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证明,杨坚让夫人出面求饶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天元皇帝开恩,没跟独孤氏过多计较,免去皇后一死。但如此浩荡皇恩得来不易,是岳母独孤氏双膝跪在女婿面前,将额头磕得渗出血珠儿来,高高在上的天元皇帝才给了她这个非常大的面子。独孤氏放下心来。能救女儿不死,慢说额头磕出血,就是撞碎颅骨也值得!
独孤夫人放心走了,天元皇帝却就此落下一块心病。他想,关联女儿性命的大事,为什么杨坚不来见朕,却让夫人出面求情?朕将他的女儿毒打囚禁,还要赐死,身为大前疑的杨坚能不觉得脸面有失而生气吗?由气生恨,恨到极处又会怎样?一连串的问号搅得宇文赟心气不宁。他又把博士何妥召来,问:
“你说说看,大前疑杨坚不来见朕为皇后求情,会不会另有缘故?”
“这个……”何妥这回可不敢乱讲了。杨坚是朝中位高权重的丞相,又是天元皇帝的岳父,从道理上讲,不可能是结怨甚深、势不两立的对头。所以,此时还不可为逢迎天元皇帝而把杨坚贬得太惨。如果说了对杨坚不利的过头话,等几天之后国丈与皇婿间的一时龃龉冰释,天元皇帝一高兴,将自己骂杨坚的话透给他,那可就是要人命的事。于是,何妥沉吟片刻,答道:
“陛下,在微臣看来,隋国公是将陛下责罚天元大皇后当作了家中的私事而已。他虽为国丈,却更是朝廷重臣。如出面求情,恐有国事家事混淆之嫌,会使陛下为难。所以,让夫人出面处理家事,似应更合情妥帖一些。而单从家事这一层想,往重里说,杨坚似乎还想端一端岳父的架子。除此之外,愚臣想不出还会有别的什么缘故了。”
宇文赟听罢,点了点头,心里却说:好个何妥,真像泥鳅一样粘滑得可以,两边都不想得罪。便又说:
“杞国公宇文亮与朕是从祖兄弟,身为宗室、爵至国公,他都有举兵叛逆之举。那许多的别臣外戚之中,是否也会有人心存非分之想呢?”
“回陛下,微臣确实不知,岂敢乱讲。”何妥回答时,一脸的尴尬。
天元皇帝也悟到刚才的话欠妥,他本意是影射杨坚,却忽略了面前这位博士,也是个不姓宇文的外族臣子,岂不是一网打了满河的鱼?于是,他和善地笑笑,说:“何卿不必多虑。”遂命他退下。
天元皇帝的疑虑并未就此消除,他想出了一套办法。他虽赦免天元大皇后杨丽华一死,却命她暂居别宫,名义上是因她病体不便挪动,只好就地疗伤。实际上就是软禁。同时在隋国公府周围布下眼线,日夜监视杨坚及其家人的行动有无异常。
十几天过去,毫无所获。天元皇帝又用了第二招。他传召杨坚进殿议事,并吩咐宿卫兵士,一旦察觉杨坚神情异常,便可见机行事,将他立斩于殿下。说是议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可议。杨坚来后,君臣二人只是闲聊,扯了些风调雨顺、民风如何之类的话题。最后还谈到,当今能与本朝相抗衡的只有南陈,应相机征讨,等等。杨坚神情自如,谈笑风生,更顺从着宇文赟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全与往日无异。天元皇帝见无从下手,也就没了谈天说地的兴致,便放杨坚回去。
天元皇帝对杨坚心存猜忌,却苦于抓不到把柄,一时没了主意。
杨坚从宫中出来并没有回家。他优哉游哉,一副闲逛的样子,来到了内史郑译府上。
他已经觉察到了一丝不祥的征兆。自从独孤夫人出面求天元皇帝免女儿一死之后,杨坚时刻在心里揣着三分警惕。他知道这位女婿不会轻易罢手。这回奉召进殿议事,见天元皇帝根本没有议论国家大事的意思,全是在没话找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还时常词不达意。脸上亲切和蔼,一看就是强装出来的,时隐时现出丝丝缕缕藏匿于其后的焦躁和不安。再看那班侍卫,一个个端足了架势,清一色的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严肃面貌。杨坚心下明白,今日若稍有差池,隋国公就会与杞国公在地下相见了。于是,他也有了对应之策,一味地顺着天元皇帝扯出的话头往下说,陪着他神聊,哄得他高兴,才终于脱出身来。
等到与郑译在客厅落座之后,杨坚即收起了刚才装出来的那副悠闲的神情。因为同郑译是少年时的好友,他也就免去了客套寒暄,直截了当地说:
“郑译兄,天元陛下对臣下疑心日重,照此下去,不知道哪天,就会有杀身之祸降临!”
郑译点头认同,说:“这种情势我已看到了,不知仁兄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
“唉!”杨坚叹了一声,“要想从根本之处化解恐怕已不可能,只能是缓解。还需你从中帮我一把。”
郑译干脆地应道:“不必客气,请尽管吩咐。”
杨坚说:“今日又听天元陛下谈及征讨南陈之事。你身为内史,与陛下朝夕相见,不知他是否真有讨陈的意思。”
“确有此意。”“那就好极了。讨伐南陈,必需几位将帅领兵出征。如若议定将领人选,万望郑译兄在陛下面前尽力举荐愚兄。只要远离京师,杨坚就逃脱了樊篱。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要想再加害于我,就会有点力不从心。到那时再从长计议。”
这的确不失为一条良策,郑译听罢即表赞同。不过,他又进一步叮嘱杨坚说:
“这不是三两日即可完成的事。我这里极力举荐绝无问题,仁兄也得耐下心来,万万不可急躁,更不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切记言行举止须慎之又慎。不要有任何口实把柄落入他入手中。只有如此,事情才会办得顺畅一些。否则……”
一席肺腑之言,令杨坚感动不已,忙连声称是,说:“请放心,愚兄心中有数,拜托了!”
遂拱手称谢,告辞。让杨坚和郑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二人密商好的脱身良策,还没来得及实践就无用了。刚刚入夏,天元皇帝就病倒了。起初,宇文赟见这次病势来得凶狠,就吩咐太医下几剂猛药,想一举攻克,谁知五七日下来竟毫无起色,身体反衰败得越急剧,整日躺卧床榻上,活动一下都感到极为困难。他这才心服,自己确是真元尽亏,难以再起了。情急之中,他令人速召小御正刘昉、中大夫颜之仪入宫,打算面嘱后事。不曾想他病情瞬息多变,及至刘昉等人来到病榻跟前,宇文赟已是面色灰黄,喉咙嘶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刘昉等人见此情景,只好说了几句请陛下静心调养之类的安慰的话,就急忙退了出来。
刘昉已经看明白,天元皇帝时日不多了。他急忙找到了内史郑译,先对他描述了天元皇帝的病况,然后说:“天元陛下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是定而无疑。你我身为朝臣,当为国家社稷担忧,想出些办法来应付眼下的局面。”
郑译说:“御正所言极是。多年来,北方突厥屡屡寇边,南有强陈虎视眈眈。一旦天元陛下驾崩,静帝年幼当政,根本无力掌理国家大事。如若外寇乘虚而入,恐又引发内乱,国家将不堪设想。必须即刻选一位强者监国辅政才行。”
刘昉说:“内史大人说得在理。我想,大前疑杨坚在朝多年,朝野之中威信颇高,而且又是皇后之父,请他出来监国辅政,定是众望所归。”
这话说到郑译心里去了。眼下朝中,能担此重任者,非杨坚莫属。况且,日前二人商讨脱身计策时,杨坚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想必他心里也早有了些打算。现在请他出面辅政,定不会有什么推辞。于是,刘昉、郑译二人立刻驱车隋国公府,找杨坚一同详细商议。
没想到,杨坚竟是一口回绝,拒不应承。他说:“二位只想到一面,并未看到另一面。虽然我是皇后之父不错,但总还是外戚。如若监国辅政,恐有挟私谋位之嫌。”
“瞎!”刘昉一听就急了,“隋国公大人,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顾忌他人议论!”
郑译也说:“外戚并非要害,关键要看是谁。这么多年来,以隋国公的处事为人,不但博得诸多汉臣的信服敬佩,就是许多鲜卑王公将臣也与你友谊甚深。隋国公监国辅政,定会倍受拥戴。”
“话虽如此,但试想,几位藩王在外,且各自握有兵权,怎会甘心俯首帖耳称臣于外戚?一旦闹出大乱,必然殃及百姓。其结果可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千思万想,还以为不妥。”
刘昉急得嗓子眼儿里都要冒火,他一拍大腿站起来,说:“请隋国公还是先不要去担心几位藩王作何感想。事已至此,我说几句杀头的话吧。天元皇帝即位以来,持政无能,荒淫奢靡,屡违天意,群臣有目共睹。江山社稷已经不堪,天下百姓民怨鼎沸。幸得他病势危重,国家才有了一线得救的转机。此时此刻隋国公若不监国辅政,天元皇帝的那几位藩王兄弟定是不甘寂寞,一个个当仁不让,争夺皇位。到那时,不但天下大乱不可避免,你我等人的身家性命恐也难保了!如果隋国公对辅政一事再三辞让,那只有叫我刘昉来监国,管他群臣服不服、天下乱不乱呢。就是乱,也乱得痛快!内史大人,你以为如何?”
刘昉一急,竟使出个激将法来。郑译也故作紧张,说:“绝非上策,万万使不得。隋国公,你就不要再顾虑许多了!”
情势所迫,道理也讲得透彻了,再不应允,与情与理都说不过去。杨坚终于说了句:“好吧!就依照二位所说行事。”
接下来,三个人又秘密议定了几件需马上办理的事情。
郑译、刘昉二人回到宫中,立即主持布置了宫禁事宜,以静帝圣旨宣告:天元皇帝病重期间,文武百官无有宣诏不得进宫,违者以谋反之罪立斩!接着,他们又假传圣旨:召大前疑、隋国公杨坚入宫侍疾。杨坚便堂而皇之地来到宫中。这一切都瞒过了静帝——一个十岁的孩子,只要有人哄着他玩儿得高兴就行了。再说,静帝身边的人,都是刘昉、郑译安排的心腹,宫中所进行的事,一丝也透不进静帝耳朵里去。