坏了,苦煞了尉迟氏!他不敢犹豫,即命侍卫备好快马,不多会儿,一支马队呼啦啦冲出了皇宫直奔岐山。
文帝驾到仁寿宫时,各殿的妃嫔婢女刚刚从临芳殿散去,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堆此刻连微微地抽搐也没有了。独孤皇后本打算处置了尉迟氏之后,回到皇宫里再与文帝细说理由,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来了。文帝进殿来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已断了气的尉迟氏,立时怒目圆睁,直盯盯地瞪着皇后,浑身颤抖。独孤皇后慌了,问道:“陛下,你怎么……”她本想问“你怎么来了?”忽然觉得不妥,皇上为何而来是明摆着的,若再说出点愚笨的话来,恐怕要自讨苦吃。
文帝怒视着皇后,又看看那一班早吓得趴在地上的侍卫,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憋了半天,只见他仰起脖子,向着大殿穹顶“啊——”地大吼了一声,急转身跨出临芳殿去。
皇后奔到门口,又不敢远追,望着文帝背影叫道:
“陛下,即使妾身有过,你也不必为一个贱奴气坏了身体呀!”
文帝头也不回,顺着山阴石道一路向下而去。独孤皇后真的慌了手脚,她万没料到会闹出这样的结果。她一面派一个内侍远远尾随着皇上,看他能去哪里。一面命几个侍卫赶紧将尉迟氏的尸首拖出去掩埋。自己却在殿中团团乱转,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尾随文帝的内侍跑来急报:“皇上夺了一名侍卫的快马,独自一个飞奔出了仁寿宫,不知到哪里去了!”
独孤皇后只觉眼前发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天上那个被自己擢破的窟窿,就不知道如何补救。
这时候,高颎、杨素等几位大臣领一队人马赶到了。他们退朝刚刚回府,就听说皇上没有事先吩咐,突然率一队人马急奔仁寿宫,不知有何祸福凶吉,便集结人马匆匆赶来。
听独孤皇后讲了前后经过,高颎说:“天要黑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皇上,劝驾回宫。其余之事待陛下回来再说!”
于是,所有骑马侍卫统统出宫,分几路去寻找文帝。高颎、杨素领着一队人马沿着崎岖小路直奔了岐山深处。他们二人与文帝一样驰骋疆场多年,知道那些东征西讨、出生入死的人的脾性:遇有愤懑忧郁而又不便发泄的事情,都愿独自找一处阴深险要的地方走走。阴幽的小路把高颎他们引到了岐山深处。天黑了,从仁寿宫到这里,少说也走了三十多里的路程。山风穿谷的啸叫伴着马蹄哒哒,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响动。
忽然,高颎发现前面几十步开外,暮色朦胧之处好似有一个人骑在马上缓缓地在原地转着圈儿蹈跶。高颎心中一紧,抬起马鞭指着对杨素说:“你看!”与此同时杨素也看见了,两人猛夹一下马肚,迅速赶了上去。
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果然是文帝。高颎、杨素二人赶到近前,同时喊了一声:“陛下!”
便翻身下马,手挽丝缰,双膝跪在地下。文帝见是二位老臣赶来,似有万千感慨地长长叹了一声跳下马来,说:“天都黑了,又劳二位爱卿跑到这深山里来,让朕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啊!”
杨素激动地叫道:“陛下,你可真把我们几位老臣惊吓得不轻呀!皇上乃天下至尊,无论有什么事也不应没有銮驾护拥,而一人单骑轻身外出。万一有什么闪失,让老臣怎样向朝中群臣和天下百姓交待呀!”
文帝见二位老臣为了寻找自己在夜幕中赶了几十里山路,先是紧张惊恐,相见之后又如释重负,忠心诚心可鉴已使文帝感动不已。这时又听了杨素的一番话,感动之中又多了几分惭愧,就上前一步弯下腰,一手拉杨素,一手拉高颎,说:“二卿请起。朕独自跑到这里,也是一时愤懑至极、郁闷至极而又不便发泄所致。起因是一件朕家私事,想是二卿也已知道了。唉!朕开创大隋基业至今已将近十年,只偶尔宠幸了一个宫女就惹得独孤皇后使出如此狠毒的手段,竟把那无辜女子打杀。她这是杀一儆百,更是要给朕以颜色和警戒!想那种田的农夫,遇到风调雨顺而多收了几石谷粟就要易妻纳妾的屡见不鲜,那些赚得千金的行商坐贾之家更是妻妾成群,及时行乐。朕贵为天子,反要受这般约束、看人脸色。这样即使作千年帝王也是枉然。朕刚才一路走着的时候都仔细想了,既如此,倒不如出入于乡野民间,还落得一个逍遥自在!”
文帝说着,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高颎躬身说道:“陛下,依微臣愚见,陛下因一时不快而发些牢骚倒也情有可原。然而若真有避入乡野的念头就大错特错了!试想陛下多少年来铁马金戈驰骋疆场,焦心劳思理于朝政,才有了大隋基业、江山一统。如今天下安定,百姓乐业,国家蒸蒸日上,陛下更当励精图治,以期大业千秋才是。万不可与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而看轻了天下重任。愿陛下三思!”
其实,文帝刚才的那番话也只是宣泄心中的郁闷而已,把牢骚发泄出来,心中也就痛快了些。身为帝王,他何尝不懂得高颎所说的道理?他心里更觉羞愧,又低头不语了。
这时杨素又劝奏道:“陛下,天色已晚,深山荒野不是皇上可以流连的地方。愿陛下自重!”
随来的兵士又一起跪在地上,齐声喊道:“请陛下驾返仁寿宫!”
文帝看到这般情景,心里明白也该借梯下楼了,于是下令返回仁寿宫。
仁寿宫里,惊慌失措,忐忑不安的独孤皇后一直在屋里转圈儿,猛听得侍从奏报:皇上驾返仁寿宫!一时间又喜又怕,喜的是:皇上终于回来了;怕的是:皇上回来会怎样处理自己?不管是福是祸,还得赶紧率一班宫娥前去宫门迎驾。
文帝在高颎、杨素等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进了宫门。他骑在马上,气宇轩昂,目不斜视,看都不看独孤皇后一眼。不过独孤皇后心中已有了三分数:看皇上的这副神采,那心里的火气已是消得差不多了。但她还不敢贸然随在皇上后边一同进正殿,她来到了自己的后殿,命侍从传来两个跟随高颎、杨素寻找文帝的侍卫,让他们说说在找到皇上之后,皇上对高颎、杨素说了些什么。
最终,独孤皇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皇上除了发泄一通牢骚之外,根本没说要处置皇后,这就平安无事了。她猜想此刻皇上正在喝茶小憩,就命一名侍从立即去正殿候着,听得皇上传膳的时候马上来报,那时再去皇上的身旁,亲自给他端酒夹菜,借着热乎乎的酒劲儿,说上一阵热乎乎的话,一切就算是过去了。万事大吉了,独孤皇后却发现自己心口又堵上了一块石头:听说高颎在劝驾时竟劝皇上不要与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好个高颎,你依仗自己是周室老臣,与我父亲相交甚厚,今天竟连我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会让你亲自尝尝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