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二十年十一月初三,文帝颁诏,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消息传到扬州,总管府里一片欢腾,而晋王杨广却显得出奇的平静。这道诏书的颁布,早已在晋王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是他很久以来努力谋划的结果。至于被立为太子后应有的兴奋与激动,已经被长时间的努力谋划时期的那种向往和期待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平静。杨广要平静地面对现实,还要平静地面对从今往后的日子。
从太子到皇帝,看似一步之遥,真要走到目的地,这段路程还很长,而且很艰难。就像平川里看山,觉得那山近在咫尺,若要登上山峰还得跋涉很远很远。要不,怎么会有“看山跑死马”这句俗话俚语呢。
就要离开扬州了,屈指算来,杨广在这里已生活了十一个年头,他真有些恋恋不舍。他留恋这里的山水,留恋这里的气候,也留恋这里的民风人情。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纤秀、温顺、柔美,时时刻刻在浸润消蚀着这位北方大汉的粗犷、刚毅和果敢。每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杨广心头都不觉一颤,进而提醒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回北方去,回长安去。纤秀、温顺、柔美只能欣赏,只能享受,而不可融入其中成为一体。杨广的宏图大业在北方的京师之中,只有离开这里,日后才有可能更威风凛凛地回到这里,欣赏和享受这里。
案几上放了厚厚一摞请帖。这些天,扬州的达官显贵、地方豪绅纷纷设宴,为新立皇太子庆贺、饯行,都被杨广一一回绝了。庆贺什么?庆贺自己成为皇太子吗?那不过是把既成的事实再渲染张扬一番罢了。而事实既成,你就是不渲染,不张扬,它也实实在在地摆在你面前,不可否认,不能抹杀。杨广觉得,真正值得庆贺,值得渲染张扬的应该是事实未成时候的那一段,是自己的心计,自己的谋略和自己的胆识。而这些恰恰又是不便和不能庆贺张扬的。
杨广派人找来了张衡。他决定将张衡带到长安去,让他做太子宫总管,虽这还需经父皇允准,不过杨广想,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张衡当然愿意与杨广同行,他说:“下官甘心为太子鞍前马后,追随终生。不过,光我一个人还不够。太子,凡是擢升的官员将臣,每到一地都须有一帮自己的人围绕在身边,才能站得住,站得稳,打得开。否则,就很难说了。这个道理也适合于太子。”
杨广问:“那么,你觉得还有谁可以与我同行?”张衡几乎未加思索地答道:“寿州刺史宇文述、洪州总管郭衍。若再需要,还可在京城中物色。”“好!”杨广爽快地同意了,又问:“回到京城之后,我应该先做些什么呢?”
张衡想了一会儿,反问道:“太子,你以为自己的座位牢靠吗?”
杨广一愣:“你指的是什么?”“晋王立为太子,我恐蜀王不服!”噢!杨广恍然大悟。蜀王就是杨广的四弟杨秀,也是益州总管。杨秀生的容貌英俊,身材魁伟。他胆子大,有魄力,而且还练就了一身好武功。杨秀性情暴戾怪诞,喜怒无常,许多朝廷重臣都怕他三分。杨广心想:张衡说得极有道理。母后就曾向自己透露过父皇对杨秀的担忧。父皇说:“蜀王将来恐怕不得善终。只要我活着,还不会有什么大事。若是我不在了,十有八九蜀王会反叛的。”蜀王这等秉性,能坐视晋王立为太子而无动于衷吗?
杨广问张衡:“你认为我该怎样?”“这事还得由杨素来办才行。”杨广点点头,心里说:我明白了。
临行前的这天晚上,杨广在后阁中摆了一桌素菜宴,来为自己庆贺,也为自己饯行。坐在饭桌边的只有三个人:皇太子杨广、萧妃——当然已经是太子妃了,还有一个柳娣。柳娣既是陪客,又当侍者。
虽说萧妃对杨广立为太子也没表现出多么兴奋激动,可是对杨广只弄了几盘淡淡的青菜来作庆贺宴席,的确有些不解。她问:“太子,就这么几盘清淡寡味的蔬菜,再加上我们三个孤独寂寥之人,就算是庆贺筵席吗?”
杨广笑了笑,十分认真地说:“父皇此生最忌恨奢侈铺张,今天我做了太子,就更不能做有违父皇意愿的举止。名为庆贺,实为儆戒。太子是父皇立的,既可立,也能废,杨勇就是前车之鉴。你们两个也要记住,有些事情,明知是在伪装,也要伪装下去,而且要伪装得比真的还真,这样也就没有什么伪装了。懂吗?”
萧妃摇摇头:“不懂。”
柳娣把嘴一噘,说:“嗐,做哪门子皇太子嘛,又要回到又冷又干的北方去了!”
杨广一指她:“看见没有,柳娣伪装得就不像!”三个人都呵呵地笑开了。十二月十六日,皇宫里举行了新立太子庆贺大典。
隆重的仪式过后,文帝当众下旨,允准了太子杨广的一份奏章。这份奏章有两部分内容。首先,太子杨广肯请免穿礼服,太子宫所需官服车马用具等物统统降低一级;东宫官员对太子不自称臣。文帝高兴极了,他之所以在庆贺大典上宣布批准太子的奏章,就是要让文武百官们知道,新立太子与杨勇的不同,从而证明皇上的眼光敏锐,决策伟大。
文帝还同意了太子杨广的另一项请求:任命张衡为东宫总管;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郭衍为东宫左临门率。
杨广心中预想的几步打算,都通过皇上以圣旨的形式确定实现了。文帝也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顺应了天意,上苍及各路神灵在护佑着自己,也护佑着大隋基业。他感激神灵的恩泽。于是,在新立太子庆典的第二天,又颁布诏书,号令各地为五岳、九镇、二海、四渎诸神灵修建庙宇,塑立神像。
五岳就是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所谓九镇,即:会稽山镇扬州、衡山镇荆州、华山镇豫州、沂山镇青州、岱山镇兖州、岳山镇雍州、无闾山镇幽州、恒山镇并州、霍山镇冀州;二海是东海和南海;四渎是长江、黄河、淮水、济水。这五岳、九镇、二海、四渎各有神祇,文帝命令为这些神祇建庙像,并设专门官员供应香火、专事洒扫,以求保佑。凡胆敢毁坏佛、道及五岳、九镇、二海、四渎神祇者,一律按“不道”论罪。什么是“不道”?杀人一家三口者谓不道,属十恶之一,遇赦不赦。若是和尚毁坏佛像,道士毁坏道像的,以“恶逆”论处。何谓恶逆?谋杀父母、祖父母及丈夫的就是恶逆,也是十恶不赦之罪。
确立新储,无后顾之忧,天下自然安定,就象征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于是,文帝颁诏,自明年正月起,废止开皇年号,改元为仁寿。
也就在这个时候,许多关于蜀王杨秀邪恶不端的传闻,像黄土高原上春风卷起的沙尘,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进了皇宫,扑到了皇上耳畔。
仁寿二年八月初的一天,独孤皇后偶感风寒,半夜里发起了高烧。经御医诊脉下药,到天明时高烧退去,而皇后却由此卧床不起,精神恍惚。任凭一班御医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八月十九日,皇后驾崩了。
噩耗传来,太子杨广悲痛欲绝。在母后的灵柩前面,杨广悲天恸地号啕大哭,竟昏死过去两回,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文帝也潸然泪下。杨广与皇后的母子亲情,让文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离开独孤皇后的灵堂来到后殿,差内侍召来杨素。太子废立之后,杨素已拜为尚书左仆射了。
“蜀王有消息吗?”文帝问道。
杨素回答:“陛下,蜀王杨秀昨日刚刚回京,因皇后大丧,臣未及向陛下奏报。”
“哼!他终于还是来了!”文帝气恨恨地说。杨素又问:“陛下,是否召蜀王前来晋见?”“急什么!先凉他几天,等皇后大丧过了再说。”文帝的气恼是有根由的。征召杨秀回京的圣旨是开春时候下达的,杨秀却迟迟不动,文帝曾两次催促,杨秀仍置之不理。最后,文帝派了一名叫独孤楷的官员去接替杨秀任益州总管一职,他才在秋天里回到京师,前后拖延半年之久。文帝深信:蜀王杨秀必定有鬼!
根据杨素的呈奏,蜀王杨秀近来有许多不安分守己的可疑之处:首先,他命工匠暗中制造了一架浑天仪。浑天仪是观察天象的仪器,只有天子才可以拥有和使用,蜀王竟敢制造,其不测之心昭然若揭。其次,杨秀搜捕了大批山獠部落男子,阉割以后留在后宫,扩大自己的宦官队伍。第三,杨秀所用的车马服饰一直按照皇上所用的样式制作。还有一条,新立太子之后,杨秀说了很多对皇上不满和不服气太子的话。
因为有杨勇的教训,文帝对蜀王的言行再不能掉以轻心,他传旨召杨秀回京,就是要防患于未然。
杨秀对父皇召自己回京的确存着戒心。他虽然不知道杨素的密告,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数的。他尤其不服气父皇废立太子的做法,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手脚,但一时又找不到真凭实据。越是这样,就越不敢贸然应召回京,因此就故意拖着不动身。直到独孤揩来接任,他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才带一队人马起程回京。
出了益州,走在路上,杨秀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在嘀咕:如果留在益州,自己还有点兵力和权力,就算父皇怪罪下来,也还能相持一时。自己单枪匹马地回了京城,万一有什么不测,只有任人宰割。
想到这里,杨秀招呼队伍停了下来,看看已走出了四五十里远,他当即决定调转马头,返回益州。并派了一名士卒骑快马先去打探一下益州的动静。
往回走了没多远,那名士卒风驰电掣般赶了回来,报告说:“益州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了弓弩射手,看似严阵以待。”杨秀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怀着一线侥幸回到长安。
皇后的大丧已经过了好几天,杨秀还没有听到父皇召见的圣旨,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正想亲自去宫中打听一下,侍卫禀报:尚书左仆射杨素来了。
杨素带来了皇上圣旨:将蜀王杨秀废为庶人,囚禁内侍省,由两名山獠部落女子侍应起居,不得与妻妾子女相见!
杨秀懵了,又气又急地质问杨素:“仆射大人,这是为了什么?”
杨素冷笑一声,将一个布包扔在杨秀脚下,说:“陛下让你自己看!”
杨秀打开布包,只见里面是两个制作精细的木头人,每个都有七、八寸高。木头人的手脚都被绳索镣铐捆绑得结结实实,心窝上各钉了一颗粗长的铁钉。每个木头人的后背上还写着字,杨秀一看那些字,不禁大吃一惊。有两个稍大些的字,分别写的是:杨坚、杨广。还有一行小字,内容一样:“愿西岳慈父圣母收其神魂,如此形状,勿令散荡。”
杨秀捧着两个木头人,诧异地问:“这,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杨素说:“当然是从华山脚下挖出来的。”“那又与我何干?”“陛下得到密报,这两个木人就是你杨秀亲手刻制,又派人埋在华山下面的!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杨秀一下跌坐在地上。他面色苍白,双唇乌青并颤抖着,心里想:完了!自己被人陷害了!尽管杨秀不知道是谁如此阴毒地陷害自己,他却非常清楚自己完了。蜀王杨秀没有了,他将作为一个庶人在囚禁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对于太子杨广来说,在通向帝位道路上的一道障碍消除了。而且,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道障碍。他感激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